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朋友?”
“素昧平生。”
“大好人?”
“十恶不赦。”
“岂非该杀?”
“那恶人是该杀。”林希声长叹,“可他满门六十五口,连同父母妻儿、丫鬟仆从,却不该杀。”
少年一怔,许是想不到会是这种惨烈结果,追问道:“他可曾说过缘由?”
林希声苦笑:“他说当时杀得兴起,杀红了眼,收不住手了。”
“譬如李逵、武松。”少年缄默一阵,接着喃喃道,“那些侠义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自诩侠义而已。”林希声冷笑,“家人何辜?妇孺何辜?”
“林大侠。”少年忽然抱拳施礼,似笑非笑看他,显然是讥他也在自诩侠义,林希声被人揶揄,却也不恼,反纵声长笑:“林某可不曾自封侠义之士,不过一狷介书生尔。”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刘岱宗?”想起方才门外的邀约,少年不禁好奇。
“送他投案。”
少年又是一怔,显然这答案也出乎他的意料。这时那乌鸦已吃饱了,轻叫一声,拖着翅膀在他腿上走跳几步,缩起脖子阖上眼睛蹲着不动。少年放下瓷盘,把那鸟的翅膀小心收好,抱在怀中,迟疑片刻,轻咬下唇反问:“你难道不曾错杀过人?”
“不曾。”林希声傲然一笑,答得干脆坦荡,“林某生平,从未伤人性命。”话一出口,忽觉不对,但想要收回,已来不及了。他眼带担忧望向那孩子,打算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好不尴尬。
少年目光果然瞬间黯淡,默默低下头去,瞧着窝在他怀里的乌鸦,整个人都缩进椅中,就此一言不发。
房里的僵局,直到冯德媳妇进来催两人用饭才被打破,饭桌上少年虽和以往一样沉默,可林希声知道,这孩子又被自己的无心之言给伤到了。原打算午后再好生补救,然而刚放下碗筷,少年便抱起乌鸦急匆匆出门,看方向是往象房而去。林希声要待追出,想到今晚酉时的约定,只得打消念头,回房盘膝而坐,调息运转周天,养精蓄锐。
少年在象房消磨的时间比往常更久,将近申末也未见踪影,林希声不愿失信于人,等不及他回来,便随便填了肚子,先行赶去赴约。明律有定,各府州县城戌时三点开始宵禁,虽说自己轻功尚好不惧这个,但为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应该早去早回,只不知一个时辰长短,事情能否顺利解决。
枣林儿位于新城广宁门和右安门西南角的白纸坊,南邻崇效寺,种有枣树千棵。此时正值花期,枝头开满黄色小花,林中一片芬芳。
时近端午,天黑得越来越晚,太阳依旧挂在林梢,迟迟不肯落下。刘岱宗果然是信人,林希声酉初赶到,他早就站在林中,衣帽上都落了一层枣花,想必已经等候多时。可他却并非独自前来,枣林中还多了两人,分别立于刘岱宗左右,一位是头发花白的长者,另一位是五绺长须的中年男子。看到林希声走近,刘岱宗忙抱拳施礼:“林大侠……”刚张嘴打个招呼便没了声响,犹豫踌躇,想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要如何开口。
那中年男子见状,上前一步满面微笑接过话去:“林大侠侠名远播,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那长者自矜身份,只是眯眼打量林希声,负手站着不动。
林希声瞥中年男子一眼,笑道:“林某素有自知之明,这些年闯荡江湖,自问没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只有任性胡为,你大可不必久仰。不服气也没什么,人之常情尔,只管说实话就好,我也不是气量狭小之辈。”边说边抬手指着那两人对刘岱宗一笑,“这是你请来的说客还是帮手?”
他修炼洞明决已臻出神入化,常人心思想法几可一眼识破,因此一向实话实说,直来直往,就因为这个,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那长者闻言果然冷哼一声,板起面孔心中不快,刘岱宗脸露尴尬神色,更加不好说话。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见他如此,也不再客套,依然笑道:“林大侠,实是事有凑巧,我们恰好在刘兄弟府上做客,听说此事,特意来做和事佬。”他将手一抬虚引,“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这位是天津卫绿柳庄庄主――路树森路老爷子……”
“且慢。”他话未说完,林希声已开口打断,眼望枣林深处笑道:“林子里还有三位,怎不请出来一起相见?”
中年男子一怔,旋即抚掌笑道:“林大侠好耳力,只是这三位朋友不愿与您碰面,又想替刘兄弟撑腰,没奈何,只好暗中看着了。”
林希声不以为意,眼睇刘岱宗笑道:“南昌王家的人,原来你也认识。”听他语带轻蔑,想必对这家人的行径颇为不齿。
刘岱宗面皮一红,终于嗫嚅着挤出话来:“他们是路老爷子和温兄带来的朋友,我还没那个本事能够高攀上。”此人口气倒是和林希声出奇地一致,想必对于南昌王家,两人都是抱着同样看法。
“两位,咱们可否先说正事?”温姓中年男子轻咳一声道,“听刘兄弟说,林大侠追他十年,只为延庆楼那段公案。对此,路老爷子和在下都有不同看法,林大侠可愿倾听?”
“不必。”林希声一口拒绝,“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要说什么,林某已猜到十之**,无需再浪费口舌。”
刘岱宗仰天长叹,满脸苦笑摇了摇头:“温兄、路老爷子,你们带着王家那三位朋友走吧,林大侠若是能够劝说得动,也不会追我十年了。”
温姓中年男子显然不想就此放弃,皱眉笑道:“林大侠,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把话说绝?”说罢看了一眼路树森,示意他也帮忙说上几句。
路树森此时方才慢条斯理开口:“延庆楼那恶人时常屠尽对手满门,有这结果,可算报应。便是大明诰律,也有诛九族十族之条,小刘所为,不过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路老爷子和我**吗?”林希声肃然道,“鞠狱当平恕,古者非大逆不道,罪止及身。民有犯者,毋得连坐。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这是本朝太祖说过的话。”他目光一凛,接着道,“林某也一向认为,杀人应当抵命,可罪不及家人。”
“好个杀人抵命!”枣林深处有人嘿嘿冷笑,“姓林的,那你就纳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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