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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2 / 2)

他在她身前站定,目光自摊开的书页上扫过,嗓音听不出情绪:“自然是来拿书。”

她手中微顿,偏过头好奇地问他:“茶都没了,还看茶经做什么?”目光望向南方墨黑的天幕,“一场大火烧光了茶山,先生不觉得可惜?”

“可惜?”他神色渐冷,许久,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只觉得可惜,那些古茶树就能回来吗?”

“有时得便是失,失便是得。”她语声含笑,“先生不能种茶,可有想过做些别的?”言罢愣了一会儿,垂眸将银针搁在一旁。

他居高临下看她:“譬如?”

“入朝为官。”风灯溢出的昏黄光影将她笼得莫名温柔,她拿起茶经随意翻了几页,“看先生在茶肆中写的字,倒不像是毫无志向之人,如何甘愿屈尊在茶肆中卖字,在山间种茶?”

他在她身边坐下,若有所思:“若这样说,你不懂茶却执意要买茶,是何故?”

翻书的手指停下,她垂眸盯着上面批注的小字,许久,说道:“先生为人一向随性洒脱,是否遇到过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

冷淡嗓音自她身侧响起:“从前没有,如今却有了。”

她蓦然抬眼。

他缓声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想要招抚我的人有多少,开出怎样的条件,我又拒绝过多少?”

她轻声笑了笑:“先生不是世俗之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他摇头道:“你错了。我没有答应,只是没有遇到能让我心动的条件。你方才问我,有没有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殊不知我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而得到的东西,于我而言极其重要。”

习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蓦然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倒让她一时无从回答。墨云压了半轮圆月,眼见又是一场骤雨。她认真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先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看着她:“若你再同我打一个赌,我明日便随你一同入朝。”

她微微倾身靠近他,似乎很有兴致:“哦?”

他一字一顿道:“我赌一年之内,你的丞相之位会拱手让人。”

她怔了怔,柔柔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若先生输了……”

他唇边掠起笑意,可眼底却认真得半分笑意也无:“若我输了,此生种的茶,只予你一人。若你输了,便嫁给我。”

夏夜风起,隔着半张石桌的距离,袖间有清淡茶香萦绕。她的笑意自眼底一分一分褪尽,大约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赌约:“你一向如此,喜欢拿自己的姻缘当赌注?”

“你不敢应下……”不过眨眼瞬间,他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是怕输?”

她垂眸浅笑:“激将法对我没什么用处。何况这些年,我还从没有输过。”

本该是狂妄自大的话,被她浅浅淡淡说出来,仿佛炎热夏夜的泠泠冷雨。他不置可否地看她一会儿:“得失心这样重,不是什么好事。”顿了顿,“在你看来这只是一个赌,可在我看来,这却是终身大事。”

夜风凛然,将树影吹得飘摇。她侧身将风灯挡在身前,如她第一次同他打赌时胸有成竹的模样:“好,若能让先生为大齐所用,开出怎样的条件,我都会接受。”言罢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还请先生言而有信,明日与我一同入朝面见王上。”

我始终觉得,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过是为垂涎美色而创造的美好说辞,可眼前两人着实让我不能断定,谁知他们是不是早已看透彼此的内心,深知对方心中所想,言语间不过是刀光剑影般的试探罢了。而秦昭看似冲动地答应他,大约只是相信这个赌她一定不会输。她习惯将圣旨当作行事准则,哪怕并不是心中所愿,依然会下意识地说出那些话。

之后一切果然如史书中所载,项文帝遣穆漓川安抚失去了生计的三千茶农,不仅效果颇丰,甚至还为他们在其他山头种植新茶,并且许下诺言,待墨旸山能重新种茶之时,定会带领他们回归家园。灾民齐呼穆漓川果真天神下凡,是他们的神明,是墨旸山的神明。

被唤作神明的穆漓川在明德殿被封赏的那一日,文武百官恭谨列在左右两侧,内监高声宣读圣旨,他淡然立在石阶下领旨谢恩。上方龙椅高悬,成煜撑腮斜斜倚着扶臂,冕旒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嗓音低沉冷冽:“听闻爱卿年纪二十有五,仍未娶妻。”冕旒微动,珠玉碰撞发出细微轻响,“前些日子番邦送来不少歌姬,爱卿若喜欢,待下朝后孤遣人送几个到你府上。”

自古国君封赏大臣,除过加官进爵赐金赏银,送女人倒也是常事。本该是莫大的殊荣,只是连晋封时都面容寡淡的穆漓川,面对赏赐神色也看不出半分欣喜。他接过内监奉上的明黄圣旨,从容作揖:“谢王上恩赐。只是臣已有心仪之人,恐怕,不能接受王上的好意。”

殿内一时静极,几个世袭爵位的臣子相互对视一眼,不解其意。番邦女子一向貌美,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梦,如今国君赏到眼前,竟然会有人拒绝。

玄衣帝王轻笑一声:“不过是几个歌姬,孤又没有替你觅一位夫人。”

像是想起什么,穆漓川眼底闪过笑意,又极快消失:“微臣心思浅薄,只一人已足够让臣用尽心血,实在无暇顾及他人。还请王上,收回成命。”言毕,他看似无意回头,视线却直直落在垂眸立在左侧上首的一抹玄色身影上。

说是无意,可殿堂上暗处藏着多少双眼睛,哪怕风吹草动,都能被极快察觉,更何况这明目张胆的一眼。众人顿时各怀心思,唯有当事人浑然不知,及腰长发被压在纱帽下,玄色朝服衬得她越发冷丽,看似与寻常没有半分不同。只是在那人归位行过身旁时,握在手心的护板极轻地颤了颤。

成煜又听了两句回禀,便提早退了朝。秦昭缓步走在百官之后,眼风掠过人群中簇拥着的鸦青官袍,忽闻身后一声:“恭喜秦大人。”

她顿住脚步,转过身柔柔笑道:“徐大人是认错了人?今日被封赏的可不是我。”

徐大人年过半百,一双眼睛却透出精明,拱手将腰弯得更低:“两位大人好事将近,到时一定让老朽来讨杯喜酒喝。”

她颊边登时染上红晕,徐大人了然笑了笑,再拱了拱手稳步离开。天幕高远,滚过大片流云。她回头望向身后朱红宫檐,偶有风过,袖间似有清冷茶香。

朝臣们很开心,毕竟同朝为官的两个人结成夫妻,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事,私下里都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两人若真的成婚,朝中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而后秦昭要是跑去生孩子,那丞相之位是不是又可以觊觎一番……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多少也会避避嫌。可穆漓川却像是浑不在意,经常去找秦昭讨论政事便罢,甚至在秦昭提出什么改革新政后,总会慢悠悠说上一声“臣附议”,平淡得就像那个赌约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春来秋往,浮云万千,那些时日,明德殿数仗高的通天石阶,总能看到两人相伴而出的身影。

大齐史上第一男相和女相有不可言说的一段情,这着实让我惊异。可归根结底惊异的只有我一人,自从进入秦昭的记忆,祁颜几乎一言未发,只在我与他讨论时敷衍似的回答一声,唯一的表情变化便是偶尔会微微蹙眉,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祁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我一会儿:“你在看什么?”

我不自在地别开眼:“我看秦昭……”

他微微侧目,神情玩味:“如何?”

我由衷地感叹:“可真好看啊。”

“……”

自此之后,秦昭的记忆繁杂且模糊,像快速翻过的书页,只留下无数看不清的墨迹。不断变幻的景象无声地诉说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而她踏着仗高的浪潮,一步步踱进权力的漩涡。那里风景独好,可一步走错,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我虽不懂权术,却也看懂成煜的父亲生性多疑,因而才会扶植肃王与成煜分庭抗礼,以此来制衡朝中关系,绝不允许太子势力独大。可如今,成煜称帝不久,除过王后,也只纳了几位妃嫔,膝下还无子嗣。聪明的臣子都在观望,观望着观望着,自然而然就望到了秦昭。

彼时秦昭虽无心树立党羽,可愿意与之交好的大臣比比皆是,自成一派是早晚的事。权力这回事,一旦拥有,就像密林深处的鲜艳蘑菇,吃下会看到无数绚丽美梦,尝过个中滋味便再也无法轻易舍弃。不知哪里传出的流言,说王上其实有意纳秦昭为妃,却被她断然拒绝。大家都觉得她不愿入后宫,选择在前朝谋事是狼子野心。可我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为自己。

偶有几次朝堂论辩,两人意见相左时,也会像从前那般辩得不可开交。只是如今,再不是她独自一人。明德殿门堂高阔,她率着身后文武百官遥遥跪拜,朗声劝王上明鉴。五步开外的云阶上,成煜撑腮望着一众跪倒的大臣,若有所思。

成煜若是昏君,一定会将领头的秦昭训斥一顿,不顾众臣所言一意孤行。可他是个明君,明君不能令臣子寒心。第二日,他果然将事情交于秦昭谨办。只是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单独召见过她。

日落月升,转眼已是暮雪寒冬。秦昭与御史商议要事,回府途中下起大雪。侍女撑伞将她送至书房,里面早就候着的小官赶忙袖手行礼:“大人,下官有事禀告。”

银炭烧得噼啪作响,她握了握冻僵的手指,语声淡淡:“什么事?”

小官欲言又止:“下官无意间得知,墨旸山那场大火,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放火,烧了整片山林……”

她正拍着狐裘大氅上落雪的手一顿,一贯含笑的眸子半分笑意也无:“你说什么?”

小官恭敬递上信笺,左右观望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此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易做主,还请大人提点一二。”

原来那日在茶肆的孙公子是护国大将军董将军的寄子孙成洲,平日狐假虎威惯了,被穆漓川在茶肆奚落一番,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穆漓川在墨旸山上种茶,于是,他趁夜黑风高,带了几个小厮摸黑上了山,想放把小火教训教训穆漓川。可那夜天干风急,小火吹着吹着吹成了燎原之势,几人吓得仓皇逃跑,躲到将军府寻求庇护。

董将军爱子心切,亲自找到奉旨彻查的官员,将此事压下,伪装成意外,却不想被秦昭的幕僚查到。

小官打量秦昭神色,斟酌许久才道:“那大人的意思……”

复杂视线自信笺上的名字移上来,她转头望向窗外纷扬大雪:“去将穆太尉请来。”

雪仍在下。侍女奉上新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穆漓川浮着碧色茶盏,若有所思听秦昭讲述前因后果,听到某处时,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要弹劾孙成洲?”顿了顿,“你可知道他是护国大将军、当今国仗的寄子?”

她将双手搭在暖炉上方,停了一会儿,手心翻上来:“自然知道。”

“砰”的一声响,茶盏被重重搁下。她漫不经心地望着桌角的暗沉水泽,听到低沉嗓音自耳畔响起,带着沉沉的怒意:“世人都说你聪慧无双,可我倒觉得,你简直愚蠢无比。董绰在朝中势力如何,王上又对王后如何,谁不是心知肚明,你却要去招惹他们?”

“招惹?”她蓦然笑了一声,“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孙成洲既是王后外戚,更要谨言慎行。只为一时痛快,就可以放火烧山,天下还有何规矩所言?三千百姓流离失所,百年茶山毁于一旦,又有多少人惨死于大火之中,那般惨状是你亲眼所见,如今却来替他说情?”冻得发白的唇渐渐染上血色,手指撑住额角,是累极的模样,“你入宫后,可有再回那间茶肆看看,可有再看看你写过的‘明德至善’?”

她每说一句,他的面色就沉一分,黢黑眸子携着冷意,声音似从喉咙挤出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趋炎附势,畏惧强权?”

她抬眼看着他,一双极漂亮的眸中浮起层层云障,像是追忆什么前尘过往。

“从小父亲便告诉我,世间之大,唯有庸庸碌碌独善其身,方能求得一生安稳。可他就死于庸庸碌碌,死于独善其身,被污蔑被冤告,曾经的同僚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心安理得看着他死去。”她眼底掠过复杂神色,许久,才轻声道,“那时有人告诉我,他要做一个好王上,要成为一代明君,这是我与他共同所愿。我为他一步一步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董绰生性狂妄自大,这回果真弹劾了他的寄子,一定会对我怀恨在心。可我要保证那人山河稳固,不容出半点差错。因此,纵火者绝不能姑息。”

冷风拍打窗棂,偶尔灌进一丝风,吹得烛火恍惚,将他俊朗容颜映得晦暗不明:“你为他谋下江山万里,谋下帝位安稳,为什么从不为自己谋些什么?如果这件事的代价,是你的官位,甚至是你的性命,你还愿意这样做?我竟不知你这样无私。”讥诮笑了一声,“有时我希望你有些情绪,有时又希望你冷血无情。你事事算计,又可曾真正看透过自己的心。”

“我不坐这丞相之位,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她偏头看他,像是满腹疑惑,“这赌输了,我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你了?”

他皱眉深深地看她,像是要望进被她埋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言说的愿望:“我是希望你不做丞相,远离仕途凶险,希望你嫁给我,可我更希望你平安无事,好好活着。”语毕起身离开,却在门槛处停住,“这件事,不要再提。”

开合的门飘进几片细雪,手指不知怎么碰到烧得通红的暖炉,她疼得轻呼一声,怔怔看着泛红的皮肉。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会累,能看透世间诸事又如何,那些事总归都与她无关,她在世间唯一在意的人,早已身故,另一个,已另娶他人。事实上,没有谁不希望被细心呵护,有时看似坚强,不是不想软弱,而是不能。

弹劾国仗之子这桩事,穆漓川不愿做,却有人愿意做。董绰在朝中树敌众多,可大多因为忌惮他的地位敢怒不敢言。即便有敢怒者,也都被他明里暗里排挤出宫。秦昭只需稍稍透露口风,已有几个相熟的同僚秘密求见,表示愿意与她一同收集孙成洲的罪证。

丞相府彻夜灯火通明。

枯枝覆上新雪,转眼已是腊月初六。秦昭恭谨列在百官之首,行过大礼,攥紧收在袖口的厚厚奏折,才迈出步子,身后一道声音已将她堪堪打断:“臣有本奏。”

她倏然顿在原地,怔怔看着鸦青衣摆擦着她的衣袖缓步而过。入朝半年从来不曾上奏的穆漓川闲闲立在殿前,姿态一派自在从容,将一摞奏折递给内监,上面桩桩件件细数孙成洲的罪证,洋洋洒洒十余桩,比她不眠不休几夜拟出的还要详细。

十步外,高座上成煜神色晦暗不明:“依爱卿看,此事该如何办?”

穆漓川慢悠悠地拱了拱手:“臣建议,杖杀。”

右侧响起一声怒喝:“大胆!”

穆漓川偏了偏头,唇边扬起若有似无的笑:“王上尚未说什么,董将军可是先有话想说?”

“你——”董绰怒目圆睁,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向大殿之上,“王上,臣那犬子平时虽顽皮了些,可断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还请王上明察。”

殿内一时静极,众臣心思迥异,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前夕。许久,响起成煜略带疲乏的嗓音:“容孤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殿外几株寒梅蓦然绽放,落下簌簌细雪。她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将他拦下,一贯含笑的嗓音有些发抖:“为什么?”

冷风拂过枯枝,他理了理袖间落下的簌簌细雪,容色淡然:“他烧光了我的树,我在王上面前参他一本,这样很公平。”

她眸中现出难得一见的恼意,几步将他逼至宫墙一角:“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也知道这是桩讨不到便宜的事,王上如今已经忌惮于我,你又何必自毁前途,将自己也搭进去。”

残阳渗出稀薄冷光,他抬眼望向半遮的天幕:“你不是很恨孙成洲吗?你若真的想要他的命,不如由我来替你完成。”语声平淡,仿佛不是在说人命关天的事。

她面色倏然惨白。

他微垂了头,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压在官帽下的白玉簪,声音只在呼吸之间:“我知道,当年是他为肃王献计,才让你父亲枉死。你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你忘了自己的心,我代你记着。”

她说不出话来,半晌,喃喃:“可你也不该……”

他摊摊手,青色袖摆轻动,带起细碎微风:“我平生所愿,不过是做个茶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既无显赫家世,又无实权,两手空空,竟不知你为何盼着我仕途长久。还是说,”蓦然倾身靠近她,咫尺可依的距离,问得严肃认真,“其实,你是想让我留在朝中,陪着你?”

她仓皇退开半步,脚下踩到什么,身子猛地晃了晃,被他伸手扶住。素雪地上踩出几个清晰的脚印,她一把推开他,靠在一旁光秃秃的参天古树上,垂头整理衣冠,模糊应了一声:“大约只是想,多读大人几本书罢了。”

经此一事,原本看似安逸的朝堂霎时掀起轩然大波,各家党羽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可以一争高下。亦有不少朝臣纷纷表态置身事外,不愿蹚这浑水。

秦昭作为三公之首,连同太尉、御史大夫一同被国君召见。在询问意见时,她袖手直言:“王上可曾听过一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穆太尉所做,不过为了保大齐江山安稳。”

御史大夫向来中庸,打着太极将这事推托,简短的谒见没有半分结果,成煜挥手屏退众人,只是在秦昭告退时,突兀说道:“你不该如此狠辣。”

她缓缓转身,视线自书案前新置的笔砚扫过,神色从容,无半分不适:“依王上的意思,臣该无视如山铁证,劝王上饶罪人一命?”

他看她良久,单手撑额,似是叹息一声:“阿昭,孤是国君,理应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可为什么觉得,离你越来越远了?”

她眸中闪过难辨情绪,泛白的唇微微抿起来,仍是一贯淡然疏离的笑意:“王上高位独坐,只手掌握生杀大权,又怎可与旁人比肩?”

转眼寒冬已逝,冰消雪融,阴森恐怖的天牢迎来新客,少府孙成洲因纵火罪被收押,证据确凿,等候发落。听闻王后知道此事,披发脱簪到御前狠狠哭了一场。朝中一时议论纷纷,孙成洲罪行坐实,董绰的包庇罪也逃不了。有人猜测董家是否要因此失势,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所谓伴君如伴虎,谁也猜不透国君的心思,除过平时的几位关系密切之人,再无人敢替孙成洲求情,生怕一怒之下被无辜牵连。这一日,畅春园百花齐放,秦昭自明德殿出来,绕过月门,陡现一片巍峨园景。她这才恍觉走错了路,刚想回头,近旁的假山后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你当心些,这花可比你的命金贵。”

另一个道:“又是王后喜欢的花呀,前些天还有人嚼舌头说王后会失宠,可如今,你看看,王后喜欢什么,王上便依什么,哪里有半分失宠的样子。”

“听说前日,王上在御书房才贬黜的男人,曾经爱慕过王后呢。”

侍女羡慕道:“王上真的很疼爱王后啊……”

流云高远,积雪方才消融,遍地新草铺遍。近旁落了几枝未清理的枯枝,秦昭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撩起衣摆一步踏上去。

两个小宫女转身看到秦昭,霎时如坠冰窖,仓皇地跪在地上,筛糠似的抖:“丞……丞相大人……”

嶙峋假山旁三色堇开得正艳,听宫人说,这花是西域进贡的珍贵贡品,王后很喜欢。紫黄色的花不配这水墨画般的园景,却配得上董偲偲的明丽笑容。

秦昭摘下一朵,放在摊开的掌心,细白指尖摩挲娇艳欲滴的花瓣,含笑问道:“你们方才说被王上罢黜的男人,叫什么?”

手下的人很快查到,被罢黜的不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年前秦昭的幕僚举荐上来,她随口在成煜面前提过罢了,后来被封了郎中令。至于是否真的与董偲偲有什么关联,她不得而知。她问监御史要来卷宗,白纸黑字的认罪书,只颇为可疑地写了“玩忽职守”四字。倘若真的有罪,也罪不至此。

有些人糊涂一辈子,却比谁都开心。有些人太聪明,却因看透太多而无法开心。可她即便不开心,也不愿学朝中那些庸臣,糊里糊涂安生保命过一辈子。秦昭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当她推开御书房厚重的木门,看到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也仅仅是顿了顿足,下一瞬,已肃然跨过门槛。

颀长青玉案几上一左一右摆着两盏八宝琉璃灯,中间摊开一幅水墨画卷,其后是成煜绯衣高坐,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中酒盏。他身旁的女子盈盈而立,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点染曲眉。烛火透过浮光琉璃将她与成煜的面上映出柔和华彩,全然没有朝中传言的凄苦模样。

“父亲从来只会些舞枪弄棒的粗鄙之事,听闻阿煜喜欢水墨丹青,在民间几番搜罗才重金搜到这样一幅,年前就兴冲冲地让我呈上面圣。”说到这里,百灵鸟般的嗓音蓦然低沉,抽噎了几声,“却……是一幅赝品。”

正聚精会神观摩刻印的成煜闻言抬头,目光有醉后的三分迷离:“既是国仗心意,也不必再同他说这些,收下便是。”

满脸愁容霎时烟消云散,董偲偲欣喜地攀上他的手臂,像个孩子似的左右摇晃:“我就知道阿煜不会生气的,阿煜一向对我最好啦……秦丞相?”上挑的尾音在看到秦昭时尽数咽下,消失在窗外茫茫夜色中。

殿前烛火透亮,秦昭像是根本瞧不见两人的情深意重,规规矩矩行过礼,却没起身,眼底闪过困惑神色,像是真的有费解的难题:“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上。”

成煜看她一会儿,挥手屏退众人,眼尾跟随董偲偲的繁复裙裾直至消失,才缓缓将视线转到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是笑了一声:“从前孤想见你一面,你百般推诿,近些日子为了穆太尉状告孙成洲的事,肯见孤的时候倒多了。”凑近杯口,抿下琼浆玉液,“说吧,何事?”

她却没有看他,眸光像浮了层层水雾,落在虚无:“臣想问王上,王上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还记得多少,心中又剩下多少?”

他执杯的手顿住,语声微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没有人质问过他,也从没有人敢质问他。从太子之位一步步走到今天,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终于换来至高无上令人胆寒的权力,绝不容许他人质疑。

她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森寒,脊背挺得笔直,自进门起就从未看他一眼的眸子终于直直望向他,眼底有难掩的失望:“先帝生前最恨外戚干政,王上可是忘了?前些时候劝诫臣施德政,如今那郎中令又是犯了什么大错,要被终生流放黔州?”

他面颊被酒气熏得泛红,嗓音却很冷,倚在浮雕龙纹椅居高临下看她:“是孤这些年太纵容你了,连孤的家务事也敢插手。”

寻常人听到这些话,早就三跪九叩求国君恕罪,她却浑不在意,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于王上而言,国既是家,王上的家事亦是国事。既是国事,微臣就不能袖手旁观。”

寂静室内陡然一声闷响,金盏掷在黑玉石板上,骨碌碌地滚在她膝边。她若有所思地凝视半步外的一摊酒渍,听到怒极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孤最恨的便是你这副冷血面孔!你不愿与孤谈情谊,又为何原先事事依孤,现在却为了穆漓川,不惜冒犯孤?”

她愣了愣,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牵起嘴角笑了一声:“招穆漓川入朝是王上所愿,微臣不过是替王上完成心愿,如今,王上是在怪我?”

“是孤的心愿?”他冷冷笑起来,“你知道孤为什么让你去请穆漓川?你以为,孤没有派其他人去请过他?你知道回禀的人说什么?他不要金山不要银山,不要珍宝不要加官进爵,他只要你。他要孤一道旨意,将你赐婚于他!”

她猛地怔住,雪白颊边漫上微微桃花色。隔了半室,他却没有看到,略带醉意的眸子倏然清明:“你日日在太子府陪着孤,孤竟不知,你何时与他相识,又何时与他有了私情!”又浮起迷离神色,“若孤允了他……阿昭,你呢,你可恨孤?”

她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住,面上仍没有半分动容:“微臣不敢。”

“你可记得你当初答应孤,会一直陪着孤。若有一日……”他握着扶臂的手骤然攥紧,“若有一日,阿昭背叛了孤……”

她仍纹丝不动跪着。当伪装变成习惯,就不再是戴在脸上的面具,而是融入骨血,变成活生生的自己。她习惯同他冷淡疏离,习惯同他只是君臣关系,习惯听到他疼爱王后的那些事仍然能面带笑意。日子久了,似乎真的将从前全然忘记,忘记太子府的散漫时光,忘记他说过要娶她的话。

他双眸赤红,死死盯着她,像要把她身上戳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许久,他猛地将书案上的书本奏章一应扫落:“没有人能背叛孤!没有人!”

她颊边血色霎时褪尽,视线自衣摆一点一点移上去,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他终究还是变了,那把龙椅能把人变得冷血无情,甚至连他都改变了。是她亲手把他推上这个位置,终于变成她希望他成为的好国君,只是,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记忆恍然回到蛮山上的傍晚,那时她以为失去一切,茫茫天地间只剩她一人。那个白衣少年逆光而站,仿佛跌至井底后的一握暖阳,她拼尽全力也想抓住他。她想,她已不能奢求什么,但这个给了她希望的男人,他要什么,她便替他守护。她以为自古帝王皆无情,其实她错了,帝王也有深情,只是那情,不是对她罢了。

畅春园三色堇开败的时候,火烧墨旸山之事终于盖棺定论。因此事闹得极大,就算国君真想包庇都毫无办法。

孙成洲行刑那一日,齐都街边站满了人,有曾被他欺辱打压过的,有无意间得罪过他被他狠狠报复的,更多的是墨旸山的茶农百姓,囚车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唾弃谩骂。

茶肆中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挤成一片。小二蹲在门前嗑瓜子,囚车经过时,他猛地将一把瓜子皮抛向已被砸得蓬头垢面的囚犯:“呸!衣冠禽兽,罪有应得……”话未完,惊呼一声,“穆先生?穆先生可是很久没来过咱们这儿……”又压低声音凑近穆漓川,“听闻近些日子国君新封的太尉大人也姓穆,可是您的本家?”

穆漓川不置可否地瞥向墙壁上的陈旧墨宝:“我家若有这样的本事,这几幅字你可要好好收着。”

小二赔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人群分至两侧,穆漓川从容地迈过门槛,忽闻上方响起一道熟悉嗓音:“先生写的字我很喜欢。能否,也赏我一幅?”语声一如初见时浅淡温柔。

才要抬起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伸手搭上楼梯扶栏,缓缓抬起眼。素色裙裾似铺开的白茶花,从二楼雕栏的空隙伸展出来,而花的主人,正倚在木质横栏旁,漂亮的眸子弯起来,望着他笑。

在这里不期而遇,很难说是无意还是故意。他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半晌:“堂堂丞相,家中多少古玩字画,大庭广众之下求字,也不怕被人笑话。”

白衣白裙的秦昭撑腮望向窗外逐渐散开的人群,浑不在意的模样:“穆大人的墨宝万金难求,真能收到一幅,后半生不是能衣食无忧?”又想起什么,转过来含笑问他,“一年之期已近,如今看来,这丞相之位,我尚且坐得安稳。只可惜,墨旸山的茶再没有了。”

他端起手边茶杯,凝神研究一阵,像是对杯中茶很有兴趣:“朝中格局已变,董绰绝不会就此罢休,王上态度尚且不明,你为百官之首,真当自己能高枕无忧?”碧色茶梗打着转浮在杯口,他闭了闭眼,“如今,急流勇退才是上上之策。”

“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她远目东方琉璃飞檐,“从前我险些家破人亡,是他保我父亲死后体面,予我身份又将我收留。知遇之恩难以回报,那时我便立下誓言,此生为他所用。”

他抬起眼,深深望进她眼底:“可他如今,还是你想要守护的明君吗?”

“是与不是,又能怎样。人总有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我凭一己之力难改世间不平,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奸佞当道,只能尽我所能试一试……”话未完已被突兀打断,几片香樟叶从半开的轩窗随风落在她袖间,他抬手替她拂掉落叶,嗓音淡然,却莫名认真:“我替你保他江山太平。”

她恍然回头,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远处蓦然响起一片欢呼,大约是恶人已除,行人纷纷叫好。又有几片树叶飘落,香樟味浓郁,隐隐带了几丝清冽茶香。他倾身靠近她,唇边携了笑意:“我替你完成你未完的心愿。你替我,圆一个家。”

每个人都有所谓执念,有些执念度你成佛,有些却将你推入地狱。秦昭毕生所愿便是辅佐成煜成为一代明君,留名青史。纵观大齐过往数百年,她果然是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其中付出多少代价,没人说得清。

转眼已是初夏,董绰因孙成洲的事备受冷落,上朝时声音都低了几分。除过国君又立了几位新妃,竟无更大的事发生。眼看一年之约近在眼前,实在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让秦昭丢掉官衔。我不由得替穆漓川着急,两个人彼此有意,倘若这样错过,实在可惜。此后不久,丞相府收到太尉送来的信笺,薄薄的洒金笺上只有短短四字,笔锋却不如茶肆中那些题字一气呵成,甚至在末尾多勾出一笔,可以想象青色身影端坐在书案前,借着昏黄灯火提笔写下这些话,又皱眉将纸揉成一团,再写再揉,即使平日能言善辩,也只能写成如今秦昭手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

何时嫁我?

她垂眸握着信笺边缘,神情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半晌,提笔在后面写上一句话,又漫不经心地将信笺叠好收进匣屉。

七月初六,大齐发生了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王后董偲偲诊出喜脉。下朝时,秦昭约莫问了一句,不知要送什么贺礼。穆漓川淡淡回她,我这尚有从前种下的茶饼,普天之下,独此一份。她讶然回头,有笑意自眼底漫上来,一寸一寸染至嘴角,欣然回应:“多谢。”

大臣纷纷进献贺礼,国君龙颜大悦,在畅春园夜宴三日,邀文武百官共同庆贺。可第三日宴罢,董偲偲回到寝殿,当夜下腹剧痛流血不止,太医竭力施救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三个月的胎儿夭折腹中。国君悲痛不已,头一回缺席朝会,下令彻查。一一排查过后,最终查到秦昭送的茶饼曾浸过麝香。

百官哗然,一时间流言四起,有的说秦昭深深爱慕国君而不能自持,怨恨王后才下此毒手。有的说秦昭原本意欲谋反,眼看国君诞下子嗣有损大计,才给王后下毒。总之,害王后滑胎已成定局,她亦没有辩解。她被侍卫推搡着跪在明德殿外,只着了粗麻衣裙,像是送葬的丧服。琉璃瓦遮住半轮惨白的朝阳,她微合上眼,想,父亲当年被陷害时,是否像她此时的心境,还是,更加绝望?

内监在高处朗声诵读,丞相秦昭,在朝中拉帮结派,只手遮天,更是意欲谋害皇子,心如蛇蝎,罪不可恕。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喉咙间艰难挤出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叠了层层云障的眸子直直望着殿中某处,许久,笑了一声。

帝座高悬,成煜一身龙纹玄袍,待内监唱喏完毕,手中御笔生生断成两截,碎裂的木屑深深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冕旒一阵窸窣,手心温润淌下鲜红血液,如绽开的大朵蔷薇。他慢慢撑开手,许久,冷声道:“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天牢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她被关在最末一间,铁链咣当落锁时,恍然想起从前,同样的计谋,同样的人,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信她。

夏意融融,几回日落月升。蝉鸣透过巴掌大的铁窗响得恼人,她左右睡不着,起身执起油灯。寂静了几日的走廊陡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打鼾的狱卒赶忙站直身体,垂首恭敬行礼:“穆丞相。”

油灯一歪,滚烫的灯油滴在她指尖,她猛地收回手,一言不发地望着昏暗走廊。

有道身影从阴影下转出来,原本俊逸的脸庞毫无血色,眼底隐有乌青。衣袍却穿得风雅,鸦青朝服果然与原先略有不同,是丞相特有的服制。

一切真相如嫩蕊破土而出。

见方的室内一时静极,是她先开口打破难挨的沉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这些天,想得头疼。原来,这就是难言之隐。”视线移向他腰间祥云暗纹,撑着额头笑了笑,“这样的小把戏,他怎么会相信。”

他眸中浮起怒意,几步走至她身前,自上而下打量她半晌,直至怒火平息:“因他愿意相信,因你不愿相信。”看似神色如常,却一把握住她手指,指尖一片红痕滚烫,手掌却冰凉。他皱眉端详一会儿,嗓音冷得瘆人,“到如今你还想着他会如何,你就这样喜欢他?”

她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像是自言自语:“一年之内若丞相之位易主,你便嫁我,那时我以为,你也喜欢我。”

油灯如豆,昏黄光晕罩在周身,笼得人莫名温柔。她像往常那样笑起来,眉梢眼尾都挑高了一些:“我答应你,不过是王上盼你入朝为他所用。我利用你讨王上欢心,你利用我坐上丞相之位,你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又何来喜欢?”偏头想了想,她皱起眉,“还是你想继续骗我说,你做的这些,不是为了权力,只是为了逼我嫁给你?”

他眼底闪过痛苦神色,双手紧握成拳,想攥住什么,可那双手握得太紧,就什么都无法抓住:“你是这样想的?你觉得我对你,只是利用,只是欺骗?”

她垂眸望向身上粗布囚服,漫不经心地整理凌乱衣摆:“如今坐在丞相之位的人是你,阶下囚是我,除了利用,难道还有别的理由,丞相大人?”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嗓音却柔柔的,仿佛在说什么缠绵情话。

“这样也好,再不用费尽心思揣度身边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会帮我谁会害我,不用再做那些违心的事。”她仰起头转向铁窗外,像是极眷恋那方天幕,“我终于不用再算计了。”

她算尽世事无常,算着算着,却将自己的心忘了。好不容易将它找回来,小心翼翼埋在墨旸山漫山遍野的茶树下,那样珍贵的东西,却随着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你就甘愿这样放弃自己,做不了丞相,不能谋事,就连命都不想要了?”一旁若有所思的穆漓川突兀开口,一贯散漫的眼底深如黑井,“是爱能让你继续活下去,还是恨?”

“事到如今,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她笑了笑,眼神却很冷,“成王败寇,我一招不慎,输给你,是我太不小心。”

灯油将尽,暖色火苗慢吞吞暗了几分。她从袖中摸出一张洒金信笺,用手细细铺平,举在灯前凝神望了一会儿。他如死水般沉寂的眸中隐隐现出波澜,可下一瞬,那些希望的光又消失殆尽。火舌瞬间将信笺舔舐,火光映着她无悲无喜的一双眼,映出苍劲有力的笔迹下一行娟秀小字——依君所言,如君所愿。

离开前,她含笑嗓音响在他身后,如绕梁的魔音,铿锵又决绝:“今日一别,永勿相见。”

他笔挺的背影顿了顿,终于一步不停地踏出牢门。

毒害皇子这桩事可大可小,虽有不少大臣为秦昭求情,可国仗董绰愤慨激昂,扬言害了他外孙的人定要血债血偿。成煜也仿佛下定决心,当众告诫诸臣此事不要再提,一并给求情的大臣也扣上罪名。自此,再无人敢多言,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各怀心思等待一道裁决的圣旨。

眼看行刑之日近在眼前,似乎毫无回转的余地,我正在担心秦昭的安危,平地却陡然掀起狂风,漫天黄沙遮住天日,眼前所见皆是昏暗。

祁颜将我拉至宫殿一角,侧身将我牢牢护在怀中。我极力低下头,恐怕沙尘迷眼,头顶却撞到什么东西。我抬头一看,这位置好巧不巧正靠在他的胸口。我本想挣脱,又觉得眼下情况危急着实不是矫情的时候,只好暂且靠一靠。我想了想,开口问道:“前朝的地理志我也读过,怎么不记得项文帝在位时遇到过这样大的沙尘?”声音很快淹没在滚滚黄沙中。

他眯起眼转身望向远处天幕,皱眉思索片刻,道:“恐怕这沙尘不是天降,而是来自秦昭的记忆。”

进入秦昭的记忆前,我始终忐忑难安,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可记忆画面始终安静且平缓,让我渐渐放下心来。如今变故突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风沙扑面而来,远处像是藏着什么凶猛巨兽,龇着獠牙发出巨吼。我勉力捂住耳朵,才定了定心,蓦然觉得神思像琴弦被谁轻轻一拨。恍然间秦昭变成了我,而我就是秦昭。她近乎透明的身影在我的身体里时进时出,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我攥紧衣领,咬紧牙平复许久才勉强出声:“秦昭她……好像很痛苦。”

祁颜皱眉看我一眼,握着我肩膀的手收紧了几分,半晌,凝重道:“先出去再说。”

从前尘镜中抽离,我揉着额角靠在床头,身体多少有些不适。那份痛感太明显,似乎自我出生起从没有这样痛过,神思仍然有些恍惚。镜中数年,尘世不过几个时辰,一来一回才是傍晚。放眼望去,室内一如入镜前平静无波,唯独少了祁颜的踪影。四扇开合的屏风画了春夏秋冬四景,桑俞从冷雪飘摇的冬景边偷偷张望,见我醒了,赶忙过来扶起我:“主子,你怎么样?”

我摆摆手推开她,将瓷枕下的铜镜摸出来,轻轻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思索一阵儿,我问她,“二哥呢?”

桑俞递了一杯茶给我润嗓子:“二世子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主子好好休息。”

我心里“啧”了一声,果真是修习秘术学艺颇精,醒得都比我快一些。

我下床活动筋骨,顺便回忆镜中所见,还没想出是非因果,搁在几案的铜镜忽然传来细微响声。

秦昭不会无缘无故让我看尽她的一生,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是有事相求。我端坐在镜前,若有所思地望着铜镜。秦昭被关在这里面,无形无相,像是一缕沉香燃起的青烟,看似与尘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实则一阵风都能让她消失不见。我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思索一阵儿,还是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替你了一了的?”

室内沉默片刻,她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来:“我只想,再回墨旸山上看一看。”

这倒是桩简单的事。自那场大火后,墨旸山便成了荒山,而后几经整改,如今却叫慕昭山。我隐约觉得这名字有几分深意,却一时无法分辨个中缘由。世人常说有得必有失,秦昭在政事上叱咤风云,反而遇到情事便无法自如,果然多少英雄儿女都折在“情”字这一项。想来想去,我又想起来另一回事:“你被囚在死牢……后来,又是怎么被关到镜子里面的?”

她停了好一会儿,淡淡道:“说来话长。”

这桩听起来很复杂的故事,说起来却很简单。行刑前一日,狱卒送来丰盛的饭菜。这是死牢立下的规矩,但凡行刑者,必定要吃顿饱饭,吃饱了才好上路。秦昭不疑有他,慢吞吞吃下精致菜肴,而后却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在墨旸山深山密林中的一处山洞。身旁站着个总角小童,见她醒来,他惊喜地凑过来:“姑娘总算醒了!”

她愣了片刻,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小童拦下来。小童焦急道:“姑娘,姑娘,你伤势未愈,穆先生吩咐过,需要将养几日才可下床啊!”

这个名字成功地让她停下动作。日光漫过蜿蜒的藤蔓,在洞口投下模糊光影。她环顾覆着常青藤的四壁,许久,喑哑的嗓音没什么情绪:“他人呢?”

小童垂下头,嗫嚅道:“穆先生说,他知道姑娘不想看到他,便不来惹姑娘心烦。”

山洞隐秘,连山上居民都知之甚少,倒是一处藏身的绝佳之所。她从小童口中得知,那晚,是穆漓川买通狱卒,在饭菜里投下毒药。这毒能让她无半分呼吸,却不足以致死。当狱卒诚惶诚恐地通报秦大人服毒自尽时,穆漓川再用一具容貌相似的女尸偷天换日,将秦昭从天牢秘密救出来。

中毒而死,七窍流血,面色青黑,仵作不疑有他。至此,世间再无女相秦昭。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安心养伤。小童每日上山一次,带来可口饭菜与煎好的汤药。她不闻不问,只是将药汁一滴不剩地喝尽,苍白面容渐渐染上血色,是将好的模样。

我不禁猜测后续发展,穆漓川不见她,大约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那日她说的话太伤人,即使他救她出来,可也是他害她入狱。他怕她恨他。但瞧秦昭如今的模样,倒像是甘愿放弃原有一切,解脱了一般。若二人能一同辞官,隐居山林,做一对平凡夫妻,倒也是一桩人间佳话。

只是世事,向来无常。

透过空无一物的铜镜,我像是看到落日斜阳,时光擦着山涧洞口一寸一寸流淌,正是两人约定的那一日。一年之期已至,原来她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等他的一句君无戏言,等着披上大红喜服,嫁给他。

靴底踏过枯枝,脚步声渐近。她握在手中的草梗毫无征兆地坠地,指尖有些抖,又被牢牢攥紧。她抬手拂过束起的玉簪,慢吞吞地转过身。藤蔓似掀开轻纱帷帐,如血夕阳倾泻而下,她抬手挡住眼睛,待看清时,眼底的期盼一点一点褪尽。来人是平日照顾她起居的小童,彼时肩上扛了两个厚重的包袱,脸上沾满土灰,眼角泛红,他上来便拉着她向外跑去:“姑娘,大事不妙,快与我一同离开。”

她被扯得踉跄两步,一把握住他的衣袖,嗓音不禁有些颤抖:“穆先生他……”

小童紧紧咬住下唇,咬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肃王余孽不知何时潜入皇宫大肆杀戮,死了好多人,穆先生他……不知所终!”

“……后来我便趁夜下山,本想去宫中寻他,奈何齐都封城。我没有办法,只得先离开墨旸山。”也许从未同人讲过心事,她说到此处,声音停了停,半晌,“而后谋乱平息,世间却再无他的消息。连玉迭都替他立了衣冠冢……但怎么可能,他的谋略远胜于我,又怎么会轻易死掉。后来我遇到一位高人,他问我,还想不想再见到他,代价便是舍弃自由,封在这面铜镜中,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玉迭”是小童的名字。我听完后不置可否:“这代价,值得吗?”

“好问题。”她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在仰面叹息,“我一生不问本心,最后却想为自己活一次。有些话,我要亲口问问他。”

我抬眼看向镜中:“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害你?”

这话却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许久不见涟漪,在我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忽闻轻飘飘的一声:“他又怎么会害我。”

我有些不能理解,再追问下去,她已不再说什么。

次日晨课,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正襟危坐在书桌后面,将正抬步迈过门槛的博士狠狠吓了一跳,一双细眼瞪得老大。可看清我桌前摆的东西,他气得吹起胡须:“整理仪容是阁中所为,学堂是严肃之地,帝姬带一面镜子来听课,是为对先祖不敬。”说罢,他双眼紧闭朝堂正中的先祖画像拱了拱手,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我默默道了句抱歉,把镜子收进袖中。

原本想趁课前同祁颜说几句话,可一向早早就来太学的他却一反常态,直到开课前才姗姗来迟,雪白衣冠端庄正经,面上却有几分风尘仆仆,像是一夜未睡的形容。因他课业好,即使来晚了博士也会替他找好千万种理由,譬如近来政事繁忙,抑或修行太过辛苦云云,真是令人既羡慕又嫉妒。

同博士拱手行礼,他行过来,不紧不慢在我身旁坐下。趁博士转身的空当,我戳戳他的手肘,微微启唇:“二哥,你昨夜,又去青楼论道了?”

果不其然,他掩了掩唇,低声道:“我去了趟静水崖。”

我抚了抚额:“连夜赶回来的?”

听闻静水崖坐落在齐都郊外,却时隐时现很难找寻,除非邀请,否则不得进入,是白衣真人修行之地。真人一向喜静,不愿被尘世打扰,有几次我好奇向祁颜打听他都闭口不提,只约莫听他说过一句,陡峭山崖间悬了一座偌大的藏书阁,藏尽世间奇文怪志。

他从垒得整整齐齐的书底抽出一幅画卷,搁在我面前:“是连夜回来的。不过,还带回了这个。”

因课桌太小,不能将画卷全部摊开,只好一点一点拂开观摩。古朴画轴微微泛黄,像是闲置已久,字迹倒还算清晰,详细画着七件器物,我一一看过去,险些叫出声来:“前尘镜?”画卷上描着的精致图画,果然与囚着秦昭的铜镜如出一辙。

神器自然各有用处,听祁颜说,若合成一体,甚至能起死回生。除过前尘镜,剩余六件亦是形态各异精美非常,翻到最后一件,才发现内里竟然携着夹层。我将夹层中的小画抽出来,不由得皱了皱眉:“美人心?”

祁颜眼风瞥过来,微蹙起眉,没说什么。

心中蓦然一阵空落,我望着几乎失了色彩的卷轴,自言自语道:“人心是神器,还是神器是人心?”

我才要细看,小画却被人抽走。我懵懂抬头,恰好对上气得几欲昏厥的博士:“帝姬在老朽的课上作画消遣,可是觉得老朽讲学太过无趣?”

周围一阵闷笑,唯有祁颜坐姿端正,八风不动,像没看见我似的。我动了动嘴唇,嗫嚅道:“博士当真,太高看我了。”若我真能作出这样的画,只怕也能担个“才女”之名。

小画被博士没收,我也并不着急,想来祁颜有办法拿回来。总之,神器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还有待商榷,何况我也不需要复活什么人,于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只是若落入歹人手中,难免作威作福,倒是十分危险。不过转念一想,就如祁颜所说,得到神器也不知该如何使用,又略略放下心来。

放学后,我同祁颜说起秦昭的心愿,他听完后没什么表示,大约同我想的一样,愿意带她去墨旸山上走一遭。行过太学转角,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我豁然想起镜中的邪风,便去问秦昭。她解释道:“前尘镜探到外人的气息,便会努力排除异己。风沙已是极小的动荡,大一些,能将镜子毁灭也未可知。”

我愣了愣:“那你……”

她笑了笑,语调悠然:“毁了便毁了,反正这几百年,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回忆起昨晚她说过的话,她说:“我入镜后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已过百年,恰逢齐国衰败,我亲眼看着亲手守护的江山被毁,方才明白,人这一生,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载入史册又如何,名垂千古又如何,不如这一生过得好。只是如今再后悔,已不能改变什么。”半晌,轻笑一声,“而后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镜外的人看不到我,我却能将镜外看得一清二楚,有时看到他们因一件小事便记恨终生,实在觉得可笑……铜镜几经易主,最终落在帝姬手中,也是缘分使然。”

我想了想,问:“那位高人呢?”

沉默片刻,她回答:“再无踪迹。”

依她所言,百年之后,墨旸山上哪里还会有穆漓川的影子,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即使再长寿,也该驾鹤西去了。可这是她的执念,她在镜中百余年,全凭执念支撑。也许她仍然期待,他像她如今一般活着呢?

彼时正值初夏,墨旸山遍植嫩蕊新茶,阳光照处,映出明暗相间的两面。翻过山头,依稀可见荒凉山洞。没有半分藤蔓的影子,只剩光秃秃的壁洞,渗出土腥腐霉的味道。有个词说物是人非,还不足以形容此刻心情,只能说物非人亦非。所幸,秦昭看不到。

有风过,碧浪滔滔,紫藤花欲开,鼻尖茶香袅袅。我自问不是风雅之人,可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作诗一首,或者作画一幅。作诗我是不行的,作画……恍然想起前些时日博士留下的课业,我惊得一拍脑门:“画学博士要画的那幅满园夏景,是不是明天交来着?”

在前面带路的祁颜转头看我一眼:“博士家中有事,画学停课一次,你忘记了?”大约是看我神色茫然,一副教训我的口吻,“又开小差。”

我顿时略感心安,仔细想想,的确不记得这桩事,可又不甘心被祁颜教训。我才要辩解,收在袖中的铜镜忽然发出响动:“帝姬可时常忘记自己从前发生过的事?”

我蓦然想起生辰那日被我遗忘的记忆片段,含糊应了一声。

秦昭沉默了一会儿:“帝姬这样,恐是中了失魂。”

我停下脚步,讶然望向袖口的凸起:“失魂?”

她语声难得认真:“是。传说东土有一秘术,能叫人忘记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瞧帝姬这样,大约还中术未深,平日尚能活泼如常。只是经年日久,秘术渗入骨血,到那时,仙丹灵药也是枉然。”

我怔住,问道:“到那时,会怎样?”

“无悲无喜,行尸走肉。”她微微停顿,“如同泥塑木雕,药石枉然。”

我回头却见祁颜眉头紧皱,他听不到秦昭的话,自然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故事看得太久,我竟忘了入镜一遭,是为了寻找我失忆的缘由。我虽偶尔顽皮一些,不按规矩行事,可自问没有得罪过谁,过去十余年也从没出过齐都方圆百里,又怎么会有人给我下咒。

我一时心情复杂,又难以验证她话的真伪,只好先办眼下的事。所到之处,与寻常山洞没什么不同,不知哪里刮来阴凉冷风。我将前尘镜摸出来摆在空地上,听到秦昭的声音幽幽响在空旷洞穴,像是累极的模样:“我从镜中苏醒后就在这山洞,没想到如今竟变得这样荒凉……”话未完猛地收住。

我不解地抬眼,刚巧看到祁颜站在空无一物的石壁处仔细观摩。我踱过去,他看我一眼,修长手指摸上壁洞,最终停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轻轻一按。

四壁响起轰隆隆的锁链声,石屑无声跳动。祁颜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肩膀,侧身挡住溅起的飞石,直至响声平息才将手松开。待我看清眼前所见,豁然瞪大了眼睛。

山洞中竟然有机括,想来尘封已久,簌簌灰尘兜头落下来,我挥袖挡开,内里竟是一间密室。一桌,一椅,一张石榻,半面墙的书架摆满书籍信笺,几套古朴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秦昭始终一言未发,大约也并不知道日日住着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谁会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一间密室?其实,很容易猜得到。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我伸手去拿已经风化的残书,却被祁颜拦下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锦帕,垫在手里,随意抽出一本看不清封皮的古籍,信手翻了两页,果然是一本茶经。

我与祁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各自散开。穆漓川曾是个茶农,会在山间建这样一间密室,很难不让人生疑。照理说,密室存着的东西,定然是不想让人看到又极其珍贵之物。好奇心从心底冒出来,我又不好翻看他人隐私,只好佯装不在意地四下看看。目光陡然被什么吸引,我惊呼一声:“二哥,你快来看!”

原来书柜后的一整面墙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字迹相近却不相同,远一些的清隽有力,近些的张狂潦草,像是情急所致。经年日久,字迹不甚清晰,却足够辨认。我将铜镜拿得近了一些,确保秦昭能看清壁上所刻。

抬眼望去,第一行只有短短几字——宣德十一年,辛卯。

算起来,这是秦父去世的前一年。

——媒婆提着两饼陈年旧茶上门说亲,御史秦老的独女才貌卓然,与我很是般配,是否有意结一门亲事。秦老名声不错,可其女再怎么出挑,也不过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又与寻常的大家闺秀有什么区别。穆某自问不是世俗之人,怎会娶一个俗人。

——她的《治国论》我看过,似乎也不是那么俗。

这是写于甲子的。

——秦老亲自上门致歉,说小女还不懂事,婚姻大事暂且先搁置一旁,于我万分抱歉。没有什么抱歉,他主动退亲,刚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今日在茶肆中见到她,听掌柜说,她日日在那里听人讨论国事,兴起时还会说上几句,常常三言两语将人堵得面红耳赤。突然觉得,要娶她,好像也不错。

——秦老亡故,为了避嫌,我入夜才去祭奠。秦家已被查封,她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什么积蓄,只好去棺材铺老板那里替她结清赊过的账款,尽些微薄之力。

——先祖在社稷上颇有建树,可终是因国君多疑而不得善终。自此,祖上便立下规矩,穆家人终生不得入朝为官,看她这样难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过一介布衣……头一次恨自己是一介布衣。

——国君派人找到我,许下金山银山,邀我为他所用。我早就该举家迁移,可终是不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齐都。她无依无靠,万一遇到什么不测,又该如何自保。

——与她定下一年之期,眼见她为他披荆斩棘,任他伤得她遍体鳞伤。也许,那时我答应秦老的婚事,一切还可重新来过。

——何时嫁我?

——宫里的线人传来消息,麝香是王后自己所为。王后早已嫉恨于她,只是我千算万算,也未算到有人会残害亲生骨肉……你奉他为毕生信仰,倘若信仰轰然倒塌,不知你是否还愿继续活下去。不如将计就计,让你恨着我,也许,还有希望。

最后一行字刻在石门边,笔触生硬且刻痕甚浅,像是执刀之人已没什么力气。这是写于癸未年,算起来,恰是项文帝驾崩那一年。

——国君将行,大约不会留我太久。我一生本只愿做个闲散茶农,粗衣清茶了此一生,倒也算看破世俗,可老天偏偏让我遇到你。而后唯一所求,不过是一个你罢了。若能娶你,定将许你终生。若我不能——

若我不能,好歹也护你一世周全。

只是唯一所憾,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昭。

他说不出的话,全都一字一字刻在石壁上,难以想象用了怎样的心力。他从没有为了权力害过她,到死都没有,她说此生永勿相见,他便如她所愿,将痕迹从世间彻底抹去,让她再也寻不到分毫。

周遭落针可闻,许久后,空寂密室响起压抑的哭声。

我第一次见到秦昭哭,她似乎天生习惯戴着面具,不肯将情绪轻易示人,因喜怒哀乐大多会变成软肋。如今这样,大约是实在不能忍耐。她等了他这样久,只为求一个答案,却没想过,真相往往残忍到不能接受。山洞透出稀薄光影,投在密室一步之遥,再也无法深入半分。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不是你害我……只是不愿你出手救我,连累自己罢了……”她的嗓音颤抖,像是痛极的模样,“说好的一年为期,说好的君无戏言,可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我长长叹一口气,走出密室,周身立即被暖意包裹。祁颜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没什么情绪地摊开手掌,掌心一段透亮簇新的琴弦,全然不像是已经存放了百年的东西:“在里面找到的。”

这是……招引琴弦。

招引琴与前尘镜相同,皆是古籍中所载的神器。传说招引能以曲忘情,将人的记忆生生剥离,凝成一截琴弦。若以琴弦奏乐,便能看到主人的记忆。只是,招引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为穆漓川拂过琴?

洞中终于再无声响,秦昭大约再次昏睡。我带着铜镜匆匆下山,回到宫中头一件事,便是去礼乐司要来一张古琴。劳烦琴姬换好琴弦,我望着其中光影流动,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琴是有了,可这曲子,该怎么弹?

桑俞在寝殿后院置了两方软垫,我盘膝坐上去,将琴抱起又放下,仿佛面前是一盘美味又滚烫的清蒸鲈鱼,想一口吃个干净,又无从下手。

树荫繁茂,祁颜双手抱肩倚着硕大的冬青树,凉凉地看我:“跑这样快,我以为你想到了法子。”

我干咳一声,手指拨弄琴弦,铿锵两声:“要不然……我随便弹试试?”

“……”

祁颜当然不会让我随便弹琴,依他所言,神器皆有灵性,断不可随意乱来。可若不尝试,琴弦也不会自己奏乐,想来想去,只好让他以身试险。好在祁颜对风雅之事向来颇有天赋,抚个琴自然也不在话下,不过信手拨弄了几下,竟然听出些韵味来。

琴声悠然,我撑腮凝望漫天繁星,才想闭目养个神,脑中豁然现出一幅画面,仿佛渐次铺开的水墨画卷。果然是穆漓川的记忆。本以为能看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可除过朝堂政事,竟然再无其他。隐约猜到于他而言最珍贵的记忆仍被他留在心中小心呵护,也不好叫祁颜就此停手,只好强打起精神看下去。

弹过一段平缓旋律,琴声陡然高亢。我猛地坐直身体,在仲夏夜晚感到秋风萧瑟。百花遍开的畅春园一派枯黄,嶙峋假山下横着一张玛瑙棋桌,两个青年端坐两侧,皆是风姿卓然。棋盘上白子步步为营,最终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左侧的穆漓川看似颓然搁下棋子,语声却坦然:“是臣输了。”

成煜漫不经心地捏起被围堵的黑子,一粒一粒地握在手心:“你将她藏在哪里了?”

穆漓川垂眸,语声淡淡:“微臣不懂王上在说什么。”

“哗啦”一声,黑子被尽数倒进棋盒。成煜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孤信你的本事,若不想让孤找到她,就算孤杀了你,你也不会告诉孤。”顿了顿,讥诮一笑,“爱卿身怀绝谋,只是在情爱这桩事上,看得不大明白。秦丞相她什么都好,只是太喜权力,终于迷失了自己。”

穆漓川收棋的手一顿,皱眉重复:“太喜权力?迷失自己?”眼底翻起暗涌,又归于平静,“王上可是喜欢阿昭?”

年轻的帝王把玩着白玉棋子,不置可否。

穆漓川微微偏头,像是真的困惑:“王上既喜欢她,又如何忍心让她看王上日日与王后恩爱?”

成煜眸中现出森然冷意。

他却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道:“王上又哪里是喜欢她,只是想占有她罢了。王上眼中只有那把龙椅,至于她为王上做出多少事,王上全都看不到。”

一只孤雁掠过天边,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起身在帝王身前行跪拜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上既已对微臣生疑,臣愿辞去太尉之职,此生不入齐都。”

“放你离开,你好与她相守终身吗?”成煜居高临下地看他,冷哼一声,“孤知你无心仕途,可也不容你随意来去。你可以离开,只是需将你终生软禁。孤与你君臣一场,可以不将你囚在天牢,至于囚在何处,只要在天子脚下,你可以随意选择。”

穆漓川神色如常,像是早已料到今日结果:“既是如此,还请王上开恩,将臣囚在墨旸山。臣生在那里,也愿死在那里。”

成煜看了穆漓川一会儿,许久,才道:“你可知,孤的旨意一旦颁下,你与她,终生不能相见。”

冷风卷起几片枯叶,惯常散漫的双眼浮起笑意。半晌,穆漓川摇了摇头,像是要抛开什么不该有的杂念:“只要她活着,就好。”

至此,画卷如脱了色的水墨画,从边缘一点点被黑暗蚕食,似雾霾渐渐消散。祁颜若有所思地拨弄琴弦,再也奏不出半点声音。弦内封着的回忆看尽,原来,这才是穆漓川失踪的真正原因。

墨旸山汤汤碧涛,两人初始于斯,也双双命绝于斯。史书中只记载着他们风光的一生,却不知背后如此坎坷。她在镜中沉睡的那段时日,他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登基后杀功臣的事,自古有颇多先例。项文帝许是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才将秦昭真正的死因从史书中抹去。这也许才是后宫不能干政的原因,人永远无法想象自己的贪欲会有多强大,强大到足以吞噬枕边人的美梦。

远处几盏宫灯迷离,似飘浮在夜空,我睁开眼,望了一会儿惨淡月色:“你说,成煜和穆漓川,到底谁更爱她?”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想来祁颜对情爱这回事并没什么深刻远见,问这个有些太难为他。想了想,又道,“也许,是秦昭为成煜付出了太多,为他做了太多,穆漓川觉得心疼,才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为她留下些什么。”

可是两人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经历什么,才能证明情深意重。事实上,平平安安了此一生,不正是世人心中所希望的吗?

之后连续数日,前尘镜再无半分动静,不知秦昭是否又昏睡过去,想问问是谁剥离了穆漓川的记忆都是不能。祁颜索性将镜子拿去静水崖研究,一连数日早课都不见踪影。我百无聊赖地在书卷上信笔涂鸦,没有祁颜同我拌嘴的日子,倒是有些许无趣。

这天,我正在做博士留下的课业,桑俞匆匆忙忙跑来,说国君召见我。换了身妥帖的宫装,我随内侍一路穿林拂叶来到御书房,国君屏退左右,将我叫至身侧,和蔼可亲地问我:“九儿,你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祁颜忙什么,忙着调戏我?

当然,这话我不能同国君说,倒不是考虑他的形象问题,而是说了越发会将我同他的婚事坐实。我才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糊弄过去,国君已继续说道:“你二哥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可随时来同寡人说。”

我愕然抬眼,在国君满目的温和中又缓缓低下头,应了一声。

国君语重心长:“九儿,无论如何,你一定是大齐未来的王后。寡人说的话,你可懂了?”

待我从他饱含期许的目光中退出殿外,将这句话细细思索,又想到他平日总是一派和善的面容,惊出一身冷汗。

起初宫中风言风语皆传祁颜会是下一任国君,连我都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才能万无一失地拒了同祁颜的婚事,可今日国君同我说的一席话,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让我监视祁颜,并且通传给他的意思。

我从前以为,我的一生都活在谎言和虚幻中,真是太可悲了。但纵观整个皇宫,也许世子和国君受的骗比我还要多。人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更何况他们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比寻常百姓要好太多,也就失去一些市井中的质朴纯真。站得越高,地方就越狭小,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鹅卵石铺成的宫道旁栽满绣球,一簇簇粉蓝色的花煞是好看。因怀了心事,脚下便有些虚浮,一不留神,我就撞进一个人怀中。

“又在想什么,走路这样不小心。”

含笑嗓音自我头顶响起来,我仰起下巴,入眼的是一片如月色般清冷的衣襟,心道果然是做贼心虚,背后不能轻易议论他人。

不知祁颜是否也是应召入宫,大约瞧我魂不守舍的模样,身边又没带着侍从,放心不下似的要送我回寝殿。我拗不过他,只好悻悻跟在他身后,行过一段开阔花圃,周围看不见半点人烟。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像烧开的沸水,汩汩冒上来。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握住祁颜的锦袍衣袖,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祁颜转过身,也不催促,只静静看我。犹豫很久,我才踌躇道:“二哥,王上……是个怎样的人?”

他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眸色越深:“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我颓然松开手,后退一步:“没什么,只是很多时候我不知该将他看成是救命恩人,还是父亲。”

正午日头正盛,刺目阳光晃得我一阵头昏,不大清明的脑海更是乱成一片,而午膳究竟用什么与国君是否想让祁颜继位两个难题依次浮现,我终于还是挑了个更要紧的问道:“二哥,你想当国君吗?”

他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你很想让我当国君?”

其实谁做国君于我而言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寻常人都会希望他们的国君贤德持重,是一代明君,就如秦昭毕生所愿。无论如何,祁颜会是一位好国君。

我才要回答,蓦然瞥见他眼底的笑意,这才回想起国君曾经的许诺。我若说希望他当国君,那不就是在告诉他,我想同他成亲?

我狠狠剜他一眼,想了想,仍是郑重道:“若单指这一桩事,我想,二哥会是一位好国君。”

他眼底隐有笑意,微微俯身靠过来,低沉嗓音响在耳畔,带了几分认真的意味:“世间险恶,九辞,你只需相信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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