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在成新杰婚礼上以介绍人的身份亮相,大出人们意外,她的身世引发更多人的猜想。对于这个平日只爱穿素色衣服,不苟言笑的冷艳女人,经常如此,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觉得很平常、很自然了。现在突然在公众场合出现,无疑,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像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女人,为什么不结婚,甚至不谈恋爱?也有人好心给她作介绍,但她从不动心。她出身贫农,在那个年代,在那时的知识分子队伍中,出身贫农简直是块金字招牌,为什么她没有利用这块招牌攀龙附凤青云直上呢?难道她的出身有假?莫飏他们都记得,她是过苦日子后不久由教育局调到这区来的。后来社教时曾经想培养她当干部,工作队还搞过外调,但在阶级斗争中她的表现就是不积极。既然出身贫农不假,运动中也便没有人去为难她。
而这个时候,倒真是有人在寻找石志。那就是她的哥哥。
石志的父亲苏正全本是东北人,九一八后跟着许多人逃入关内,1934年到河南遇上一个姓石的母女俩。石婆婆的老汉死去后,靠着两亩薄田与女儿相依为命地生活。苏正全逃荒到来,见他忠厚勤劳,就招赘为婿。1935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石有根,一家人过着勤俭日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1938年妻子刚生下个女儿,正碰上了决堤,石婆婆被淹死了,一家四口只好又走上逃难的道路。可怜这坐月子的产妇,水泡加上惊恐,又冻又饿,拖下了一身病。他们先逃到了武汉,后来又到了陪都,到处都是兵荒马乱。1942年冬天,他们只好又从陪都向乡下逃。这一天他们饥寒交迫,妻子实在走不动了,在路旁一个大屋檐下歇息讨饭。这家人家的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让他们住了两天,劝他说:“你这样拉家带口逃荒,怎是个活道?我奚老汉空有几亩薄田,却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养你的儿子,我绝不会看轻他。我也可以给你几块光洋,给你一些粮食,你们夫妇还年轻,只要度过目前难关,说不定还会有儿子。你也可以把你的姓名连同儿子的出生年月日告诉我,如果他有良心,我死时会把一切告诉他。”
苏正全见这老者宽厚,讲的也在情理,便答应了。他们夫妻带着女儿芝兰继续逃难,历尽艰险,来到了这安平县的大山中,但病入膏肓的妻子却越来越不行了。听人说这一带有个岳善人喜欢做好事,荒时暴月施粥,施斗笠,可以去求他。
这位岳老先生,慈眉善目,果然是位善人,先安排他三个在杂屋里住了下来,让他帮着做点农活。见他是个把式,便对他说:“我后面有一片山,山边闲地不少,你有力气任你去开垦,我也不要你的地租,只请你顺便帮我照料一下山中树木,你愿意不愿意?”
给农民土地他当然愿意。于是他一家就在山中砍些竹木,搭了个窝棚,住了下来。
一家人是安定了,但是却未能挽救妻子的性命,1944年,妻子走了,只留下他和六岁的芝兰相依为命。一个男人不免要外出做工,岳老先生见他忠厚,有时也请他去办点事情。这女儿带着不方便,岳家就让他把芝兰放在家里。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女儿出嫁了,少爷十五六岁了,也在省城上中学,夫人闲着无聊,有个小家伙在旁叽叽喳喳,倒是个醒眼虫,小芝兰也伶牙利齿,夫人倒是很喜欢她,就叫苏正全平常也把孩子放到家里来。
岳家少爷名叫岳中祥,抗战时候改名叫中强,1944年,省城沦陷,日本鬼子疯狂,他们只得停学在家,也喜欢逗这个小妹妹。鬼子投降后他才重返省城学校继续读书。寒暑假回来,山区寂静得无聊,他便间常跟着老苏大叔进山下套子套野兽,采蘑菇或者采草药,有时也教这位小妹妹唱儿歌,认认字。
1948年岳中强从中学毕业回乡,外面打仗,岳善人给他在乡村谋了个教书的工作,当起了小学教师。解放大军南下,山区成立了解放军的游击队,岳中强和一些老师组织读书会,作为□□的外围组织,也参与了迎接解放的活动,解放后他也继续在学校任教。土地改革中,岳家是地主,苏家本无立锥之地,自然是贫雇农。因为岳家在当地有“善人”的誉称,斗争时斗不起来,工作队动员苏正全控诉岳家的剥削,苏正全说:“我是种了他家一些土,他们也没有要过我的租,只是帮他家照看了一下山林。大家斗,我不反对,但我没文化,不好说什么。”后来,工作队在外地组织群众才把斗争会开起来。
虽然被工作队认为落后,但苏正全还是分得了土地房屋,告别了窝棚,搬进了岳家的老屋。芝兰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入学读书了。1954年,她高小毕业了,那一年,岳老师的学校成了县立五中,他劝这位小妹妹继续学习,苏正全说:“家里困难没有钱,再说女孩子也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岳老师耐心地说服他,并答应帮助她交纳学费。
芝兰长大了,出脱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说媒的人不少。嫁谁呢?那时候,那地方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1956年,在她十八岁生日时,父亲把女儿叫到跟前,向她细说自己的苦难身世和从河南逃荒过来并得到岳家救助的经过,然后说:“你也十八岁了,女大当嫁,你没有娘,爹想为你做主,让你嫁给岳少爷,你愿意吗?”
在芝兰的心中也确实深爱着这位大哥,她当然知道从小就是这位大哥呵护着她,长大了又是他在资助自己读书,不仅恩深义重,而且大哥是个正人君子,对她只有真心的关怀,没有丝毫的邪念。只是女儿家不便启齿,既然父亲提出来了,她当然乐从。她羞答答地回答说:“女儿从小没有了娘,全是父亲拉扯长大,听凭父亲做主就是。”
苏正全到学校把岳老师请了回来,正式向他提出来:“你也二十七八了,如果不嫌弃芝兰,你就收了她,我也好了却这桩心事。”
岳中强摇着双手说:“苏大叔,这不能啊,理由有三:一是我出身地主,小妹出身贫农,今后她前途远大,嫁给我会害了她;二是她还在校读书,我资助她上学从来没有这些杂念;第三是我年纪比她大十岁,我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如果不怕我出身不好,就当我的亲妹妹吧。”
1957年芝兰中学毕业了。苏正全得了一次重病,他又让芝兰把岳老师叫到家里,要把芝兰托付给他,对他说:“你知道我是从河南逃荒来的,承你父亲救了我们一家的命,你们一家是好人,别再说成分了,我不怕,芝兰她也不怕,你又是国家老师。我别无亲人,芝兰就托服给你了,趁我还活着把亲事定下来。”岳中强推说全县就要召开老师大会,参加□□学习,等散会后再说。但是老头说:“我的身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让我看着你们到区里办了结婚证。等县里会议结束回来再过门办婚礼也行。”
办好结婚证后的第二天,岳中强就和全校的老师一同到县里开会了。
谁知这一去竟没有回来过年,到第二年四月才戴着顶□□帽子回到学校。听说他回来了,芝兰跑到学校去找他,和他回家来商量办喜事。他对她说:“芝兰,我感谢你们父女的一片真情,但我不能害了你。”芝兰说:“你放心,我不怕。”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家。后来她又到学校去看他,对他说:“反正我们已经办过了结婚证,我就住在这里吧。”他又坚决地拒绝了她,对她说:“芝兰,废除我们的婚约吧。我们1949年参加迎接解放军的读书会也被说成了□□组织,我被认为是□□分子加□□分子,我今后的日子会跟地主分子还难,趁着你年轻你去另择佳偶。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损坏你的名节。现在许多学校少了老师,你出身好,有了中学毕业,正好可以想法去找一个岗位,今后就可以自立了。”
她记住了他的话,1858年下期,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学代课老师的岗位。冬天她再到学校去看他,正碰上学校师生在操场里开大会,一条“打倒双料□□分子岳中强”的横幅,挂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方,“岳中强”三个字还被打上红叉,他被拉着跪在台中央,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戴在头上,那个平时跟他“要好”的左老师正唾沫四溅地在辱骂他,说他如何反党反社会主义,说他借培养学生的名义,腐蚀贫农女子,骗取她的爱情,猥亵和奸污女学生……她听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父亲劝慰女儿说:“芝兰,岳少爷正处在劫难中,遭小人陷害。想不到老师中还有这等小人!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过了这一时刻应该就会好起来的,你也别太难过。”
然而善良的苏大爷并没有等来吉人天相,就在三天以后,她收到了岳中强托人搭来的一封信:
芝兰:
在你收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走了。
能得到你们父女的爱怜,是我这一生的幸运。然而我却又是如此的不幸,没有资格享受我们的幸福。是我反而连累了你。他们散布了许多污辱你的言论,这个环境对你很不利。我相信世上总有光明的去处,你应该去寻找,并重新建设新生活。多安慰和孝顺你苦难的父亲。
我曾反复向他们说明,我们虽然有婚约,也有结婚证,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结婚,你还是清白的处女。但是他们不相信。别无他法,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结束我的苦难,证明我的冤屈和你的清白!
相信总有一天会要还我们的清白,到了那一天,望能告诉我,让我闭上双眼!
岳中强绝笔
原来他受不住折磨,决定结束他刚刚三十岁的生命,希望通过这种抗争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冤屈和芝兰的清白。但是他想错了,这种方式非但未能证明,反而被说成是“畏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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