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亲自上前招呼,一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铁横秋有心缓和气氛,便笑着说了几句玩笑话。
谁知老板一听,内心更加慌乱:魔尊居然说笑话!我该不该笑?
笑得太响会不会显得失礼?笑得太轻会不会像在敷衍?
什么时候笑才合适?
笑得不对是不是会打断他的喜剧节奏?
……
他越想越紧张,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僵硬了。
看着老板快晕过去了,铁横秋这才明白了什么:唉,都怪我的气场太强大了!
铁横秋随意点了几出戏,便让老板退下了。
老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告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铁横秋觉得好笑,转过头来,对月薄之道:“这些戏都是我特意点的,只不知你爱看不爱看。”
月薄之常年居于深山,虽读过不少话本,却极少有机会看戏。如今听铁横秋说是专程为他点的,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显出几分认真来。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起初的一折,月薄之还凝神细听,颇有几分兴致。可等到第三折落幕时,他的脸色却不知不觉沉了下来,眸中泛起一丝冷意。
铁横秋侧过脸,轻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月薄之正想说“谁说我不高兴了”,但“谁”字还没说出口,就惊觉自己竟然又在“用反问来回答问题”了。
他只好抿了抿唇,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但他还是不习惯开门见山,便缓缓说道:“你说这些戏是你特意点的,那么,它们自然是有共同点的。”
铁横秋含笑点头:“是的,自然是有的。”
“《佳期》、《惊艳》、《断桥》……”月薄之唇线抿得发白,声音渐冷,“讲的都是身份悬殊,不为世所容的恋情,到最后……总有一方负心离去。”
铁横秋震惊了:啊,居然是有这样的共同点吗?!
不愧是我的月薄之,看个爱情戏都能被你找到令人不安的点啊!
铁横秋轻咳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恰在此时,新的一折戏开场了。
铁横秋连忙指向台上正对花旦殷勤示好的小生,试图转开话题:“你看这位,可不是负心汉吧?”
月薄之淡淡瞥了一眼:“这是《牡丹亭》的《惊梦》。虽不负心,却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铁横秋挠了挠头,苦笑着问:“那你说说,《佳期》《惊艳》《断桥》《惊梦》……这几出戏,最大的共同点到底是什么呢?”
月薄之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深思。
铁横秋忍不住笑叹:“真不知该说你太敏感,还是太迟钝!”
月薄之瞥他一眼:“你还挑我的理了?别卖关子了,你且说罢。”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这才悠悠说道:“这些讲的,不都是一见钟情的故事吗?”
月薄之蓦地一怔:“一见钟情?”
铁横秋指向台上的柳梦梅,眼神缱绻:“尤其是他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能为情而生,亦能为情而死。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我都会想起我们。”
月薄之抿了抿唇,低声道:“一见钟情……不都是话本里胡乱编出来的么?”
“不是编的,”铁横秋转过身,目光沉静地望定他,“是真心的。”
月薄之沉默半晌,终是缓缓开口:“这叫人如何相信呢?只是一眼惊鸿,就爱得死去活来,爱的是什么?爱的是一个梦吧。依我看,《牡丹亭》曲终人散后,柳梦梅终有一日会醒来,发现那位闺秀也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并非梦中那般完美。梦里的人,和活生生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铁横秋却笑了起来:“当然不一样!”
月薄之没有接话。
铁横秋继续说道:“梦里的人如雾如影,可真实的人,你越靠近,就越能看清他的全部。就像画中的山水再美,也只是平面;真正去攀登,才能体会什么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即便一路艰难、时有起伏,却正因为真实,才更动人心魄。”
月薄之抬起眼,望向铁横秋:“可人第一眼望见的山,总是遥远而美好,一片苍翠朦胧。若真踏入山中,才发现处处险峻、举步维艰……那时,还能一样喜欢吗?”
铁横秋轻叹一声,目光却依然温柔:“一座山难道会认为,只有苍浓翠郁才属于自己吗?悬崖峭壁、深林猛兽,不也都是它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都是山。”
月薄之眼睫微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忽然涌起一股勇气,如利刃般划开两人之间最后那层薄纱。他紧紧握住月薄之的手:
“就好比:明春是你,汤雪也是你!”
这句话如惊雷落下,月薄之浑身一震,怔在了原地。
月薄之几乎要向后躲闪,却被座椅拦住,只得将背脊更紧地贴向椅背。他脸色骤然转冷,如同竖起尖刺的刺猬:“你果然全都记起来了!你一直在骗我!”
“这话倒有意思。”面对他的怒意,铁横秋心中并无惶恐,“我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你化身汤雪走近我,那算不算一种欺骗?”
月薄之浑身轻颤,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真像是一个最柔弱的病美人,仿佛一指头就能把他折弯。
但铁横秋知道不是这样的。
此刻的月薄之,并非受惊颤抖的兔子,而更像一条绷紧身躯的毒蛇,稍有不慎,就会因为应激而亮出毒牙,血溅五步。
他很脆弱,却也很强大,正因为如此,他的恐惧会让他变成最凶悍的武器。他有这样的决心,也有这样的能力去伤害所有人,而这所有人里头,也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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