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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1 / 2)

流光剑

秦昭说我中了失魂,可秘术一向无迹可寻,是否确有此事实在难以判断。若我拿着前尘镜去找御医,只怕没有病也会诊出病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寻来许多古籍,盼望能有一星半点的收获。可我着实想得太过简单,秘术之所以称之为秘术,又怎么会轻易载入书籍。

祁颜来我宫里时,刚好看到我蹲在比人还高的书堆后面,兴致勃勃地翻看一本古书。有阴影兜头罩下来,挡住窗棂投进来的日光。他调笑道:“这是哪门课业要堂测,把你吓成这样?”

我抬起头。祁颜穿一袭月白长袍,不如平日在太学时端庄雅正,反而多了几分儒雅的意味。晨光照进他的眼眸,映出浅浅的褐色。私心觉得祁颜去修道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惜大齐没什么能供人远观欣赏的职业,否则一定会被万千闺阁少女竞相追捧。

见我愣神,祁颜卷了册书卷在我的头顶轻拍一下,语声调侃:“又不专心。”

我装作痛苦地捂住额头,略略犹豫,还是将秦昭所言尽数说予他。与我相熟的人中,祁颜算是见多识广的第一人,听宫里的老人说,祁颜自幼便在静水崖修行,闲暇时日就泡在藏书阁看书,长大些又去游历四方,俨然一副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权力、金钱、美人于他就像过眼云烟。所以当我听闻皇子们挨个去找国君求亲,十分怀疑祁颜只是为了融入尘世,不显得特立独行,才勉强随众人一起做这些俗事。

听我讲完事情因果,祁颜皱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人总有七情六欲,你的感情被封印,便不会感知到喜悦或悲伤。”

我想了想,说道:“其实这样不也很好吗?”人生在世多年,喜怒哀乐瞬间,多少烦恼痛苦皆因情而起,没有情,就不会有烦恼,看起来倒像是桩因祸得福的好事。

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皱眉道:“你只看到事情的反面,殊不知感情也有开心、欣喜、欢愉、快意,你只为了一点可能会发生的不快便放弃开始的可能。放弃那些开心快乐的事,不觉得得不偿失吗?”

我怔住。

他又道:“何况,你知道行尸走肉是什么样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来。我偏爱读杂记话本,因与祁颜同坐,趁他不在偷偷翻过他读的那些道典法籍,其中一章便是讲走尸。书中所言,走尸乃是未腐之死人所化,形容丑陋,毫无意识,六亲不认。我想象一下自己如走尸一般活着,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祁颜轻飘飘看我一眼,挑眉道:“你以为仅仅是这样?尸化严重一些的,大多满身恶臭,肉身只腐烂一半却毫无办法……”

我痛苦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去堵他的嘴。他被我遮住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确保他不会再讲什么恐怖的形容,我讪讪松开手,低垂下头:“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然,还没有想出办法,祁颜已被国君紧急召去,而后趁夜送来一封书信,让我今夜子时去皇宫东门等他。我不明所以,偷偷讨来一块令牌溜出宫。

冷月似清光雾霭,茂密树林随夜风沙沙作响。我茫然四顾,没有看到祁颜的半片影子,却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老树下看到一辆朴素马车。我回头遥遥望了望数丈高墙上站姿笔直平视前方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早该料到此时此地停着的马车定然不同寻常,可也没有想到不同寻常到如此地步。

行到马车边上,我才轻轻喊出一声“二哥”,已被人捂着嘴强虏进车中。

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脑中一时感慨万千,许多念头飘过皆不可知,唯一所念是下周的课业还没有交。我登时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甚至挤出几滴眼泪:“这位好汉,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杀我啊!”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声音竟然颇为熟悉。

我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湖蓝色锦帘透出几缕月光,狭小的车厢软榻上,祁颜倚在另一侧双手抱肩,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这样的把戏,在孩童眼里是恶作剧,但在我眼里,简直是恐怖故事。我深深吸一口气,满腔怒火才要喷发,马车忽然颠簸起来,将我已经到嘴里的话全部压下。

我:“……”

大约是见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祁颜掀开轿帘略瞥一眼,确认车夫已在赶路,转过头,从软榻下面摸出条薄毯盖在我身上:“睡会儿吧,到下一个驿站还需一夜车程。”顿了顿,补充,“你随我去一趟庐陵,有些要紧事要办。”

他若不是祁颜,我当真以为这是将我绑架了。我朝车外望了望,除过浓黑夜色,也望不出别的什么,只是分辨出走的的确是出城的路。难以想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带我同行,我不拖累他已是万幸,实在想不出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却道:“庐陵顾家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表示知晓。

庐陵顾家,大齐最大的铸剑世家。听闻自前朝以来,始祖王上励志革新,将齐国的版图一扩再扩,扩到最后,军需供给严重不足。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让民间铁匠也来铸剑,供军队使用。庐陵顾家便是发迹于此,几代传下来,已是极大的家业。家主举家迁移,将门户落在庐陵的淮湖畔,建归一山庄,自此安心铸剑。

而顾家之所以能成为世间最强,不是因为代代相传的铸剑秘术,大半要归功于归一山庄后山的禁地——剑冢。有传言说,剑冢安放了百柄百炼而成的剑,柄柄皆有灵性。只是顾家家规上书,历任家主一生只能在继任时开启一次剑冢,而后再不得进入,越显诡异神秘。许多江湖人士屡屡上门拜访,也只是为了远远一睹剑冢的风采。

江湖势力与朝廷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我所知,就有不少势力皆是朝廷暗中扶植,犹如秤砣两端,以此牵制两方平衡。可顾家历代家主,虽与当地官府交情甚笃,却只是表面关系。传言先帝在世时,有外使来访。这位外使是个剑痴,十分喜欢宝剑,顾家铸剑的声誉响彻大齐,他便想借一把宝剑来观赏。拜帖都递到了归一山庄,竟然被家主婉言拒绝。

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神秘的剑冢,是顾家的第八十一代家主,顾绍桓。据祁颜说,顾绍桓身患某种隐疾,重金相请天下的秘术师前来问诊。隐疾是否得以根治不得而知,只是这些看过病症的秘术师,接连惨死在所住的客栈,无一生还。结果直接导致,全庐陵的客栈门前都竖起一块木牌——秘术师恕不接待。

以顾家的本事,原本不用求助于官府,大约是实在惹得人心惶惶,当地官府想瞒都瞒不住,一纸奏章呈上御前,国君当即调拨三百兵力驻扎庐陵,彻夜在城中巡逻,顺道遣了祁颜为御史彻查此事,不得有半分怠慢。看似体恤民心,我却觉得,国君只是为了结交顾家罢了。

祁颜三言两语讲完事情因果,我的关注点却停留在顾绍桓的隐疾上。很久之前,西域倒是流传过此类传说,说的是一位女子,只要看到她的眼睛就会变成石像什么的,至于看到这个人就会丧命,着实是头一遭听说……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想,最可能的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报复社会也未可知,可为什么杀的人都是秘术师,难道是与秘术师有什么不解之缘?我转头看向祁颜,问道:“顾家是不是允了国君什么好处?”否则怎么会这样尽心尽力。

祁颜微微颔首:“不错。顾绍桓应允,此事若是顺利解决,每年会上供十柄百炼的宝剑。”

寻常剑器浇铸不过五道工序,而顾家的剑却多了一道千锤百炼,剑铸成后,需等十年用凉山的生铁再次浇铸,以保剑身锋利。只白白浪费的这段时间,多少以铸剑为生的家族就等待不起,试想,十年间能铸多少柄剑,没有殷实家业,早就生生耗死了。

我一边感叹顾家家主出手真是阔绰,一边想到另一桩事——前些时日,偶然听到祁颜遣季末去打探神器的消息,隐约听到一两句庐陵、东土什么的。也许,这才是祁颜带着我的真正原因。

将薄毯拉至下巴盖好,我默了默,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强掳进车中?难道,还另有什么难以言喻的隐情?”

车厢另一侧,祁颜略诧异地挑起眉:“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循规蹈矩?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的方式。”

“……”

耳畔皆是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祁颜的嗓音若有似无飘过来,听不大真切:“我已禀告父亲,也同博士告过假,说你旧疾未愈,要去静水崖修养数日。”

国君早就想同顾家结交,这回无疑是交善的大好机会,可他同意让我跟着,是想让我……监视祁颜吗?我想了一会儿,踌躇道:“那博士……”

“自然是同意了。”他轻飘飘瞥我一眼,嗓音带了些戏谑,“有我带着你,博士很放心。”

我却觉得不尽然,也许是我不用去太学,博士松了口气呢?

而后一路东行,待到白日,祁颜下车另骑了马,季末领着两队暗卫隐在官道两旁的密林,与我们同行。行过繁茂山林,行过零落村庄,终于到达淮湖畔。顾绍桓以最高礼制亲自出城迎接,祁颜施施然受了礼,只说是国君特意派遣的御史,却一句未提自己的身份,只是在提及我时,漫不经心解释道:“这位是宫中御用的秘术师,九辞。”

我脚下一绊,险些从马车上摔下来。

之后一路无话,我从轿帘的缝隙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顾家家主。顾绍桓两捋鬓发雪白,其余全黑,分毫不显老态,大约是长年习武,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姿卓然,霜色长袍一尘不染,脚踏一双暗纹白底云靴,腰间佩一枚流云玉佩,施施然跨坐在马上,风姿竟与祁颜不相上下。若是再年轻一些,我想,贺家大齐第一美男的称号,怕是要保不住了。

转念想想,为顾绍桓诊过病的秘术师接连惨死,我的性命岂不是同样堪忧,要真是这样,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祁颜。还好,我不是秘术师,更不需要为他问诊。

眼下,又有一桩更要紧的问题。季末被祁颜遣去庐陵城中打探消息,而国君为祁颜安排的身份是御史,协助当地官府查案,理应安排好一应食宿,可祁颜已经先一步说我是从宫中来的秘术师,想来这个消息不日就会传遍庐陵。所有客栈又都立了不接待秘术师的告示,难不成,我们要露宿街头?

我将心中疑惑说与祁颜,他听完沉默片刻,神情高深莫测:“有一个地方,可保万无一失。”

“你是说,就住在归一山庄?”我偏头想了想,道,“那里倒是不错,只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分赞许:“你是觉得住在这里不妥,我们应当避嫌才好?”

我摇摇头,郑重道:“只是山庄临水而建,入夜后蚊子太多。”

祁颜:“……”

归一山庄三面抱山,一面环水,水自然是淮湖的水,乘小舟登岸,随家仆行至正厅,热茶、蜜饯早已安置妥帖,顾绍桓掀袍正坐在上首,大略说了几句譬如舟车劳顿诸位辛苦之类的客套话,祁颜一一恭谨应对,风度翩翩的模样宛如只修文史的世家公子。厅内静寂一瞬,顾绍桓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正色道:“听王大人说,御史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

我赶忙坐直身体,侧耳倾听。可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有家仆自门外匆匆跑进来,附在顾绍桓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我又重新怏怏靠回椅背。

顾绍桓听了片刻,抬手打断他:“他人现在何处?”

听这个意思,多半是又有访客前来归一山庄。我瞥向身侧,祁颜与我四目相对,旋即了然点头,将茶水搁在方几上:“既是如此,那我等……”

顾绍桓却摆了摆手:“大人不必回避,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从前的友人来探望顾某罢了。”

须臾,家仆将来人带进前厅,是一位与顾绍桓年纪相仿的江湖人士。推断他来自江湖,是因他腰间佩了把雕花长剑,而脚下生风,对我们略略拱手施礼,便自顾自站在堂前,一副没什么话说的模样。

上座的顾绍桓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只施施然靠在黄花梨的椅背上,如松石般八风不动:“召隐兄,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被称作召隐的男子负手而立,神色冷淡疏离,不像是顾绍桓口中的友人,反而像是有什么旧仇。他微挑起眉,凌厉目光不紧不慢地望过去,冷道:“昨日上了一趟白水山,路过归一山庄,特意来看看顾庄主。”在厅堂四下打量片刻,忽而低笑一声,“顾庄主自诩对我师姐一片深情,可厅里却挂着别人的画像,就不怕师姐夜夜入梦,索你的命吗?”

身旁小仆愤然上前:“你乱说什么,庄主他……”却被顾绍桓挥手打断,他垂眸细细整理衣摆,半晌,缓缓道:“你多少年没有见过你师姐,还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召隐形容古怪:“容貌也许会变,可习惯不会。我记得,我师姐至死都不会使剑。”

顾绍桓清冷容色骤然惨白,却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吩咐家仆送客。

没听到秘闻,却看了一出好戏。我暗自琢磨这三人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祁颜在一旁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浅酌,眼风淡淡瞥过来,像是随口一问一般:“方才那位是?”

“他是内子的师兄召隐,与内子自幼亲厚,在内子身故后……便将内子之死怪在我头上。”顾绍桓清冷眸中浮起回忆神色,许久,自嘲道,“其实,何须他人责怪,她故去的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怪自己。”

日夜赶路,此时才觉得腹中空空,我拈了块点心丢进嘴里,是在宫里最爱吃的白果豆沙。坐在身侧的祁颜微微斜我一眼,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隔着檀木小几替我抹掉唇边碎屑,转身若无其事地与顾绍桓继续攀谈。

被他触过的肌肤像燎了火星的木炭,氲出点点余温。我不知所措地捏着半块点心,在吃光与放弃之间纠结半天,目光却被身后的画像吸引。尺余长的手卷上画的皆是同一位女子,或读书或习剑,或是一抹窈窕背影,亭亭立在一湖睡莲旁,淡薄得似花间影。画像形容各异,唯有一处相同——

我愣了愣,一句话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些画像上都没有脸?”说完才发觉问题太过唐突,只好假装喝口茶掩饰内心尴尬。

室内一时静极,几步外,顾绍桓目光淡淡扫过来,却没有看我,而是落在虚无。许久,他唇边泛出凉薄笑意:“这便是我广邀秘术师的原因。自从内子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她的面容。”

日光从窗格子外投进来,正照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我这才看清,原来在阳光下,顾绍桓的眼睛一只如幽暗夜色,一只却浅淡如琥珀,竟是一双异瞳。

异瞳甚是少见,自古也有诸多说法,有的说是绝世奇才的象征,有的则说是天降不祥,皆无法论证。我尚且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祁颜却依旧神色如常,继续闲话家常般地问:“尊夫人,去世多久了?”

顾绍桓抬眼望向远处拂过的流云,半晌,淡淡道:“算起来,距今已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八千余天,他惦了她这样久。

祁颜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茶盏,终于摆出一副讨论正事的模样:“当地官府上奏御前,说庐陵的秘术师接连被杀,且每一位都曾替庄主诊过病。顾庄主……可有什么世仇?”

“世仇?”他玩味重复,复又低笑一声,“想杀我的人,恐怕整个归一山庄都装不下。”

之后祁颜再三询问,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眼看夕阳西下,大约是提到什么不能回忆的前尘往事,顾绍桓冷淡眉眼现出疲惫,便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回屋,留下家仆将我们带去休息。

一路穿林拂叶,水榭漫长,这些年的归一山庄犹如蛰伏在庐陵的卧龙,一并庄里也僻静清幽。我闲来无事向家仆打听八卦,家仆倒是热心肠,分毫不避讳地同我说起庄主顾绍桓的旧事。

据他说,这位顾庄主,早年父母在一场家族纷争中双双过世,徒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彼时顾氏各家皆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都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没有前任家主为他铺路,又能成什么气候。可正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品剑大会上大放异彩,造出一柄万人称赞的宝剑。听闻当时有幸一睹此剑风采的人,皆言这是把绝世之剑,尤其是拔剑时,剑尖会泛出如幽蓝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

可最让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铸成的绝世宝剑,却是他的一段情史。家仆说,顾绍桓年轻时风流不羁,是多少貌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只是这梦中情郎,忽然在某一日收了性子,爱上了一位女子,且一生只娶了这一位夫人,且夫人逝世后并未续弦,膝下只有一位过继的独子顾不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家是武林中最大的世家,族长们自然希望人丁越旺越好,花了不少心思将族中旁系的貌美姑娘引荐给他,却被他一一婉拒。长辈以死相逼都无办法,顾绍桓只会轻飘飘地说一句,那这家主之位换人来做吧。实际上,但凡有人能够胜任,我想各家长辈一定会把顾绍桓赶下台,可惜无论是武功、铸剑或是相剑,除过顾绍桓之外,再无人能替代。

看惯王孙贵族或是多疑,或是多情,能看到这样痴情的顾庄主实在难能可贵,仿佛腐朽泥沼中独自盛开的一枝孤冷素莲,绽放在冰天雪地。我抚平微皱的衣襟唏嘘一阵,转头却看到水廊沿途都挂着与前厅里相同的长轴画卷。

祁颜在其中一幅图景下略略驻足。家仆亦停下脚步,凑过去体贴介绍:“这位便是庄主夫人,我二十年前入庄时,夫人卧病在床,整日闭门不出,后来有幸得见一面,果然如天仙下凡。”末了摇头轻叹,“只可惜天妒红颜,那年深冬降了场大雪,夫人不日后就……到底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二十年?

我怔在原地。

可方才顾绍桓明明说,他妻子去世已有二十三年?

转头见祁颜亦露出疑惑神色,只一瞬又恢复如常,他微挑了眉问道:“哦?可我怎么听说,顾夫人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仆笃定道:“是二十年前,庚寅年,我是夏末入的府,绝不会记错的。”

不是家仆记错,难道是顾绍桓记错了?可他这样爱他的妻子,又怎么会记错?

一只夜鹭点水而过,惊起点点涟漪。我垂眸盯着鞋尖,想,这一遭庐陵之行,恐怕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行过一段抄手游廊,迎面有三人信步走来,为首的着一身素色暗纹长袍,腰间也佩着流云玉佩,想来亦是顾家之人,而后面两位……

引路的家仆适时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少庄主。”又向身后两人,“三公子,五公子。”

被称为少庄主的顾不忘倒是继承了顾绍桓的衣冠品行,虽不是嫡系血脉,却与顾绍桓的眉眼有三分相似,他先是颇有涵养地拱手拜一拜:“想必二位便是父亲提过的御史大人与秘术师。”又侧身引荐,“这二位也是齐都中人,他乡遇故知,几位在归一山庄相会,也算是缘分。”

这何止是缘分,简直是孽缘。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悠然而立的两人,半天才吐出一句:“三……三公子,五公子。”

祁颜倒是神态自若,仿佛与他们当真是头一遭相识。一一行过见面礼,顾不忘抬眸望一眼夕阳,神色蓦地变得匆匆:“在下还有事要处理,二位,请自便。”说罢拱一拱手带着家仆疾步离去。

游廊一侧是淮湖水畔,偶有水鸟啼鸣,风声清冽。贺连倚摇着折扇,忽然哗啦一收在我头顶轻拍一下:“九丫头,下月术数课要堂测,你还敢跑出宫来,不怕考砸了先生抽你手板?”

贺连倚此人,在他们老贺家排行第三,若说从前向国君提亲时贺连崇只是跟风,那贺连倚绝对是凑热闹的那一位。

折扇不偏不倚砸了正着,我痛呼一声,揉了揉额头道:“三哥的功课与我不相伯仲,不是也跑来这里逍遥。”

贺连倚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瞥向祁颜:“日日跟着二哥,越发惯得你没有样子。”

祁颜但笑不语。

果真如顾不忘所说,他乡遇故知该是喜悦心情,我心中却忧虑。祁颜是奉旨查案,我虽然没有国君的直接旨意,好歹事先告过假,算半个御史。可贺连齐和贺连倚又为什么会在归一山庄?看顾不忘的形容,大约是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却与他们很是相熟。

问出心中疑惑,贺连倚款款扇着风,闻言略略瞟我一眼:“过些时候是顾家的品剑大会,我跟小五来凑一凑热闹。九丫头你不是一向喜静?怎么,也对这些打打杀杀有兴趣?”

我含糊答了声是。诚然,这世子做得也比帝姬舒心。

贺连倚一派似笑非笑的风流模样,摇了会儿扇子,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听说,庐陵近日不大太平。”复又直起身,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你们,可要当心。”

在大齐的几位世子中,唯有贺连齐与贺连倚关系最好。虽然从没有人同我明说,可我依稀也能分辨出贺连齐与祁颜之间的暗涌,绝不是古人所云的兄友弟恭。想想也能明白,作为朝中呼声最高的两位继承人,又怎么可能和谐相处。贺连齐算不上热络,祁颜又一向是云淡风轻,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三三两两寒暄过后,便各自告别。

回房前,我特意绕到后山上,那里除了浓浓密竹,半分剑冢的痕迹也看不到。观望了半天,忽觉如芒在背,猛然回头,只望到随风摇摆的竹林,依稀透出几缕淡薄日光,并无人迹。我摇头嘲笑自己近日怎么这样多疑,可也不敢在禁地边缘耽搁太久,跺跺脚便快步离开。

半个归一山庄都建在水上,一并庄内也有不少水塘,彼时正值夏末,各色睡莲袅袅开在水畔,像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墨画卷。天幕如稀释了的墨,门厅皆掌起灯,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准备去厨房里讨点饭食,一回头,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在一派空寂禅意的夜景里,贺连齐正抱着剑,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灯火只照在脚边,再未近一寸,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暗忖这庄子奇怪就算了,怎么连住了几日的人都变得奇怪,刚要小心翼翼开口询问,他已先我一步开口,嗓音沉沉:“他出来查案,也带着你?”

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个“他”是指谁。想来在贺连齐眼中,我只是闲来无事一道随行,对案子并没有什么有用之处,遂不忿地挺起胸膛:“我也是请过旨来帮助查案的好不好。”

听我这样说,他嘴角微微勾起来,又极快垂下,眸色沉如古井:“二哥日日不在朝中,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好奇祁颜行踪的人,可他们为什么就笃定我会知道?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百无聊赖道:“二哥成日四处游玩,连君上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他几分,压低声音神秘道,“说起来,你近日也神出鬼没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偷偷幽会去了?”

本来只是打趣的话,可贺连齐却分毫不为所动,只是皱眉看着我,对我的问题恍若未闻。许久,他薄唇动了动,却是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二哥已同别国的帝姬有了婚约?”

“别国的帝姬?”我怔了怔,胸腔像鼓皮轻轻震动,生出的情绪不能分辨,凝眸想了一会儿,掰着指头细数,“若论国力相当又适龄貌美的,除过羌国的宣和帝姬和匈奴的灵枢帝姬,似乎再无他人,可若是这两人……”

我一时心中思绪繁杂,定了定心神,又问:“是君上定下的亲事?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贺连齐欲言又止:“是私下定的。”

“私定终身?”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不是我认识的祁颜。再者说,贺家两位世子争国君之位争得风生水起,祁颜在这种关头私定终身,这是连帝位都不要了?

我表示不能理解,心中腾起疑惑,不自觉便问出来:“她是个怎样的人,能让二哥这样奋不顾身?”

他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眼底浮起一点暖色,再去看时又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她同你年纪相仿,模样很好看,出身也尊贵。只是身子不大好,总是生病,受了很多苦。明明该是掌上明珠,却能睡草席风餐露宿,为了生计,学得一手好厨艺……”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却看不真切,我随口应了一句“原来如此”,不再说话。

贺连齐走近一步,距我不过半臂距离,高深莫测地看我半天:“你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被他盯得难受,低头摆弄衣角:“我应该在乎吗?”

冰冷目光在我身上停驻良久,墨色天幕越发暗沉。我听到脚步离开的声音,伴着冷淡嗓音,一字不落地灌进耳中:“看来,你比他更冷血无情。”

我懵懂抬眸,只来得及看到垂花门后消失的半片衣角。

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评价我——冷血无情。可我着实不知道,有情有义该是什么样子。更遑论,这正是我曾经希望的,所有世子挨个娶妻,自然再没我什么事情。但若不是嫁给祁颜,又会嫁给别的什么人,这样想来,似乎祁颜更好一些。

可是……

我跺了跺冷掉的双脚,没什么可是。无论嫁给谁,我都不能选择。

还好我从来不曾喜欢上谁,否则将来茶楼里的说书人又会多一则凄苦悲凉的戏文,供世人百般唏嘘。

是夜,月上中天,我填饱了肚子回房熄灯安睡。虽说没有认床的习惯,可忽然间换了地方,也没什么睡意,只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淡色罗帐,心思茫茫。贺连崇是奉旨查案,那贺连齐和贺连倚为什么也来了归一山庄,是真如他们所说只是为了参加品剑大会,还是另有什么安排?

我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奇怪,不禁回想起国君疏离笑意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其实谁继承帝位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况且我与世子们素来没什么仇怨,到时哪怕一定要成婚,也可以商议等登基之后让我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后。

反正,他们也并不真正喜欢我。

偶有夜风拍打窗棂,沙沙作响。将睡未睡之际,忽闻房门极轻的“吧嗒”一声,衬在凄清的室内格外清晰。我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只来得及低低问一句是谁,床前纱幔却陡然飘起来。借着月光,我只来得及看清寒光一闪,来人已到近前,剑气带起的寒意贴着面颊刮过,恐惧自脚底攀爬而上,霎时捆住四肢百骸。

我害怕得惊叫一声,随手抓起什么挡在胸前,直到应声碎成几块,才恍然发觉是身下的瓷枕。眼看剑锋再次袭来,我蜷在墙角避无可避,脑海中飘过许多思绪皆未可知,唯一一桩清晰可辨别的是——祁颜我恨死你了!

我双目紧闭,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抬眼就见原本近在眼前的冷刃已退开数尺。榻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挡在我身前,白衣墨发,背影挺拔,指尖捏了片符纸,顶端燃起一簇橙黄火焰。

是祁颜,我从没有想过见到他会这样高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我赶忙借助微光看向行刺我的人。与寻常刺客没有半分不同,穿了夜行服,又戴了半边面具,只余眼睛部分黑黢黢的两个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出半分。大约是见事情败露,他没再过多纠缠,转身急向窗边掠去。

似乎早已料到黑衣人的行动,祁颜迅速将符纸举在半空,低声默念几句,月白衣袖似流星在空中划过弧度,符纸被甩在窗前,猛地腾起半人高的业火,将黑衣人层层困住。

这业火像是识人一般,不烧家具窗棂,只往黑衣人身上扑去。祁颜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分毫,唇畔漾起一抹冷淡笑意:“阁下动了我的人就想全身而退,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贺某人了?”

黑衣人身形一僵,下一瞬已猛地朝门口冲去,似乎想强行冲破火焰包围。始终冷眼旁观的祁颜微微皱眉,手指探入袖中,还没来得及摸出什么,原本紧闭的门豁然敞开,墨色衣角一闪而过。贺连齐身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搭在肩上,见到此情此景,只微微挑起眉,冷冷笑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扰人清梦是做什么?”

最后一道生机也被堵死,黑衣人再不动弹,只低垂了头仿佛是放弃逃跑的希望。祁颜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几下,灼人的火焰顿时消了大半,他回头望我一眼,又皱眉盯着一动不动的黑衣人,半晌,薄唇轻掀:“卸了他的面具。”

因一时难以判断黑衣人是否还有同伙,祁颜边环顾窗外,边岿然不动护在床头。隔着稀薄火焰,贺连齐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会儿,像是嘲讽般轻嗤一声,手伸向腰间佩剑,又停在半空,微皱起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贺连齐看不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恐惧如藤蔓缓慢攀爬,我颤抖地指向他身后:“小五,你的剑……”

他倏然站定,打量着我的神情,面色越发铁青:“怎么?”

我连话都说不清楚:“在……在动……”

一切只发生在弹指间。

原本安安稳稳被贺连齐佩在腰间的剑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极快地震动,接着骤然出鞘,剑尖坠地铿锵一声挡在黑衣人身前,竟像是保护的姿态。我们接连愣在当场,而黑衣人趁贺连齐愣神的间隙,夺窗而逃。想拦下已是不及,眼看黑色衣角擦过窗沿,一道黑影也接踵而至,是祁颜扔出的符纸。纸片似利刃刮过黑衣人的手臂,也只让他的身形慢了一分,下一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叮”的一声,方才带着肃杀之气的剑刃应声倒地,仿佛生命消失殆尽。

屋内重归宁静。

地上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祁颜掌起灯,同贺连齐一道盯着青石砖上如死物的佩剑,若有所思。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才恍然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随手拿过外衣穿得妥帖,按住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内室中央。

比起为什么会有人行刺我,显然剑为什么会自己动更有吸引力。灯火幽微,那柄剑正静静躺在地面,仿如先前一切都未曾发生,它也未曾护在那黑衣人身前。目光自泛出幽蓝冷光的剑尖一路移至繁复雕花的剑柄,越看越觉得眼熟。脑中有幅画卷一闪而过,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贺连齐日日不离身的佩剑,竟是流光剑。

我抬头问道:“小五,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贺连齐露出疑惑神色,却仍是回答:“无名。这把剑是顾庄主多年前相赠,听说,归一山庄建了多久,这把剑就在顾家存了多久。”

我诧异道:“这么说,这剑还是传家之宝?那怎么会送给你?”

他皱眉看我:“为什么不能送我?”顿了顿,“我与顾庄主是忘年交。”

我:“……”

恍然间想起曾在祁颜的某本杂记上读过,铸剑家族中有一桩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说每柄剑皆有剑魂,只是大多剑魂永生都不曾被发觉,而极少数被唤醒的剑魂可以御剑而行。我虽对御剑没有多大兴趣,可一想到剑会自己动,从此之后都不再需要侍女,指挥剑就能端茶送水,瞬间又多出许多兴趣,于是兴致勃勃问祁颜,如何才能唤醒剑魂。

祁颜的回答只有短短五个字:以人身,血祭。

诚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以血祭剑,就像杂记之所以是杂记,多为乡野闲谈,当不得真。可如今真的见到自己会动的剑,却让我毛骨悚然,何况,它刚刚还保护了要杀我的人。

贺连齐俯身将流光剑一把捞起来,拿在手里掂量半天,指尖在剑锋轻轻摩挲,嘴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我身边服服帖帖这么多年,见了那黑衣人竟然会忍不住出手。你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语声呢喃,倒像是在与人交谈,言毕又漫不经心挂回腰间,仿佛只是一场自言自语。我本想出声阻止,可见他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归一山庄的夜悠然寂寥,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虫鸣。客房筑在淮湖水畔,与家眷的住所相距甚远,谁也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刺杀。与祁颜再三确认四周暂且安全后,贺连齐踱回室内,微微眯眸,眼风瞥向我,嗓音冷淡:“行刺你的人是谁,看清楚了?”

我摇摇头。裹成那副样子,要是还能看出他原本的模样,我还做什么帝姬,早就是齐都名捕了。想了想,我又问:“是谁想要杀我?如果因为我祺福帝姬的身份,那在路上就该动手,等到现在,难道是……已经知道我是秘术师了?”

所有替顾绍桓诊过病的秘术师接连惨死,想来杀手是听到风声才来行刺,可我到庐陵不过一日,杀手已经得到了消息?还是说……

“秘术师?”纷乱思绪被贺连齐打断,他漫不经心瞥我一眼,又看向倚在门边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颜,嗓音辨不出情绪,“用她当诱饵?二哥,你可真是舍得。”

一次击杀不成,已经打草惊蛇,想来刺客不会再鲁莽行动。见我除了被吓得腿软,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贺连齐便披上外袍踱步回房休息,徒留下站在烛火笼出的微光里皱眉沉思的祁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我走到桌边坐下,抬手倒了杯冷茶稳定心神。其实我早就猜测祁颜说我是秘术师是别有深意,最大的可能是想借这个名号引出凶手。看来这一计用得很好,杀手果然上钩,若不是半路窜出个流光剑捣乱,现下那黑衣人已经被押到顾绍桓面前,这案子就算结了。

我不由得叹息一声,看来之后在庐陵的每一夜都要提心吊胆度过了,还没叹完,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祁颜忽然开口,让我把剩下半口气生生咽了回去。

“我没有想到,人会来得这样快。”他半张脸都隐在重重夜幕中,难得现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抱歉,我以为,我能护你周全。”

我“唔”了一声,算起来,这似乎是祁颜第二次同我道歉。前一次是诓我去青楼论道,这一次是害我险些殒命。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比祁颜更稳妥的人,凡事除非有十分把握,少一分也不会鲁莽行动。用他的话说,与其听天命,不如尽人事,将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赌老天会不会赏赐那一分运气。

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想必他也很难受,万一因此丢掉自信,从此之后在自我怀疑中度过余生……我蓦地生出些不忍,慢吞吞走到他身侧,拽了拽他的袖口,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唔,你看,其实不是你的错。如果我和你换一下身份,也会让你去假扮秘术师的。”我从不会安慰人,也不知这样说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清冷月光下,祁颜转过头,眼底缠着疑惑:“你不怪我?”

我比他更疑惑:“我为什么要怪你?”

他深深看我一会儿:“有时候我倒希望,你能哭着怪我,打我骂我。”

我噎了噎,想从他的神色中找出开玩笑的成分,可半分都没有。我禁不住抹了抹额角冷汗,没想到祁颜竟然有这种嗜好啊。

在宫中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学会,我独独学会了自保——哭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可但凡看到人,一定要笑。虽然,我从不会哭,也不会因何事而真正高兴。我偏头想了想,说:“哭有什么用,事情该发生的已经发生,即将要发生的,哭出一片淮湖也阻止不了。”又踮脚在他身前转了个圈,素色裙裾像一朵盛开的花盏,扬起嘴角笑开,“何况,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嘛。”

他打量我半天,似笑非笑道:“你是很好。”说到这儿略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可我希望,你拥有的,是世间最好。”

这话要让外人听到,只怕会狠狠揍他一顿。你想,堂堂大齐的帝姬,拥有的只能是世间最好,哪里还有更好的,简直就像在炫耀。祁颜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瞪着他:“世间最好,是什么?”

他定定看我,嘴角含笑:“是我。”

彼时浮光冷月,屋外竹香醉人,祁颜的嗓音带一点笑,慢悠悠飘进夜风中。

若在平时,我一定会说他简直太不要脸了,可如今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问出半句:“二哥你不是……”不是有婚约了吗?简简单单几个字我竟然如鲠在喉,始终说不出口。若果真如贺连齐所说,祁颜与某位帝姬私定终身,愿意担这样大的风险,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她。

我蓦然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想来想去,大约是晚饭没有吃饱,间接导致胸闷气短。

祁颜望着我的神情专注,眼角微微上挑,墨眸映出烛火微光:“嗯?不是什么?”

我左右看看,含糊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吃遍庐陵的珍馐美味,赏遍淮湖美景?”

他一副拿我没什么办法的表情,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等抓到凶手,我一定带你去。”

湖风凛凛,夜愈深。闹了一宿,我再没什么睡意,索性将打着哈欠的贺连齐从隔壁拉出来,共同分析庐陵的这桩案情。

说是分析,其实只有我在喋喋不休,他们两人背身而坐,一副没什么话说的形容。当我问出譬如“你觉得凶手是谁”之类问题,基本没人回答,我只好自顾自推测:“白日来的召隐也很可疑,他既然恨顾绍桓,那杀了替顾绍桓诊病的秘术师,让所有人都不敢替顾绍桓诊病,这算不算是作案动机?不过又有些大费周章,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顾绍桓呢……”逻辑没有理顺,我捧着下巴,忽然想到什么,兴高采烈地瞪大眼睛,“也许是他打不过顾庄主,杀不了顾庄主,只能杀了秘术师断绝顾庄主一心求医的希望,真是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

祁颜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忍着笑道:“既然你这样聪明,连前因后果都能想得透彻,不如先分析出个结果,放我们回去睡觉,其余的事明日再议?”

天边如鱼骨微微泛白,是即将黎明。我伸了伸僵硬的胳膊,三言两语将今夜之事总结完毕。似乎早已不耐烦的贺连齐豁然起身,又在门槛处停下,眼风瞥向我,话却是问祁颜的:“若是杀手再来杀她呢?”

“今日侥幸被他逃脱,想必已知我们有所防范,短时间内必定不敢再来第二次。”祁颜漫不经心掀起衣摆,站起身,像是话中有话,嗓音却轻飘飘,“我的人,他动一次,已该万死。”

冷风吹开房门,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贺连齐眯了眯眸,冷笑一声拂袖离去。回房前,祁颜留了张符纸给我,说遇到危险就将符纸撕碎,他会感应到,只是这符纸不多,不是危急关头,不可随意使用。

我捏着符纸想,有这样的宝贝,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

本以为会提心吊胆很多日,没想到只第二天,我便发现了凶手的端倪,只是这端倪更让我觉得心惊胆战。

听闻我是宫中御用的秘术师,顾绍桓再三邀请我去替他诊一诊病,自知推托不过,又不想身份败露,我只得依言前往顾绍桓的书房。祁颜与我一道而来,在我拿眼睛瞪了他足足三次后,他才云淡风轻地瞥我一眼,轻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我站住脚步,比画了个请的手势,又附耳低声道:“要不就委屈二哥扮成我的样子,替顾庄主诊病?”

祁颜:“……”

书房与山庄的清幽如出一辙,除过寻常的书卷古籍并无其他珍宝,只在梨花木案几的桌角摆了一朵通透的玉莲,再无多余摆设。顾绍桓穿戴整齐,玄色衣袍一尘不染,躺在窗边的矮榻,微阖着眼闭目养神。

近旁的三足香炉慢吞吞腾起青烟,我正襟危坐在他身前,将无波无澜躺在那儿宛如昏睡的男人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拼命回忆往日秘术师究竟是怎么施术来着……咬了咬牙,将手贴在他面上三寸,感应了半天——什么都没感应出来。

隐约听闻身后极低的一声轻嗤,我不自在地咳了咳,收回手。顾绍桓睁开眼睛,坐起身半倚在窗棂下,揉着眉心问我:“如何?”

还能如何?我摸着下巴,故作高深莫测:“顾庄主的病,确实是疑难杂症,待我回去翻看秘术典籍,寻一寻有无方法可解。”

顾绍桓手中动作顿住,眼眸微暗,半晌,闭上眼轻声笑了笑:“连宫中的秘术师都没有办法,看来,我是无药可医了。”

我才想宽慰他几句,在里间漫不经心打量室内陈设的祁颜忽然出声:“若论秘术,天下间修为最高的秘术师是静水崖上的白衣真人。在下与他颇有些渊源,倒可以请他替顾庄主诊一诊病。”

白衣真人?祁颜的师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我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日光溢进窗棂,映出顾绍桓一深一浅的异瞳,他撑了头,眸光散漫:“当年内子病重,曾再三请过这位高人下山一看。可静水崖看门的门童说,真人闭关清修,不理凡尘俗事,已许多年不曾下山。”说到这儿,顿了一会儿,“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却毫无办法,如今我忘记她,连她的容貌都记不起,大约对我,也是一种惩罚吧。”

我听得难受,不禁回头望一眼祁颜,见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想也是,祁颜那冰雕一样的人遇到什么事才能喜怒形于色呢。于是转过头,看回顾绍桓。忘记心爱之人的面容,想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虽说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可到底是我让他彻底失去希望。我心中觉得不忍,挥手示意他躺下:“不然我再试一试……”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

顾绍桓眉心紧皱,捂住右臂又极快松开,像是有些痛苦,仍然勉强笑道:“从前请来的秘术师不乏高手,却都没什么办法。如此,就不劳烦九辞姑娘。”

我刚想说不麻烦,倏地有道清冷嗓音自头顶响起,是祁颜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顾宗主可是受伤了?”

顾绍桓眸色微讶,转而颔首:“御史大人好眼力。我前夜同不忘练剑,无意间伤了手臂。”

祁颜探寻的目光自他看不出分毫痕迹的手臂上扫过:“父子练剑受伤,顾庄主,也太大意了些。”

顾绍桓淡淡垂眸:“刀剑无眼,误伤再寻常不过,何况只是小伤,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话说得轻松,我却蓦然联想起昨夜被划伤了手臂的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问出来,已被祁颜带出室外。

幽静庭院,秋阳融融,初见时赞叹过巧夺天工的园景,如今却觉得阴森恐怖,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隐在暗处,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路随祁颜行至客房,院中有石阶凉亭,我寻了张干净的石凳坐下,总算松了口气。

若说世间有巧合之事,总不会这样巧。可秘术师替顾绍桓诊病,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难道觉得他们无能?那我岂不是,半条命已经丢了?又或者,诊病只是掩人耳目,毕竟谁都不会想到堂堂归一山庄庄主会是一个杀人狂魔。只是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疑惑一件接着一件,扰得我头昏眼花,祁颜亦是难得神色严肃,简单嘱咐我几句注意安全,在此处等他不要乱跑,已匆匆去寻季末商量事宜。

近岸的水畔浮着各色睡莲,远处湖光水色,接天莲叶,我却无心欣赏,只等着祁颜回来时会不会带些消息。等来等去,没等到祁颜,却等到赏剑归来的贺连齐。略略犹豫,我还是将今日之事全部告知于他。我是这样想的,贺连齐既然与顾绍桓颇有交情,或许能了解些内情也未可知。若是不了解,那心里好歹有个防范。

听我讲完事情因果,贺连齐皱眉思考一阵儿,神色越发凝重:“你觉得他是凶手?你有几分把握?”

我想了想,道:“单凭受伤的手臂,其实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我也没看过他的伤势,的确不能妄断。可要说是巧合,会不会也太巧了些?”

周遭只闻湖水泠泠,我与贺连齐各怀心思,一时两两无话。眼看天边暮色渐沉,我揉揉肚子,刚想问他要不要去用晚膳,近前忽然响起一道女子声音,似平地乍起惊雷,惊得我愣在原地:“杀人的不是他。”

胸口霎时如鼓擂,我几乎从石凳上跳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半分人迹。我的目光不自觉移到贺连齐腰间的佩剑,饶是剑鞘严丝合缝,仍然能看到剑柄处溢出的几缕冷光。果然,这又是一件能说话的神器吗?

可能我这样的举动实在太像脑子有问题,贺连齐双手抱肩凉凉看我一会儿,问:“你在找什么?”

诚然,这类事情再多个一两次,恐怕我真的会被吓出病来。料想解释起来是桩麻烦事,再者说贺连齐也未必信我,或许觉得我发癔症也未可知。我只好装傻:“啊,没找什么啊。”

有秦昭的前因,再见到能同我交谈的神器,倒也不足为奇。况且,前夜她曾御剑而动,却不发一言,大概是对我们心存芥蒂。如今竟主动开口,倒是问明白的大好机会。不顾贺连齐探寻的目光,我略略措辞,才犹豫问道:“这位……姑娘,若有什么隐情,可否如实相告?”

“你只需知道,杀人的不是他,就够了。”冷淡嗓音停顿片刻,隔着冰冷铁器,依稀听出几分疲惫,“我用了极大的精力才能御剑而动,想来我的残魂不足以支撑第二次。况且,我也绝无害人之心,你大可放心。”

一旁的贺连齐皱眉看我:“姑娘?隐情?你在说什么?”

我继续佯装听不懂,仍是对流光剑说道:“啊?什么?你再说一遍?”

此后,无论我再问什么,神器始终一言不发,不知是如秦昭一般昏睡过去还是其他什么。

贺连齐将我仔细打量一番,大约觉得我前夜被吓坏了,现在是身体抱恙在说胡话,强押着我回房休息。我双手扒在门框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即将要离我远去的流光剑,像是戏文里垂泪为夫君送行的娘子。

已经走出垂花门的贺连齐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顿住脚步,去而复返,似笑非笑地问我:“怎么,舍不得我?”

我转身将房门关上。

门外响起他低低的笑声。

是夜,祁颜才风尘仆仆归来,三言两语告知我,季末在城中询问半天,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他会一直守在客居,以保证我的安全。我在心里叹了一叹,果真是一语成谶,临行前觉得自己只有添乱的份儿,现在竟然真的变成累赘。

见我垂头丧气的模样,祁颜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声难得温柔:“在想什么?嗯?”

心中升起复杂情绪,我垂下眼不去看他:“二哥,你这样护着我,累不累?”

“你知道我在护着你?我以为,对你再好,你都不会放在心上。”明明该是责怪的话,他神色却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自顾自地添了一杯茶水,“我既愿意护着你,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况且,你是唯一能与神器交谈的人,能助我查案,又怎么会是累赘?”

胸腔里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慢吞吞燃起来,照亮始终黑暗的那一方天地。可能天生就对情话免疫,我能感知心里软绵绵的温暖,不知该如何回答,连课堂上答不出博士的问题都能泰然处之的我,蓦然变得慌张。手肘不小心碰到什么,摔在地上却没碎,骨碌碌地滚到脚边,我慌忙低下头,原来是将茶杯打翻在地,水渍将青石砖染成深色。耳边传来祁颜轻声叹息,他低低说了句什么,弯腰将茶杯捡起来。仔细听去,大约是说,幸好还有我陪你,若是哪日只剩你自己一人,才真是让人担心。

祁颜似乎从不需要我回应他,坦白心事后依然能若无其事地同我讨论案情。强行将小火苗浇熄,我稳定心神,回忆起午后与流光剑的对话。

我不知神器里封着的是谁,难以判断她所言是真是假,前思后想,觉得要想解开心中疑惑,流光剑或许是关键所在,可封在剑里的人不愿与我交谈,我也毫无办法。我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流光剑是百鸟梦境所化,能破开所有幻术,或许,也能化出幻术?画卷上说,七件神器各司所长,又心意相通。既然我们能进到前尘镜中,也应能进到流光剑中。

将想法说与祁颜,他表示我这桩想法甚好,可以一试。想了想,他又问我,最近可有觉得身体不适,是否还忘记了从前的什么事。

我诚实回答:“博士相授的课业,好像大半都忘了。”

祁颜:“……”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拿到流光剑。我日观天象,瞧着今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是个借剑的好天气,于是兴冲冲地跑去敲贺连齐的门。敲了半天,宽大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贺连齐一副才睡醒的形容,单手撑着门框,睡眼惺忪地看我一会儿,挑高了眉问:“有事?”

我没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间,直盯到他皱紧眉后退一步,才试探道:“小五,你的剑能不能借我一用?”

他警惕地看着我,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躲开我的视线:“你用剑做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顾庄主饮食太清淡,连山庄里的厨子都不会做肉食。我馋得厉害,想烤兔肉来吃,就是……差个劈柴的家伙。”

贺连齐:“……”

虽然不相信我的话,可也知道我不会为非作歹,贺连齐没说什么,解下佩剑递到我手中,道只借一日逾期未还要拿命相抵。诚然,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娶我的人,在他心中我还不如一柄剑重要。

我们一行来到山庄,已是三天过去,万幸的是无事发生。稍作打听,原来是品剑大会在即,顾家从主到仆一应忙得脚不沾地,连凶手都没空杀人。

今夜无月,我与祁颜约好子夜时分在客居的湖畔旁相见,这乍一听很像一桩幽会,只是我与他是为了查案,着实没什么风情。流光剑的剑鞘硌在我手心上,有些许凉意。封在剑里的姑娘再未说过话,我郑重其事地将剑捧给祁颜,仿佛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

祁颜不疾不徐地接过来,手指微动,剑豁然出鞘三分,银白铁器沁出幽蓝光影,仿佛深夜中疾行的鬼魅。我胸口蓦然一阵收紧,不知为何隐约觉得前路会凶险异常。

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头,默默瞧着冰冷剑锋亮在眼前。

祁颜的手生得修长漂亮,我见过这双手捏着黑白棋子,握着长笔书画,却从没有见他拿过剑,原来他用剑也这样好看。他手臂轻掀,剑锋在空中舞出两个剑花,豁然用力掷在地面,青石砖裂开一条缝隙,陡然生出一道幻化之门,四边一寸一寸染上幽蓝火焰,照亮半片夜空。

只要走进去,便是流光剑的世界。我望了望祁颜,才想抓住他衣袖以免走散,手抬至半空却被他一把握住,掌心干燥温热。我挣了挣,没挣开。头顶响起略带不满的声音:“别动,跟着我。”下一瞬,已一步跨进幻门。

斑斓光影如鬼魅从身畔急速掠过,不知哪里传来各式人声,却不能分辨,待能视物时,方才看清竟是月上中天,周遭静得只闻夏虫轻鸣,近旁一片幽暗竹林,隐隐现出半个巍峨石门。

这是……归一山庄的剑冢。

我自小便不喜欢按规矩做事,但凡禁止的事都想试上一试,自从听闻剑冢是顾家禁地,早就想一睹风采。毕竟在我看来,顾家花数百年修筑的剑冢又怎么会只藏了剑,说不定还能见到什么稀奇宝贝,如今竟在幻境里圆了这个梦。我不由自主就往竹林深处走去,然而,才动了动身形,肩膀已被死死攥住,回眸就见祁颜在月色下愠怒的脸:“平时散漫就算了,在这里也敢乱行乱逛,看来老三说得没错,是我太惯着你。”

我反手扯住他衣袖,殷切地看他:“剑冢,禁地,二哥,你不想看一看?”

祁颜:“……”

似乎被我说动,隐约觉得肩上的手劲略松,我兴致勃勃拽着他往前走去,忽闻一道声音如惊雷一般响在身前:“大胆,谁让你们私闯禁地!”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要躲到祁颜身后,已被他先一步挡在身前。剑刃泛出泠泠寒光,那人自竹林阴影缓步走出来,一袭白衣胜雪,腰间流云玉佩随风轻漾,一双狭长双眸却是同样的墨黑色。

是年轻时的顾家家主顾绍桓。原来他的异瞳,不是天生就有的?

流光剑化出的此方幻境只是过往记忆重现,照理说,这里的人都看不到我们。我心念一动,转过身,果然见身后有两个极年轻的女子,个子稍小的紧紧贴在高个子的女子身后,姿势与我和祁颜如出一辙,大约也是极害怕。

年纪大些的欠一欠身,露出一张极好看的脸,只是眉眼清冷,唇色因恐惧泛出不自然的苍白,嗓音却平稳:“我与舍妹姓颜,今日随家主一道前来归一山庄做客,宴后一时不小心走错了路,误闯了禁地,实在抱歉。”

顾绍桓眯了眯眸,利剑再次逼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细作,想借机偷我顾家的宝物,嗯?”手腕一翻,寒光闪过,剑不知为何化作一条漆黑的蛇,毒牙在月色下寒意逼人,正嘶嘶地吐着鲜红信子。

妹妹惊叫一声:“姐姐,有蛇!”

高个儿女子没有躲开,只是拍拍妹妹的手示意她别怕,可那蛇却猛地探出头,朝着两人脸上飞快咬去。我紧紧捂住嘴巴,而这回,妹妹连叫都叫不出声,直直晕了过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又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惊吓。

眼看猩红舌尖几乎要贴上少女的面颊,已经不可能避开。我连呼吸都不敢,心想若是一口咬上去,这姑娘的命怕是没了,忍不住紧紧闭上眼。等了片刻,却没听到想象中的尖叫声。我小心翼翼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看到颜家姐姐仍冷冷站在原地,手指却扣在胸前快速变换手势,犹如一只翩飞的白蝶。几个结印后,黑蛇霎时化作一缕青烟,慢吞吞消散在夜空。

佩剑应声落地,顾绍桓俯身捡起来,拍掉沾上的泥土:“无趣。”语调也兴致缺缺,“得了,渝州颜家的幻术天下无人能敌,能看破我的幻术也不稀奇,我信你们是颜家的人。”

见已无危险,她才吃力地将倒地的妹妹扶起来,靠在近旁一株翠竹上,再三确认妹妹只是昏迷,才转过身冷声道:“用幻术慑人,这便是少庄主的待客之道?”

顾绍桓眼底有仓皇一闪而过:“你如何知道我是……”蓦然逼近几步,将她拢在高大阴影下,俯身靠得极近,气势迫人,“今夜在这里见到我的事,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月影被竹林扯碎,斑驳落在深色草地。她被压得微微弯了脖颈,额角渗出冷汗,后背却挺得笔直,不躲不闪地回看他:“看来,少庄主才是‘贼’。”仔细听去,尾音有些颤抖。

他面上怒意更甚,根本无暇分辨面前的小姑娘其实早就害怕极了,只是在强装镇定。眼见威逼无用,他微垂了眼,像是在琢磨心事,忽然低声笑了笑,贴近她耳畔,嗓音柔得仿佛在同情人低语呢喃:“听说你们颜家这次来归一山庄拜访,是想求借《千法书》。今晚的事你若不说出去,我就将《千法书》借你观摩,如何?”

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抵在一枝翠竹旁,竹叶沙沙轻响。清冷似冻雪的眉眼抬起来,唇边却挑起嘲弄笑意:“《千法书》,只怕少庄主也没有见过吧,又何谈借我?”

他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将手指抵在唇上:“本少爷是少庄主,庄里的东西什么没见过?”

她微微颔首:“相传《千法书》是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秘籍,若按书中修行,可得天地间最强大的幻术,甚至能不老不死。家主也只是偶尔得到传言,说这书存在剑冢中,才来相寻。只是连顾庄主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少庄主又怎么会见到。”

佯装的温柔表象破碎,他眼底现出被道破心事的恼意,她却仿佛看不到一般,福了福身道:“少庄主放心,今夜是我与舍妹走错了路,在淮湖湖畔遇到少庄主。少庄主心善,主动相请将我们带回客居。我先在此谢过。”言毕费力地扶起妹妹,一步一步挪出竹林,向远处灯火行去。

遍地竹叶被踩出深深的脚印,他若有所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忽然出声:“颜家从来最讲礼尚往来,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竹林外的青砖小路覆了薄薄水雾,少女停住脚步,还扶着浑然没有知觉的人,可想行动艰难。饶是这样,她仍然欠身行了礼,清冷嗓音似天山冻雪,幽幽响在无边夜色中:“颜安。”

夜幕浓稠,染上浅淡雾霭。他回头望了望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灰色墙砖,亦准备离开,脚下却踩到什么,他弯腰拾起来,赫然是一柄细长竹笛。音孔还有未清理的竹屑,显然是才做不久。

“原来,只是在做笛子吗。”远处白衣渐行渐远,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半晌,将竹笛收入袖中,“颜安,颜安,不知,可安我心否?”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天幕,竹林,房檐,草地,皆燃起幽蓝火焰,从角落蔓延而来,直到烧掉最后一片砖瓦。我与祁颜站在虚空之中,相顾无言。若我没有记错,“颜安”这名字,似乎是几十年前……一个名声响彻江湖的女魔头来着。

我虽然一向喜好八卦,可知晓的大多是宫中前朝的事,许是碍于身份特殊,对江湖上的闲谈知之甚少。能记得此人的名字,单纯是因为年幼时偶尔调皮,一次用弹弓射飞鸟时,不小心射中了贺连齐的头。彼时花园中只有我与他二人,不过七八岁的我登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血流如注的头,过了许久,我才抖着嗓子道:“你……你没事吧?”

贺连齐狠狠瞪我一眼,撕下块衣料按在额角,声音冷冷:“王上再这样放纵你,只怕世上会再出一个颜安。”

而后我才了解到,世上秘术师千百种,其中一种修幻术,称之为幻术师。颜安出身渝州幻术师世家,虽不是正室血脉,却因幻术修为极高,破例继承家主衣钵,在桃李年华,已无人能胜得过她。传说她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却有一颗最歹毒的心。杀母弑父,又因嫉妒杀了她最亲的妹妹,而后叛出师门,从此再无踪迹。有人说她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有人说她作恶太多,遭了因果报应早已殒命,无论如何,这个姑娘在江湖留下的传说足以为世人传诵许久,毕竟世上能出一个有名有姓的女子实在难能可贵。

倘若我没有猜错,流光剑里封着的,应当正是颜安的魂。

手心不禁浸出冷汗,我在黑暗中向身侧摸索,窸窣之间抓住半片衣角,才略略放下心来。即使目不能视,可祁颜依旧猜到我心中所想,手臂微一用力将我揽进怀中:“别怕,有我在。”顿了顿,“在幻境里,她伤不到我们。”

鼻息有淡淡的草木香气,已经顾不得害羞了,我仰起脸,低声问:“颜安是被封印太久,转性了吗?那日御剑而动,没有一刀砍死我们,竟然会同我们讲道理。”

半晌,头顶响起沉沉嗓音:“先看看再说。”

事关多起凶杀悬案,祁颜又是国君亲派的御史,想来不得不谨言慎行。我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地底蓦然亮起一点微光,鲜艳色彩自脚底升起,琉璃砖瓦竖起亭台楼阁,淮湖湖畔一夜花开,眼前霎时又是鲜活景物。

我怔怔看着归一山庄的暮春之景,这幻境竟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吗?脑中思绪似猩红火光转瞬即逝,快得难以抓住。我揉揉额角,因事情紧急,也没什么精力思考其余诸事,只好凝神观看这一幕幻境,期盼能找到什么线索。

眨眼间已是一月之后,颜家家主做客许久,本该告辞离开,可偏偏颜欢身体孱弱,被顾绍桓的幻术吓出了病,整日魂不守舍,不久便卧床不起。那一夜的阴错阳差到底没有瞒住,顾家家主听闻事情因果,当下便猜到是顾绍桓恶作剧,狠狠将他训斥一顿,又务必要留颜欢在顾家修养,并且让顾绍桓前去认错。

可反观后者,除过日日策马钓鱼茶楼听戏,偶尔对抛来媚眼的良家少女报以暧昧一笑之外,似乎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我原以为,颜欢这类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与我那小妹贺连慕也没什么不同,因从小身边人几乎百依百顺,偶尔遇到个不顺心的,多半也有人替她出手教训,并不会因此而难过很久。可招惹她的偏偏是顾绍桓,一脉单传的顾家少庄主,旁人打不得骂不得,她只能吃个哑巴亏。

颜欢是家主夫人的独女。颜安却是小妾所生,出生时便被万般嫌弃,家主甚至不许她学习幻术。她只好日日偷学,某一日被家主撞见她施的幻术颇有章法,才终于许她入颜家学堂。此次前来归一山庄,说好听点是颜家的长女,其实不过是颜欢的看护。

如今颜欢患病,家主自然要怪她看护不周,令她在颜欢的居所外忏悔,不足一个对时不许吃饭。像是习惯于此类责罚,颜安当日便跪在了客居外的门廊。隔了半堵白墙,屋内颜欢泣不成声,哭哭滴滴说是她害了姐姐。出入的医者家仆渐次而过,偶尔有欲言又止的,也被旁人匆匆拉走。

“管她做什么,一个庶女,为她得罪颜家家主,多划不来。”

“小姑娘家,怪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走走走,别惹事。”

她连眼皮都未抬,像是早就习惯被责罚,手指却搭在袖间轻轻摩挲。细看去才发现是一管竹笛,不知是何时所做,上有浅浅刻痕。春来多雨,顷刻打湿落叶,她跪在廊下,衣襟被雨幕溅上深色水痕,却连半分避一避的意思都没有。暮色渐沉,园中静得再无人声,前方一块积水的洼地砸起水花,却在一个眨眼的间隙,蓦然不再落雨。水潭映出一柄竹伞,她的视线一点点移上去,雪白衣袍沾了泥泞,腰间流云玉佩泛出幽暗光泽,青竹伞下现出一张带着醉意的脸,此时他正迷离地看着她:“跪着做什么,站起来。”

她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站起来。”顾绍桓索性弃了伞,一把将她拽至身前,雨水将衣襟淋得透彻,他却不管不顾,小心翼翼地抬起衣袖护住她肩膀,“分明是我的错,为什么罚你?让你认错你便认,你不知道反抗吗?”

她甩开他的手,又跪下:“反抗?有些人,连出生都是错,用什么反抗?”

他眸中震惊乍现,微微抬头,居高临下地看她一会儿,忽然撩起衣角在她身侧跪下:“既然如此,我陪你罚跪。”

她略诧异地看他一眼,只将身子挪开两分,不置可否。

入夜,雨幕见歇。偶有打着哈欠起夜的家仆经过廊下,倏然被吓得再无困意,哆嗦着夺路而逃。顾绍桓却视而不见,拧了把衣袍,又在膝前铺开,手臂轻轻撞了撞身侧不知跪了多久的人:“喂,你困不困?”

仍不见回答。

“我好困,借你的肩膀睡一会儿。”他像是困极,真就靠在她肩膀瞬息入睡。躲避已是不及,过了许久,她才僵硬地转过头。长睫在他俊逸侧脸投下半扇阴影,微阖的眼尾挑起,有淡薄笑意,竟是真的睡着了。

很久之前曾听人说过,习武之人在睡眠时很是敏感,有个风吹草动便很容易惊醒,是长久居于厮杀环境中培养出来的直觉。可顾绍桓竟然睡得这样安稳,真不知过去的这些年都活在怎样的精心保护中。

远处有春虫嘶鸣,屋檐漏出几缕水滴,裹着月色滴落。神器的世界真是神奇,连最强大的幻术师都化不出这样逼真的场景。我突发奇想,颜安记忆中的雨水,是怎样的温度?我抬起手去接,眼看水滴穿手而过,愣了愣,兴致勃勃地又去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祁颜微微侧目,我才收了手,想了想道:“你说他俩在这儿跪一夜,归一山庄有那么多的大夫给他们瞧病不?”

他抬头瞥一眼天色,似笑非笑摇头道:“未必。”

我不知道祁颜所言的未必是指什么,才想问个因果,却见颜安亦跟着看了眼天色,揉着膝盖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回屋,徒留顾绍桓靠着墙壁睡得人事不知。

我:“……”

第二日,顾家小少爷陪庶女受罚的流言飞满了归一山庄。顾绍桓甚至扬言,错是他一人所为,颜安跪多久,他便陪她跪多久。颜家家主不好说什么,只好撤了颜安的罚,又道身为家主日理万机,不便再多留,留下一双姐妹在归一山庄,便连夜赶回渝州。顾庄主顿觉颜面尽失,怒极之下亲自从酒楼将喝得微醺的顾绍桓提了出来,扬言他若未求得颜欢原谅,以后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

于是第二日,穿戴整齐的顾绍桓陡然出现在客居,神色诚恳,俨然一副前来道歉的模样。只是无论他说破嘴皮,颜欢始终闭门不见。一连数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顾绍桓耐心用尽,才想破门而入时,丛丛花树后,白衣白裙的颜安缓步踱出:“舍妹今日病情反复,高烧不退,如今吃了药正在休息,少庄主请明日再来吧。”一番话说得恭谨谦逊,可神态没有半分谦逊的意思,仿佛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琉璃瓦镀上落日金色,水色渐沉。方才还怒火冲天恨不得将客居活生生拆了的顾绍桓怒意渐收,细长眉眼染上浅淡笑意:“颜姑娘?”顿了顿,“那日我行为有失,害你被牵连,当真抱歉。”

我摇头感叹,折子戏中一人分饰两角的伶人也做不到变脸变得这样快,瞧顾绍桓这副形容,简直不敢想象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冷淡模样。

她在暗淡残阳下看他一会儿,半晌,唇畔笑意疏离:“少庄主恐怕认错人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小妹,才当得起少庄主一声抱歉。”大约是觉得同这样的人无须再多说什么,她轻哂一声转身离开。

他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侧,眉眼轻佻:“你要去哪儿?”

她嗓音平淡:“修行。”

他脚步渐急:“夜深露重的,你一人我着实不放心,万一再迷路该怎么办,不如我送你吧——”

转过客居,她在垂花门前停下,瞥向仍有暖色的天幕:“不必。”连头也未回,“少庄主若真有心,还当请个靠谱些的大夫,早日医好小妹,我们也可早日回渝州。”言毕微微俯身穿过门廊,徒留下白衣公子愣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园景若有所思。

往后,顾绍桓依然日日前来客居,说是道歉,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去找侧厢房里读书的颜安,且以关怀客人为由,有时带几样点心小食,有时带几支玉簪珠钗,有时带几柄锋利宝剑,被她一一婉拒也不气馁,第二日依然寻来新奇玩意儿哄她开心,仿佛真如从前说过,只想要博她一笑罢了。

即使再是客,也是寄人篱下,颜安不好得罪主家,只能由他肆意妄为也毫无办法。其实换位思考,若是我恐怕早就疯了,被人疯狂追求一次是惊喜,日日疯狂追求只能变成惊恐,说不定会把顾绍桓暴打一顿也未可知。可颜安到底是颜安,除过最初几次微微有些不耐烦,而后便能无动于衷,依旧修习幻术,晨起读书,深夜还在屋顶吹一会儿笛子。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经常会望着虚无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晨雾透出熹微朝光,小院一派春意融融,家仆来送日例时,不安地望着院外犹豫道:“外面的东西,是姑娘的?这样珍贵,姑娘可要收好才是。”

她依稀猜到是什么,才想嘱咐家仆原封不动送去少庄主的厢房,略略瞥了一眼,目光倏然顿住。廊下一盒通体光洁的檀香木器皿盛了三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其上浮着一盏素色睡莲,水面星星点点坠了白水晶,竟像九天上的银河。

家仆见状,赶忙讨好似的将睡莲端到她身前。颜安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上倒映出的半张侧脸,指尖小心翼翼点在莲瓣上,像是怕惊扰到游鱼。水波漾起涟漪,鲤尾腾起水花,她怔怔看了一会儿,蓦地弯了弯眼尾。

“真有趣。”她轻声道,慢吞吞接过木砵,像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一旁的家仆诚惶诚恐,飞奔着回去报信顺带领赏。据说,顾绍桓给阖府下了令,若谁能让颜家姑娘收一份礼物,便赏银千两。一连十数日顾绍桓送来的东西不乏珍品,可颜安唯一收下这最不起眼的,实在令人费解。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大家都觉得,颜安既然收了第一份,便会收第二份、第三份……于是第二日,数丈宽的抄手游廊,摆满了各式器皿,从琉璃到金器一一不等,大小也各异,盛着万千姹紫嫣红的花盏。

主居内,大病将愈的颜欢趴在窗边,脸上仍有些病后的苍白,浓黑的眼却溢出熠熠神采:“姐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归一山庄布置了这样多的花?”

许多奴仆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像诚惶诚恐等待行刑一般,颜安隔窗看了一会儿,仿佛失去兴致似的抬手关上窗:“请抬回去还给少主吧。”末了似叹息一声,“殊不知有些东西,独一无二才显得珍贵。”

我曾以为,以顾绍桓的风流程度,在追姑娘这桩事上,多少会有些不同见解。可如今看来,与市井上的纨绔也没什么不同,还不如祁颜的灼灼桃花来得有新意。进而悟出一个道理,世间但凡深陷情爱,哪怕再自谓不俗,也终究会归于平凡。不过话说回来,顾绍桓年轻时的形容,简直比纨绔还纨绔。

而最令我担心的是颜安这类姑娘,自小没有感受过亲情温暖,遇到一点关爱,实在太容易视若珍宝。联想故事开端,不禁猜测之后发展,多半是顾绍桓风流成性,将颜安追到手后,不出几日便朝三暮四,颜安深受打击,因爱生恨,自此走上了成为女魔头的不归路……

其实位高如秦昭,聪慧如颜安,她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唯一,可惜世人大多不懂,以为金山银山便是珍贵,其实这又哪里比得上一颗真心。有时真想写一册《论如何追求女子》的教程,兴许可以挽救世间九成的痴男怨女。

日落月升,时光重复更迭,在我以为顾绍桓就要无休无止追求下去,已经做好迎接悲剧准备的时候,却蓦然看到一幅不大一样的暮景。

彼时正是暮春时分,庭院里几株桂树缀满嫩色花苞,似凡间落下星河。一枝桂花伸进半开的轩窗,窗下的青玉案前,颜安一手执沾饱了墨的笔,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近旁“吱呀”一声轻响,笔尖墨滴在纸笺,洇成小小的一团。她抬起眼,与顾绍桓隔窗相望。虽未置一言,可那副神情分明在说——怎么又是你?

“才练完剑,路过客居听到笛声,便顺路来瞧瞧。”顾绍桓额角挂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全然没有打扰人的尴尬,将剑抛给身后的家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递块帕子给我擦擦汗?”

颜安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跟随的家仆颇有眼色,忙递上手帕,顾绍桓没接,只是挑眉向窗里望了望:“你在写什么?给我看看。”

还未等看清,她五指轻轻拢起,纸张霎时消失不见,想了想,又从纸摞中重新抽出一张,边写边道:“少庄主可读过《论语》?”

大约是颜安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顾绍桓受宠若惊地看她一会儿,墨眸含笑:“自然。”

她依旧低头写字,未几,收笔,微微偏头带了疑惑神色:“卷六,颜渊第十二,其中一句我不大明白,少庄主可否告知一二?”

他眸中笑意更甚,自窗前接过纸笺铺开:“对你,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尾音消失在清晨的鸟鸣中,素色薄纸上赫然写着四个俊逸大字——非礼勿视。笔力不若寻常姑娘娟秀,力透纸背,别有一番韵味。

身旁家仆“扑哧”一声低笑,被顾绍桓眼风一扫,吓得仓皇告退。晨光透过花树投下稀薄树影,他对着阳光晾干墨迹,细心将纸笺叠好拢进袖中,全然没有半分恼意:“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多学一学你妹妹好不好。”将双手撑在窗边,定定看她,“其实我今日来,是带来了你最想要的东西。”

她微挑起眉,神色疑惑:“哦?少庄主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他两指抵在下颌,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幻术师,无不将《千法书》视为最高秘法,传闻只要拥有就能变成世间最强。”四下环顾一会儿,确认无人,他才从胸口摸出一册灰白封皮的古籍,献宝似的捧上前,气息擦着她的耳郭,“这本秘法,我替你偷来了。”

她诧异地瞥他一眼,似乎思索良久,终于将手从袖间伸出来,指尖莹白。风过,几枚落花垂在书册,像是荡起层层涟漪。她倏地顿住,皱眉看了一会儿,在顾绍桓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顾绍桓:“……”

摊在掌心的古籍仿佛被撕碎的薄纸,霎时碎成万千碎片,原来只是他化出的幻影。顾绍桓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全然没有被识破的恼意,低低轻笑一声,转身推门而入。

客居陈设简单,小几熏了檀香,木钵中锦鲤静得如入画中。他缓步行至她身侧,手指搭在木钵边缘:“听父亲说,你的幻术天赋极佳,在颜家同辈的子弟中已无人能胜得过你,可你妹妹却分毫不通幻术。”缓缓搅动澄澈砵中水,“让我猜猜,颜欢是颜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修习幻术夙兴夜寐,又怎会舍得让她吃苦。可正因天生娇惯,所以才会受了惊吓,许久不见痊愈。”

她不紧不慢地收拾书案,闻言略略一顿:“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凑近她两分:“幻术又有什么好学,除过自保再无用处,还不是要受人欺凌。不如,我教你使剑,虽不能速成,可好歹也能防身,如何?”

她双手撑在扶臂,抬起眼冷冷地看他:“少庄主还是先顾自己吧,舍妹病情反复,若是再不痊愈,少庄主恐怕连顾家的剑都摸不到了。”

仿佛提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顾绍桓闻言皱起眉:“他们都觉得我纨绔,不成器,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连你也这样以为?”

纸页沙沙轻响,她的容色氤氲在袅袅青烟中,看不大真切:“少主能有今日的肆意妄为,享尽常人所不能享,全因身在顾家。倘若有一天,没有顾家相护,少主,又该如何?”

隔了半张长案,他死死盯住她:“你是觉得,我能有今日,只是因为少主的身份。没有顾家,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没有说话。周遭像是结了冰,一寸一寸冷下来,半晌,他嗤笑一声:“我对你是什么心思,这些时日你总是知道的,可接连拒绝我,是觉得我这样的纨绔,配不上你吗?”

她不知望着何处:“少主的心意,颜安诚惶诚恐。”

他自嘲似的摇头,撩起衣袍向门外走去,只是走到门槛处堪堪停下来,远目白墙外的湖光水色:“你希望我做的事,我会去做,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希望你顺意罢了。求你妹妹原谅不易,求我原谅却简单。倘若哪一日我生气了,你就吹一曲笛子给我听。”

脚步声渐远,她怔怔望着窗边,许久,才从袖中摸出张信笺,正是她方才正在回信的那一张。信上寥寥数语,是颜家独有的密函:“家主欲将大小姐许给顾家少庄主,还请姑娘多多帮衬。”短短一行字,她却看了很久,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看清楚。锦鲤倏然游动,带起一尾水波,她才回过神来,手指却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信笺飘进洗墨台,字迹晕开,像戏子哭花的脸。

不知顾绍桓是否真的将颜安的话听进去,而后接连几日,他再不曾来她的厢房,而是日日前往客居。庭院狭窄,一墙之隔外,间或响起一两声脆生生的笑,颜安写字的手停在半空,许久,又漫不经心写下一捺。

关于哄女人开心这回事,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顾绍桓更擅长的人,单看他对颜安的种种行径就不难看出他是此项高手。哄不好,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愿花心思。往后只剩急速淌过的岁月,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颜欢病后初愈,常缠着顾绍桓带她去市井游玩,像只百灵鸟跟在他身后,用婉转的嗓音唤他一声“桓哥哥”。

颜家想跟顾家联姻,这事顾庄主知,就连家仆小厮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唯独顾绍桓不知。也可能,他只是装作不知。听家仆说,顾绍桓不再去花魁楼中喝酒听戏,反而转性似的日夜钻研铸剑相剑之法,顾庄主深感欣慰,表示顾家终于不用衰败在他手里,也算是后继有人。

有句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顾绍桓的性子,他不想娶颜欢,谁都劝不了他。他对颜安动了心思,同样谁都劝不了。夏末时,淮湖开遍睡莲,客居厢房在一日午后收到请帖,说少主邀颜家姑娘赏莲,被颜安婉拒。

而婉拒了顾绍桓的颜安在几日之后,趁夜在临水的游廊置了张乌木矮几,温了壶薄酒,独自一人在湖边自斟自饮。由此可见,她不是不想赏莲,只是不想与顾绍桓同赏罢了。可世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当真能逃掉。

湖风清冽,颜安兀自望着水中花盏出神,恰好碰到从宴席上醉酒而来的顾绍桓。他抬手屏退小厮,步履不稳地在她对面坐下,手指点了点搁在一旁的竹笛,嗓音带了些薄薄醉意:“从来没听你吹过笛子,今夜吹给我听,好不好?”

她瞥他一眼,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你日日去青楼,还没有听够吗?”

近旁停了一只小舟,随水波荡荡悠悠,船桨搭上一叶绿荷,微风拂过,似有千里荷香。他俯身靠近她,眼中的迷离褪了两分:“你吃醋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她轻嗤一声:“少庄主说笑了。”

他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也是,你又怎么会真的在意我。”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奈何颜安抱了独自赏花的心,只准备了一副酒具。他就着她的酒杯喝了半盅温酒,累极似的靠在雕栏处,“那些女子都太聒噪,连你妹妹也是,还是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好。”抬头仰望漫天星辰,墨眸像落入星河,“有时候会想,你妹妹不原谅我也好,你们就可以一辈子都住在庄里。”

她的目光自酒杯边缘移开,微微讶然看他:“颜家门生毕生只为修习幻术绝学,父亲……”话却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眸色一暗,“父亲他又怎么会允许我们一直借宿在别人家?”

“吧嗒”一声,酒盅搁在几案,他将视线移至她月影下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真的在思虑怎样才能让她留下:“你曾说《千法书》才是世间幻术绝学,若得到它,是不是再不需要这样辛苦?”又喃喃自语,“那倒简单,待我继任时,带你去剑冢拿便是。”

她愣了愣,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你可知唯有家主夫人才……”

“是又如何?”他倾身靠过来,单手撑腮抬起她的下颌,轻佻一笑,“你这样说,是想让本少主娶你,做少主夫人?”

她偏头躲开,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我身世卑微,担不起少主厚爱。”

他挑高了眉:“哦?那是不想让本少主娶你?你可知道,天下间想嫁本少主的人何其多,错过了,可要悔恨终生的。”

她脸颊渐渐烧起来,天边一轮孤月高悬,她皱眉看他:“你一向是这样说话的?”

“话可以同很多人说,但想娶的人,只有一个。你嫁给我,是堂堂的少主夫人,谁还敢说你身世卑微。”几只水鸟点水而过,激起阵阵涟漪,他定定望进她眼底,墨色眸子似落了熠熠星河,是难得认真的神色,“你好像,很喜欢睡莲?”就近掐了一朵别在她耳畔,“只是这睡莲再美,也不及你。”

起初我以为,顾绍桓喜欢颜安不过是一时新鲜,可当我看到他果真去向顾庄主求娶颜安时,我才明白是我果真不懂情爱。自古姻亲讲究门当户对,顾绍桓是未来的顾家庄主,颜安只是旁支的女眷,可想而知会遭到激烈反对。顾绍桓则表示,颜安、颜欢都是颜家千金,既然要联姻,娶谁都一样。事实上,怎么可能一样,顾庄主被气得不行,不惜动用家法,可顾绍桓像是铁了心一般,硬生生挨了几十鞭连哼都不哼一声。

毕竟是亲生骨肉,还等着他继承家主之位,到底不能真的打死,顾庄主面色铁青地扔了鞭子,冷冷丢下一句“我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便拂袖离去。

颜安奉命来探病时,顾绍桓正趴在床榻上上药,背部几乎无一处完好,脸色因失血过多泛出不自然的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口中死死咬着块布料,牵扯到伤口就狠狠地“嘶”一声。传说这代家主治家温顺,打出的伤却鞭鞭见骨,可想而知动了多大的怒。

一旁等候差遣的家仆接过补品,恭谨地递上热茶,被颜安拦了下来。她略略表达颜家家主的关心之意就准备离开,榻上原本连挨鞭子时都一言未发的顾绍桓,忽然松了口中的布料,连声喊起来:“疼——疼疼疼疼疼——”

大夫慌忙站起身检查伤口,诚惶诚恐地捏着药膏,不知该如何是好。三步开外的颜安凉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拿过药盒:“我来吧。”

窗棂前的白玉花瓶里面,一簇芙蓉开得正好。内室静得无半点人声,只是间或响起一两声低低的抽气,可颜安上药的手却连停都未停,相反,下一次会更用力地涂在他伤处。

明知她是故意为之,顾绍桓却连半分不满都没有,虽然疼得整张脸都扭曲,唇边却挂了丝不易察觉的笑。在她起身换药时,他忽然道:“我已求了父亲将你许配给我,顾家在江湖中尚且还有些分量,只要他首肯,往后,你再不用担心你的身世。”

她垂着眼不说话,将白底釉蓝的瓷盒托在手心,在他起身去看她时低声喝止:“别乱动。”

他果然不再动,盯了会儿床边垂着的素色帷幔,忍着痛意道:“父亲只是一时生气,不会真的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你想要的《千法书》,我一定会让你得到。”

许久,身后响起轻轻的一声:“你本可以不必这样。”

“世人皆言我是顾家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出生时便拥有一切,可我从来不觉得欢喜,只因那都不是我真正喜欢的。”她冰凉的指尖覆上他肩上伤口,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可我喜欢你,颜安,我想得到你。那日父亲问我,顾家,剑冢,品剑大会,绝世宝剑,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

“是你。”他微微偏头,眸中似落了星河万千,却只能看到她鬓角的墨发,“颜安,最重要的,是你。”说完这些话,他想到什么,匆忙从枕边摸出一样物件背着身子塞到她手中,“过几日是七夕节,原本想带你去放河灯时再给你的,如今这样,恐怕是去不成了,只好提前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三足香炉溢出袅袅青烟,她慢吞吞摊开手,是一柄通透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莲。他将脸埋进瓷枕,许久,闷闷出声:“你连我身子都摸过了,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上药的手一顿,耳畔响起她似羞似恼的嗓音:“无赖。”

九月,金桂飘香,待顾绍桓伤势好转,第一件事便是修书一封递到颜家,求娶颜安。十日后,颜家命人来接大小姐颜欢回渝州,却对颜安丝毫未提,像是已经默许这桩婚事。

临行前两夜,许久不曾见过姐姐的颜欢蓦然出现在客居厢房,怀里抱着瓷枕,一双眼熬得泛红,几乎要哭出来:“姐姐,我做噩梦了。”

小山屏般的帷帐渐次掀开,只着了内衫的颜安看着几欲落泪的小妹,掀开锦被空出半张床榻,叹了口气:“来我这里。”

在颜家时,姐们二人也经常同床共眠,原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只是在将睡未睡时,颜欢忽然低声问了句:“姐姐,桓哥哥对你好不好?”

侧身而睡的颜安在夜幕中缓缓睁开眼睛,枕边人像是梦呓,窸窣翻了个身,继续道:“他待你这样好,姐姐,你要好好待他。”语声飘进浓浓夜色,仿佛屋外的飒飒秋风。

事情到了这一步,像是已经尘埃落定,可联想之后种种,又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为何顾绍桓记不起他夫人的面容,为何颜安背叛师门成为女魔头,基本都没有解释。至于颜安的想法,从幻境初生,她似乎都没什么想法,仿佛只要颜家家主让她做什么,她便会去做什么,至于她是否真的喜欢顾绍桓,实在难以判断。

但在这桩婚事中,她的喜欢与否都不重要,像从前也从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只是宛如人偶一味听命罢了。

来年便是品剑大会,顾绍桓也比寻常更加忙碌,连客居都很少现身,只窝在铸剑室潜心研修,偶尔来探望颜安,也是带着一身疲惫。唯有见到颜安时,他才会提起几分兴致,兴致好时,甚至会教她几招简单剑式。大多时间颜安都在读书或修习幻术,夜风习习,顾绍桓着一身尚未换下的褶皱衣袍撑腮坐在一旁喝茶,烛火幽微间偶尔抬眼望向她专注的身影,宛如一幅恬静隽永的水墨画卷。

转眼已是冬月,繁茂枝叶渐枯,呈出灰败的颜色。这样不祥的季节,我握了握祁颜的衣袖,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表示担忧。祁颜偏头看了看我,表示我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你还记得顾绍桓成亲时,无父无母吗?”

我一愣,才要说什么,眼前幻境却再次被火焰蚕食,簇新的瓦片落上新雪,映出天边的惨淡绯红。这一夜,归一山庄潜入一队刺客,行迹整齐划一,像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是在熟门熟路摸到剑冢时被发觉。见事情落败,寻常刺客早该灰溜溜逃开,可这些刺客却叫来了更多的刺客,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一场盗窃变成火拼,四周皆是杀伐之声,夹杂着妇孺的哭喊,我与祁颜立在屋顶,远观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却毫无办法。

五更时分,杀戮初歇,双方两败俱伤,刺客无一生还,反观顾家,亦是死伤无数,已铸了九成的宝剑被毁,顾氏夫妇命丧当场。顾家虽早已低调行事,可到底是树大招风,自己不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会眼红。如今遭此劫难,多半是有人想毁了顾家原本准备在品剑大会上参赛的宝剑,哪想到被人察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企图杀人灭口。

繁茂竹林被刀剑所砍,露出大片空地,顾绍桓以剑点地,单膝跪在已经凉透的尸身前,剑身仍有鲜血淌下来。白衣像是在血里浸过一般,流云玉佩溅上点点血迹,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家中长辈摩挲着下巴上前,眼底透出几分精光,试探着问:“绍桓,如今这样……”

凉薄月色透出稀疏的影,映出一地杀伐血腥,宛如暗无天日的炼狱之境。他从暗沉黑幕中缓缓站起身,却没有回头,留给众人一道孤傲背影:“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品剑大会在即,顾家的荣耀,绝不能轻易被他人觊觎。”语声不容置疑,没有从前纨绔的半分影子。

有人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在看到顾绍桓时堪堪停住,踌躇许久,才战战兢兢走过去,附耳道:“颜……颜姑娘她……不见了。”

玄月当空,他僵硬地一寸一寸抬起头,眼眸里写满错愕:“你说……什么?”

顾家遭此大劫,当夜在山庄做客的颜家庶女不知所终。

归一山庄外布奇门遁甲,除非有人先一步在阵中破阵,否则如何能做到不惊动任何人而闯入庄中,刺客对山庄如此熟悉,必定是有内鬼,再加之颜安无故失踪,房间却整洁如初,显然不是被歹徒掳去,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尽管顾绍桓力排众议,用性命担保颜安与此事无关,可一个纨绔少主,他的话又有多少分量。顾家其余人大肆搜捕,终于在与庐陵相距十里的方寸山将颜安抓回归一山庄。

新丧才过,山庄一派沉寂肃穆,颜安被关在铸剑室,手脚扣上厚重的铁链,素白衣裙沾满血迹,大约是被上过重刑。铸剑炉下的火焰爆出噼啪轻响,饶是冬季,仍熏得一室燥热。室外铁门发出沉闷声响,脚步声渐近。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有人逆光而来,在她身前两步驻足,身姿挺拔,白袍如雪,抬手拂过她微乱鬓发,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是不想嫁给我,所以才会趁乱逃走,是不是?”嗓音柔得似乎在与久别重逢的爱人互诉柔肠。

没有人回答,他上下打量她片刻,视线在她腰间停了停:“我送你的玉笛呢?”

她终于抬起满是血污的眼,脱力似的看他。

他笑了笑,擦掉她嘴角的血渍,缓缓从腰间摸出一柄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莲。她浑身一怔,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语声却压得轻柔:“这是昨夜我在剑冢捡到的,是你不小心落在那儿的,是不是?那些刺客,与你毫无关系,对不对?”

他说出那些替她辩解的话,可贴在她脸颊的手却在颤抖。

许久不曾饮水,她的唇色泛白,却固执地望住他:“不是不小心。行刺那夜,我在场。”

他仍是笑着,尽管那笑意几欲破碎:“杀手是何人所派?”

她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如今又去了何处?”

“我不能说。”

他眸光骤现冷意,手指捏在铁链上,铿锵一声,指尖都发白,嗓音却越发轻柔:“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不说,大家只会认为凶手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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