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神sè不动,只看向许策淡淡说道:“阿策,你累了,先歇一会儿,别忙着说事。”
许策渐渐止住颤抖,一口把茶水喝完,搁下茶盅,睨着龙峻微微冷笑:“峻哥哥,你怕什么?怕我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么?”
钱满扫了龙峻一眼,轻拍许策手背,柔声道:“鬼丫头,你说。”龙峻只是无奈轻扯嘴角,转头望向窗棂,眼神飘忽,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许策展颜对钱满笑笑,续道:“幸好我那时存了捉弄人的念头,想试试自己的轻功如何,能不能被峻哥哥发现,所以是悄悄越过围墙进的院子,没有从大门口直接进去。我怕被他们逮住,不敢露面,打算先躲到柴房,等峻哥哥回家再出来。刚走几步才发觉,爹爹和姑父并不是为我来的,而且他们又在吵架。从我能记事时起,好像他们两个常常会有争执,只不过,每次都是我爹爹占上风,姑父就算叫得再凶,到头来都会主动认输。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同,我听姑父的言辞和口气,他是动了真怒。
“我只听他怒气冲冲地说:‘许子鸣!当初让阿满收钱引蛇出洞,咱们都是私底下商量好的,你怎可推得一干二净,知不知道这会害了阿满!’爹爹冷笑着说:‘你只管叫得再响些,让路过的人都听见!当年钱彪如何排挤你我,如何处处针对峻儿,你可是全然不记得了?’听见这话,姑父更加生气:‘阿满他爹犯浑,是做爹的错,与儿子有何相干?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阿满不顾身受内伤,拼命冲开穴道相救,阿策早就死了!他如今一身伤病,全因那时而起,你这么害他,可对得起他?!’爹爹冷冷说道:‘你只记得阿策,忘记我姐姐和你那三个宝贝儿子了么?’姑父一时怔住,随即反驳:‘那不干阿满的事,你这是胡乱迁怒。’”
许策说到这里,钱满重重一叹,沉声道:“你爹说得对,那是我的错,是我欠袁指挥的。”
龙峻转头皱眉道:“阿满,本来不干你事,你别乱认。”
钱满苦笑不答,只是摇头,许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爹爹倒不生气,反而爽快承认:‘是啊,我就是在迁怒,怎地,只许他钱彪放火,不许我许振卿点灯么?’姑父长叹一声:‘人死灯灭,即便他生前做下多少错事,死了就一了百了,又何必心心念念,咬着不放。’爹爹默然一阵,说道:‘除去这点,我还有私心在。你也看得出来,孙指挥因为胃口太大,陛下已对他渐生不满,不出两年,必将他撤职查办。如今锦衣卫里能胜任指挥使的人选,只有你和钱满。先帝因为曾拿钱彪顶缸,对钱家一直心怀愧疚,我若不先走这一步,下一任指挥使,极有可能会是钱满。’姑父有些不明白:‘阿满是个好娃娃,你为何不愿他做指挥使?’爹爹冷笑一声:‘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他收起钱来肆无忌惮,已经远远超出当初文书约定范围。况且因为他父亲钱彪一案,他对朝廷颇有怨言,去年刚刚升任指挥同知衔领北镇抚司,就一直针对都察院,你能断定他上位之后,不会徇私报复?’”
“说的也是。”钱满嘿嘿笑道,“我那时节一直盯着都察院的言官,只盼能捉住那群疯狗的短处,将他们一网打尽,通通关进北镇抚司狱里,全套刑具轮番伺候,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龙峻看他目露凶光,说得咬牙切齿,不由轻笑起来:“你不会。”
钱满瞪他半晌,忽然怒道:“你他妈又不是我,你怎知道我不会!”
龙峻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笑着再次肯定:“你不会。”钱满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瞧他。
许策不知怎地有些犹豫,低头咬了咬下唇,接着道:“姑父当时叹了口气,但还是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诬他贪墨。你私自毁去契约文书,叫峻儿在陛下面前撒谎,这可是欺君之罪!’爹爹颇不以为然:‘知道这事的,除去钱满,只有你我和峻儿,单凭他一面之词,陛下如何肯信?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峻儿也不说,谁会知道?’爹爹这样满不在乎,姑父越发恼怒,拍着桌子大声回答:‘老天知道!良心知道!’爹爹忽然大笑:‘原来你还有良心,不巧得很,我的良心,早就让狗吃了!好好好,你只管去告知陛下真相,让他把我满门抄斩!’我听见爹爹说着算计满哥哥的话,心里又气又急,原本还想再听他们接下来说些什么,这时院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我怕被人撞见,忙悄悄跑到后院,躲进柴房,一直等到峻哥哥回来。”
说到这里,许策幽幽一叹:“峻哥哥,爹爹虽然承认让你帮着说假话,我却相信,你绝不会做对不起满哥哥的事。可没过几天,我竟听到满哥哥因贪墨受贿,被当廷杖责三十,降职至锦衣卫千户,罚俸一年,调去统领大汉将军营。”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灼盯着龙峻,“峻哥哥,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在先帝面前,到底说了什么?你怎忍心,你怎忍心……”她连着说了两次你怎忍心,眼圈一红,喉头梗塞,再也无法继续。
雅室内一片静默,三人俱怀心事,坐在椅中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说话。龙峻双眼依旧黏在窗棂上,仿佛那上面雕刻的花纹故事十分有趣,瞧得入了神。原本摆放在外间桌边的铜火盆,撤宴之后,便被店伙计移到套间正中,里面木炭烧得正旺,映出一片红彤彤的暖意。然而许策却只觉身上冰冷,即便穿着狐裘,似乎也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寂静良久,铜盆中木炭忽爆出劈啪一声大响,钱满看着火盆,眼光随那火苗跳动,淡然笑道:“鬼丫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老是向后看,路还怎么往前走?”他站起身来,伸了大大一个懒腰,顾自道,“酒足饭饱,困得很,走了走了。”也不看龙峻,起步踱出套间,却又回头,望向许策,迟疑片刻,慢慢问道:“鬼丫头,你方才说,可惜嫁不了真正喜欢的人,你……你想嫁谁?”虽然两人如今都各有家室,他心中还是牵挂,又加许策既先开了口,便再也按捺不住念头,总要亲口问上一问。
许策愣了一阵,眼波流转,笑意渐渐浮于面上,轻声答道:“我才不要嫁臭阿满,他只会欺负人,要嫁就嫁峻哥哥,他最疼我了,什么都依着我。”转眸睇向龙峻,似笑非笑,“峻哥哥,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龙峻也不尴尬,只是笑道:“阿策,这话你从五岁就开始说,现在都成家有子女了,怎还开这种玩笑。”
许策脸sè一暗,强颜笑道:“可惜爹爹是锦衣卫经历,明律有定,本卫官员不得与其所管部属互结婚姻,所以不论是峻哥哥还是满哥哥,我都嫁不成。更何况,爹爹一直因为姑姑他们的事,不肯原谅满哥哥,我早知道心愿难成,所以玩笑只是玩笑,当不得真。”
钱满站在外间门边,抬头望着房梁,面无表情,也不知对这话作何感想。他默然片刻,忽问道:“你走不走?”
龙峻知是在招呼他,起身答道:“你先行一步,我有句话,要和阿策说。”钱满仍未看他,只点了点头,负手转身踱出雅室,接着楼梯声响,已然走到楼下。
许策听得脚步声远离,方才抿嘴笑道:“龙爷想说什么?”
龙峻静静站着,轻声道:“阿策,太医说,阿满活不过四十了。”
许策一惊,霍地立起,旋即皱眉:“不可能,你骗我!”
龙峻看她良久,忽然一笑:“是啊,我骗你的。”说罢出门而去,只留许策呆呆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雅室,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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