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林中传来幽幽的琴声……
我静听。是琴声,不会错。
这琴声幽怨,远胜丝竹,却浸透了凉意,那是一种让人心疼的凉,一如幽谷寒潭的清水。这丝丝的、幽幽的琴声八耳,却揪得人心有我见尤怜之感。
我寻声而行,看到一处小阁――音绝小筑。
踏着碎碎的雪,在淡淡的梅香中,我悄然而入。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一双眼。
我从未见过如此幽怨的眼光,那分明是一把冰糖做的刀,刀的名字又恰恰叫揪心。她的身体是脆弱的,琴声中的丰姿,仿似一把舞柳的扇。一袭素衣如雪,更胜月下出水的芙蓉。一切外在的装饰对她来说都是多余,或许她本就不该属于这尘世。
红袖添乱或许仍可夜读书,但青衫有泪却绝不能再笑杀人。
在她的面前,我定挥不出我那流浪天涯的一剑。她的幽幽的眼光融化了我所有的剑意,也融化了我流浪的心。
天地仿佛痴了,醉了,碎了,飞了……
她款款而起道,多谢英雄报妾杀夫之仇,言罢盈盈下拜。
我惊愕住,不知所以,忙以手相扶。当我的指尖碰到她凝脂的玉臂,那散着幽幽体香的玉臂,那柔滑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电般收回。她亦一凛,抬望我的一双明眸,竟是梨花带雨。
一股楚楚的怜爱将我的局促一扫而光。
我握住她的玉手,柔声道,夫人何以行此大礼,杀夫之仇又是从何说起?
女人低头看着被我握着的双手,粉靥上一抹红霞一掠而过,幽幽道,先夫任逍遥,乃逍遥林之主,钩子觊觎先夫产业及妾之色,杀死了先夫,强夺逍遥林,还……还强霸妾身……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内阵痛,夫人的身世实是太可怜了!但不知钩子那贼子为何不许人入林,强占的产业,却为何闲置?
钩子因妾之色而生嫉,故心性大变,不许任何人入林。女人清绝的面容昂然扬起,续又道,妾本欲虚以委蛇,伺机将此贼毒死,不想此贼深通用毒之道,因此无法得手,幸得英雄手仞此贼,夫仇得报,妾恨得雪。
我想起钩子双钩上诡异的蓝光,心中不禁一凛,暗道一声,好险!
音绝小筑真的很美,更何况还有美人、醇酒、琴音。
清风习习,窗外梅林的摇曳中,淡淡的梅香中夹着新开的雪花。
我坐在屋内,喝着逍遥林的醇酒,我知道那是十年窖藏的女儿红,是与我的烧刀子完全不同的感觉,入口很柔,就象女人的名字――阿柔。
或许烧刀子是属于塞外雪原浪子的酒,而我此时的心,却已非浪子的心。
阿柔在我的面前抚琴。
樱唇轻启,“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我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垂绯绯桃落花,回眸脉脉碧云遮。
阿柔看到我的痴态,粉面低垂,双眸暗瞥,不胜娇羞。
我情难自控,走过去,用我宽大的身臂拥住了阿柔的娇躯。
清早的阳光很美,窗外有寂寂的雪。
我起身看打点行装,床上的阿柔娇媚如海棠,尚沉醉于昨夜的欢情。
我轻叹了一口气,步门而出,继续我的浪子江湖。
行云无所止,箫史在楼中……
我本是浪子,所以我必须走。
我的心很凉,很哀伤,出的脚步也与心情同样沉重。地上的扬起的清雪扑打着我的裤角,高天的浮云也似在阻着我流浪的心。
我握紧腰间的流浪剑,重新抖擞浪迹江湖的那份豪情万丈,在风中大步疾行,一任身边的飞雪,卷起,落下。
阿柔的轻呼,让我的脚步驻停。
我回转,阿柔在梅花雪下凝眸。
我说我必须走,因为我是个浪子。
阿柔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留住你,我又怎么能留住一朵浮云。她轻拥着我,在我的面上印了一朵唇印,很凉。然后在我手里塞了一件东西,转身,如惊鸿般而回。
那是一封信笺,封面上有一行字: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阿柔的体温很暖。我轻叹了一口气,我想,或许当我疲倦的时候,我会回来。
浪子本是没有归宿的,我是个浪子,但我却从此有了归宿。
浪子本是没有牵挂的,我是个浪子,但我却从此有了牵挂。
或许我真的会回来,真的会。
我转身,面对我的江湖。
我仍流浪。
一个浪子,一把剑;一身风尘,一壶酒。
但却再没有以往出的感觉,我的江湖从此寂寞。
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让我倍受心灵的煎熬。一个落魄的男人,一把流浪的剑,一身的沉重,一壶苦涩的酒。流浪的心已在落魄中荒芜,仅仅是梅花飘雪的一次偶然邂逅。忘情海,逍遥林,我逍遥过,但又何曾忘情?
我一直不敢拆开那封“江湖风冷,望君珍重”的信笺,阿柔的幽怨的琴声常在我心头萦绕,我害怕去面对阿柔那双幽幽的眼光,更不敢面对那段揪心的记忆。
我决定向西,到大漠、到楼兰。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要找一个没有故人的地方继续我的流浪,这样或许我会忘掉我的往事、我的江湖。
我到大漠三年了,这里有远古长河的落日,一望无垠的黄沙,生命之舟在干涩争搏中行走。我流放的心越来越苦涩,一如戈壁中干枯的树。
三年了,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在我的生命中纠葛。尽管,我仍年少,不过年少的心已沧桑。
大漠的夜风很大,无情地肆虐着本已明灭的篝火。风中已夹带着又一年近终的新雪。我颓然地坐于篝火傍,看着手中三年多从未打开的信笺。
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阿柔的幽幽的眼光,清绝的面靥在火光中摇曳。我微笑了,我终于撕开了腊封的信口,里面是一方素帕。
人生很多时真的很古怪,明明是须强大的心灵勇气的事,在经过千百次踌躇后,竟是变得很自然,仿佛风吹叶落,水流飘花。
素帕上有字:君今一别,妾当自绝――
我大惊,铭心的阵痛、绝望、想哭。
泪水不自觉地潸潸而落,素帕上映出朵朵墨色的牡丹,同时腹中绞绞而痛,我续看到了我的泪血沾染的字:
素帕置毒,为妾情殇;
银河水阔,共君徜徉;
一怀琴曲,当为君觞。
我长叹,心中释然,痛并快乐着。
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淡出,这是我快乐的解脱。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流浪,所谓的江湖,不过是造物幻化的虚像。生何欢,死何惧,一点浩然气,千古快哉风!
我既死亡,又何必在乎情义!
我既有情,又何必在乎生命!
我终于明白了忘情海、逍遥林的含义。
心已逍遥,忘不忘情又何妨?
“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阿柔,我又能听你的琴,你的歌了,真好……
忘情海,忘情依旧;逍遥林,逍遥依旧。
只不过逍遥林的主人业已成为近水楼台的老舟人。
以后取代他是何许人,再以后又是何许人,或许已不重要。
至于老舟人的那句“唯共此舟,与鱼,相忘于江湖”的话语,已被忘情海的情浪,淘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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