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中野之惑
中野宇川兄妹跟随竹下大佐的部队从省城来到芷江。他的心情並沒象竹下骑着高头大马挥动指挥刀狂呼前进那么亢奋。一路上随处可见的血淋淋的平民尸体、被熊熊烈火吞噬的民房和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在战前，中野宇川是日本大阪的大学历史教授。他熟悉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通晓两国交往的历史渊源。他醉心于历史文物的研究收藏，喜爱中国的书画艺术。他赞成大东亚共荣，也认同人类财富共享，“有德者居天下”。因而当浅野将军邀请他去中国从事文化活动时，他欣然同意，很快就帶着美枝子来到中国开设商行。
战争爆发后，他不相信中国报纸揭露日寇对平民百姓犯下的杀人放火、**掳掠的暴行，认为那是交战国的宣传伎俩，也认为日本报纸报导日本军人在华北某地进行杀人比赛，不过是夸大其辞的自我吹嘘。然而当他看到日军占领省城后连续数天进行血腥屠杀时，他对于军部发动支那战争的正当性产生了质疑：这种野蛮暴行与大东亚共荣有何共同之处？作为大学历史教授的中野宇川，他更不敢相信一个敦厚谦和的青年，如何能在短短半年之间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三天前，中野宇川收到他的学生三木武夫的信，说他正在华北与支那军人作战，战事顺利屡获大捷。他说支那军人良莠不齐，有的一触即溃，有的顽強勇敢但武器装偹落后，无法抵御武器精良、势如破竹的皇军。随信还附寄一张照片，三木武夫身穿军服，手持指挥刀仰天大笑，在他身后是一个躺滿中国人尸体的大坑，有男有女也有老人小孩，大都被反绑双手。
美枝子惊讶地说：“这就是那个说话腼腆、见到女人就害羞脸红的三木君吗？为何如此凶残！”
中野宇川摇头叹息：“治国之道在合天意顺民心。两国交兵你死我活，但那仅仅是在战场上。战争规则尚有不得虐待战俘之说，何况平民百姓？既是共荣，又为何赶尽杀绝？三木君以杀人为乐与野兽何异？”
中野宇川在照片背面写了“军人之耻，好自为之”八个字。
“小妹把此照片退回三木君。”
战争情势的发展让中野宇川感到困惑，而芷江发生的事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在到达芷江的第二天，中野宇川兄妹让何其通帶路去金蕊园博物馆。何其通觉得奇怪，为何园门大开无人看守？踏进园门，眼前更是一片荒凉景象：博物馆已成一片废墟，破砖碎瓦遍地，梁柱成了焦炭,横七竖八地散落；断墙残壁矗立，傢俱散了骨架，东倒西歪。
何其通吃惊得张大嘴巴,这是怎么回事？博物馆开张当初,金蕊园是何等热闹！博物馆是芷江人心目中的圣地,为何任它破败如此？最感吃惊的是中野兄妹：金蕊园被毁，让中野宇川实施河洛计划的第一步接收博物馆成为泡影！
何其通忙去找人打听情况。过了一会，他跑回来说：“数天前的深夜，博物馆遭雷击起火，馆舍全部被烧毁。馆长谷柏年因喝酒睡熟未能逃脱，惨死大火之中。”
中野宇川吃惊得瞪大眼珠：“什么？谷柏年死啦？真的被烧死啦？”
中野宇川犹如遭到当头一棒，耷拉着脑袋半天都沒吭声。他围着这堆废墟转了几个圈，时不时在废墟中蹲下又站起，似乎在寻找什么。
美枝子说：“哥发现了什么，是否以为这场大火来得蹊跷？”
中野宇川点点头。“正是！雷击起火？几处同时击中，同时起火？走，到龙柏山庄！”
到了龙柏山庄，谷新元身穿孝服迎出门来。
中野宇川鞠了一躬，自我介绍：“大日本帝国芷江驻军文化代表、东亚商行社长中野宇川。请多多关照。”
谷新元寒喧几句后领他们进了兰謦堂。中野宇川兄妹和何其通在谷柏年遗像前鞠躬行礼。中野宇川说：“谷老庄主惨遭不幸，东亚商行深感痛惜，请少庄主节哀。”
谷新元还礼答谢。主客坐定后，中野宇川开门见山说：“谷老庄主是贵国书画界泰斗，鄙人仰慕已久，早有当面请益之意，未料晚了一步，痛失良机。方才鄙人在金蕊园亲见一堆废墟，令人唏嘘不已。然鄙人尚有一些不明之处，少庄主可赐教否？”
谷新元眉毛一扬：“但说无妨。”
中野宇川说：“据说博物馆因遭雷击而起火，鄙人在现场观察，见博物馆规模甚大，而从现场的废墟分析，似因多处火源同时焚烧所致，此与雷击起火状况大相逕庭，未知少庄主清楚吗？”
谷新元一愣说：“啊，竟有此事？”
中野宇川说：“博物馆是芷江人希望所在，博物馆起火，芷江人必拚死相救，然现场极少扑救痕迹。何故？”
谷新元神色黯然。“都只怪那晚山庄摆宴，众人饮酒过量睡得太沉；博物馆舍皆以木结构为主，近日天气干燥，光打雷不下雨，一旦起火便成燎原之势，致使扑救不及。就连家父都未及逃脱，可惜极了。”
中野宇川说：“老庄主安息何处？”
谷新元说：“就在庄后山麓。”
中野宇川说：“可否前去拜奠？”
谷新元说：“请。”
从山庄后门出去，一会儿便到了谷柏年墓地。墓地修得颇有气派，松柏环绕庄严肃穆。墓碑高二丈有余，背面刻有曲治平所作祭文。
中野宇川拜祭完毕，又仔细看了祭文，顺便询问了当时公祭大会的情况。临别时对谷新元说：“令尊之不幸也是芷江之不幸，大日本帝国之不幸。鄙人来到芷江，意欲与风雅文士一起弘扬贵国优秀文化传统，同绘大东亚共荣美景。以芷江风雅之乡为起点推而广之，使大东亚处处皆成桃源仙境，个个都作五柳先生。可惜令尊英年早逝，致鄙人无缘与令尊共事，为芷江百姓同谋福祉。”中野宇川稍作停顿，似在调整內心感受。“然芷江积聚了两百余年天地之精华，孕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中英杰。鄙人以为只要与诸位精英携手和衷共济，芷江之儒者风雅必成今世典范。”
谷新元疑惑地听完面前这个人帶有激情的陈述，倘若不是此人自我介绍在先，怎么都不会相信，连许多芷江人都未能明白的事理，会从一个初次来到芷江的日本人口中说出来。
谷新元选择沉默。他记得父亲多次训戒：“君子先择而后交，小人先交而后择。”孔子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此人是日本人，当然是道不同了。
跟随中野宇川同来的何其通始终沉默不语，他不愿在芷江惹事生非。在山庄盗案中他见识过芷江人的厉害，刘英才事件又让他领教了芷江人的计谋。再加上自己跟着日本人做事，身后不知有多少张嘴在骂他呢！
中野宇川察觉自己的话未曾得到响应，便对着谷新元说：“少庄主愿与鄙人合作为芷江事业谋发展吗？”
谷新元沉思说：“芷江有谷氏家族百年基业，岂有任凭芷江事业衰败之理？”
中野宇川说：“很好。有少庄主承诺，鄙人就放心了。”
谷新元说：“且慢。芷江历来有世外桃源之称，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安居乐业、神人共悦。然自近日起，风云突变、烽火四起，民宅频毁、道多遗尸；芷江百姓人心惶惶、足不出户。贵军之禍甚于猛兽，刀兵相加、神人共愤，合作两字从何谈起？”
何其通暗暗称奇，数日未见，谷少庄主何以变得如此口齿伶利？且胆子不小竟敢直言斥骂！
中野宇川一时语塞。美枝子插话：“少庄主休要误解，两国交兵难免祸及无辜。今芷江战事平息，理应以共建共荣为第一要务，则芷江精英尽可施展才华，以粉饰天下。”
谷新元冷冷地说：“前事昭昭，足为明戒。平民百姓以眼见为实，毋须赘言。”
中野宇川说：“少庄主无须多虑。鄙人身为大日本帝国文化特使，自当一言九鼎，以诚取信于人。贵国有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少庄主必有与鄙人心心相印之日。”
谷新元默然。何其通却在一旁暗笑：这小日本居然让狼跟羊谈什么心心相印，幼稚如此！但口中却恭恭敬敬地说：
“所言极是，必能心心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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