许博闻大学念的是哲学。但这并不表明他对探讨人生的意义有任何兴趣,只能说明他既不爱好文学,也不爱好理学,所以只好在那些或者爱好文学,或者爱好理学的人们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上,进行点研究了。
到了大学毕业,博闻已经看清,像他这种学哲学的,最好的出路就是能够继续在大学里深造,一直造到博士后。然后在高校里谋一个教书的位置,再教出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
但是考研大军浩浩荡荡,其中不好分配的文科生是主力部队。在以女孩子为多,而女孩子又特别能死记硬背的文科生大背景下,博闻考研,毫无悬念地名落孙山。
既然考不上研究生,那就还得找工作。说准确点儿,得他父母给他找工作。
没办法,谁叫他赶上了这样一个拚爹时代呢?
拚爹主要是比拚爹的地位和实力。如果爹是当官阶层的,他们的孩子就被称作官二代。爹是有钱人阶层的,他们的孩子就被称作富二代。爹是文人作家层面的,他们的孩子就被称作文二代。依此类推,有星二代,工二代,农二代以及农民工二代。
那么许博闻应该划分到哪个二代呢?他父亲许昌明供职的地震局虽说也算政府机关,但那地方管的东西平时和人不沾边,但凡沾边就要命,并且没商量,所以巴结也没用。而昌明又负责搞宣传,搞宣传还没拚上个一官半长,所以他是连放屁都不响的一个人。
到了博闻大学毕业,许昌明一看自己两手空空,既没当上官,又没捞着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儿子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连个阶层都无法划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儿子了!
但同时,昌明又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在他眼里,如今的大学生也就相当于当年的一个中学生,所以哪怕儿子考上了研究生,份量也不见得比当年的自己重。尤其让昌明失望的是,儿子的大学,念的竟然是哲学专业。的确,当年自己也报考过哲学专业,但那是在大学物理专业毕业的基础上报考的,而且是研究生。虽然当时流行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那是针对那些理想一般般的人而言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对于像许昌明这种具有更大抱负的有志青年来说,如果能在数理化的基础上再掌握一些哲学等思想领域方面的知识,那就等于在一匹千里马的身板上又插上了一双矫健的翅膀,只等着一飞冲天了。像他们班级的几个同学,本来都是学物理的,却几乎百分百报考了文科研究生。其中尤以法学和哲学为多。之所以来个专业大逆转,其实都是冲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去的。
更何况,那个时代简直就是一个哲学时代。毛主席的哲学余韵还缭绕耳边,各种各样新的哲学思潮又四面八方涌来。关于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哲学演讲以及辩论比赛,打开CCTV总开关,差不多天天都有得观。
总之,百花齐放,百废待兴,所有的地方都急巴巴地等着哲学家们去思索,去引领,去开发。
风水轮流转。到了儿子的时代,曾经非常受欢迎的哲学,一下子降到了最不受待见的境地。因此许昌明就常常痛苦地想,哪怕儿子做一个被现代人称作疯子的诗人,也要比做一个哲人强。因为诗人可以写歌词,而歌词是可以随着歌声飞出去,从而使作者扬名四海的。
许昌明过去读大学的时候,最瞧不起的是学历史的,认为学历史不需要思辨能力。可是学历史的现在要多吃香有多吃香。现在传统的曲艺项目差不多都死灰复燃了,只有评书沉寂无声。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大学教授们挤走了评书演员,百家讲坛占领了评书联播?
相比之下,哲人能干什么?谁用得着你天天去给人家讲唯物主义讲辩证法?谁天天追着你去问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谁干完活了还要找你算算剩余价值?
许昌明是个半拉四川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最近他总是把哲学念成“窄学”。对于这样一个学“窄学”的儿子,他划来划去,最后把博闻划归到一代不如一代。
博闻的母亲金银月出身于地主家庭,特殊时期前属于黑五类子女。她小时候最不愿意提起的人就是她爷爷,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师叫填报家庭成份。粉碎四人帮后,她对爷爷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自觉不自觉地常常要在人前提提自己的爷爷,并且总是要在地主前面加上个大字,仿佛成份越高身份越高。其实她爷爷早在解放前就死了,她连面都没见着。针对她的这一势力眼表现,昌明常常要提醒她,不知她爷爷那边四人帮有没有粉碎,若是那边还没粉碎,会不会哪天半夜,她爷爷从地底下钻出来,狠狠抽他这个孙女俩嘴巴。博闻则拜托他妈,可以吹自己,但不要吹祖先。关于这件事情,博闻给他妈下了一个重口味结论,就是幸亏她爷爷死得早,要是再晚死一些时候,叫她看到了,那她的舌头再一跑偏,不知有多少人得被雷死。
正当金银月炫出身的时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小时候的悲剧,如今在儿子许博闻的身上重演了。虽说现在不像过去那样动辄组织上要求填报家庭成分,但现在讲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往往不是冲着友谊,而是冲着地位和权力,冲着有用没用来的。还有一条就是现在讲攀比,比房比车比钱。讲白富美,高富帅。男女都离不开一个富字。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事情完全变成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
所以,博闻现在最害怕的事情,也和家庭地位有关。
在博闻看来,他的家庭属于“草色遥看近却无”型,远看着挺鲜亮,政府机关加新闻媒体。越近越露底,原来是草根。
博闻也曾多次暗暗给自己划过代,但划来划去,结果划得自己哪个代都沾边,也哪个代都不搭界。
他爸许昌明虽说在政府机关工作,但一辈子什么官也没当上。照这样看来,他应该与官二代绝缘。可是话又说回来,毕竟他爸是在政府机关工作,没有实职,总还有个虚职。如此,如果跟爸爸划,自己是不是可以凑凑付付划成官二代?
他妈虽然每天都写写划划,但只是一个普通记者,论起来和作家还差一段距离。但不管怎样,毕竟也是一舞文弄墨的。所以,如果跟妈妈划,有没有可能勉勉强强进入文二代?
人分三六九等,二代能分上三百六十九等。如果说,那些真正的一等官二代,一等文二代,他们的光圈是黄金打造的,那么博闻的这个二代光圈,顶多能算上个黄泥巴搓的,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所以,这个黄泥巴光圈,博闻一般是不肯戴在头上的。他轻易是不会主动对人提起我爸是谁,我妈是谁谁的。
其实博闻早就对父亲许昌明心灰意冷,当年父亲的恨铁不成钢早就变成儿子的恨爹不成“刚”了。这句话有个现代典故,说的是有个大学生在校园里开着豪华轿车,撞死人后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叫嚣我爸是李刚。
原来李刚是一当官的。
博闻的希望寄托在他妈身上。别人拚爹他拚妈。
前面介绍过,他妈金银月在滨海市晚报社当记者,一度负责中小学及幼儿教育报道。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博闻上幼儿园,他妈对幼儿园的宣传就多了一点。博闻上小学,他妈对小学的宣传又侧重了一些。博闻上中学,他妈又把宣传的重点带到了中学,直到博闻上大学。所以,博闻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有他妈在一旁保驾护航。
到了博闻念大二的时候,银月改行做了评论员,主要负责新晚报“红辣椒”专栏,以针砭时事,驱邪扶正为已任。一时间“红辣椒”洛阳纸贵,金银月也随之名声大振,活活被人称作女鲁迅。可惜寿命不长,不到一年工夫,“红辣椒”专栏被撤销,负责这个专栏的金银月也被调到了检查科。
直到博闻毕业找工作,提出要他妈帮着找找人,他妈这才提醒儿子,万万不可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面前报料自己是金银月的儿子,小心提到节骨眼上,冤家路窄,那就非但帮不上他的忙,只怕绝对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了。
一席话直说得博闻心里冷嗖嗖的,他想当爹的不给力倒也罢了,怎么当妈的还埋上了地雷?怕只怕今后自己的前途要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了。
No
zuonodie!这条真理都被美国的词典选了去,为什么爸爸妈妈他们就是不明白!
他们就是不明白。
“窄学嘛!”他爸又道。
“就是面特窄。除了思想意识外,跟什么都不搭。”他妈又解读。
对于父母的观点,作为哲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博闻不是一点也不赞成。但是作为儿子,他却是一定要一点也不赞成。
须知对于爸爸话的态度,人一生大致要经历这样几个阶段:小时追着爸爸要听爸爸的话;青年时要爸爸追着也不听爸爸的话;中年追着爸爸要爸爸听话;老了追着爸爸却再也听不到爸爸的话了。
博闻现在正是二十多岁,小青年一个,并且爸爸妈妈还活着,当然对他们的观点只有一个大不服:“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人只要活着,就有思想意识。哪怕是一个神经病人,也有思想意识,尽管他的思想意识很怪异!”博闻瞪了他爸爸一眼,“人只要有思想意识,就会有各种需求。老耗子,我问你,你凭什么总是说哲学是窄学?”
原来博闻最近从网上看到四川人有个外号叫川耗子,所以就管他爸叫起老耗子来。
“艾麦博闻,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叫你爸老耗子呢?”传来他妈的责问,“你说哪有儿子管爸爸叫耗子的?”
博闻听了他妈的话,楞了一下。跟着眼珠转了转:“我同意你说的,儿子是不能管爸爸叫耗子。可是我问你,妈,你说我爸是爸吗?”
“什么?”把他妈眼镜差点惊飞,“艾麦博闻,你这是问了个什么问题?”
忽见儿子一副恶作剧的样子,银月自以为已经识破了他:“麦,我知道了,你这熊孩子,是不是就以为你妈傻,所以问了这么个、、、、、、”
本来她接下来的话应该是“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问题”,但突然间想起最近从网上看到的一个新词,叫“拜托你用脚趾想一想,”于是改口道,“连脚趾头都知道的问题?”
她的这个脚趾头首先赢得了昌明的点头。昌明还以为,这又是他老婆自己发明的新词儿呢。
前一阵,在家宴上,听晚辈们相互之间叫女汉子,银月当场把女字改成了母字,女汉子变成了母汉子。没想到一字之改,赢得一片叫好,尤其是晚辈们纷纷给赞。这让当时坐在银月旁边的昌明很是长脸。
博闻不同于他爸爸。他整天吊在网上,一听就知道他妈的脚趾头是从哪里淘来的。但是看到他妈得意的样子,特别是看到他爸对他妈羡慕佩服爱的神情,他决定暂时替他妈保密一下:“妈你别管是我们身上哪个器官知道的问题好不好?我就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爸是爸吗?”
“艾麦博闻,你这是不是又是脑筋急转弯?又是一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昌明的表情银月也看到了,为了表现自己,她夸张地扶扶眼镜,“这种问题还用问吗?你爸当然是你爸了!”
“也可以叫父亲。”昌明也想幽默一把,所以又补充道,“大人。”
“爸,我问我妈,没问你!”博闻止住他爸,将他妈问到底,“妈你听清楚没有?我问的是我爸是爸吗?不是我爸是我爸。”
“艾麦博闻,你这是说了些什么,像绕口令一样?什么我爸是我爸,我爸不是爸,乱七八糟的?”
一旁的昌明忍俊不禁:“你听我讲,银月、、、、、、”
“打住,爸你给我马上打住!”博闻喝住他爸。
“艾麦,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敢肯定,又是脑筋急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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