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对这话有些意外,看他面露疑惑,林希声轻笑道:“闯了祸也没什么,只要你自己能够收拾回来。”说罢瞥了那钱老大一眼,这小霸王正捧着手挣得面红耳赤,摇了摇头接着问道,“你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少年眨着眼笑:“我只管打架,不管收摊。”自从住进袁家开始到现在,林希声看见他笑容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孩子大多时候都面无表情,颜若冰雪,即便是笑,也笑得僵硬勉强。此时忽然从心底笑将起来,竟如同冰河开封,春风拂柳,目如星辰,灵动异常。
林希声微怔,却见这孩子笑得狡黠,眼中满是促狭,便知他早胸有成竹,不由切齿:“我记得你刚刚做过孙子兵法的功课。”
少年轻哼一声:“早就学到六韬的豹韬了。”语调里不经意间略带埋怨,似是怪他没留意。
这话掺杂了更多的活人感情,林希声既欢喜又诧异,刚想再细问,忽听横街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匆匆赶来,不知是否那些顽童去搬了救兵。此人呼吸吐纳听在耳中只觉熟悉,但仓促间又辨不真切。正自思索,原本躺倒地上的几名家丁,这时刚巧缓过疼痛,慢慢爬起身,围着少年及钱老大,惶惶然不知进退。脚步声顷刻到了街角,将转未转之时,少年忽将手一放,松了钳制,那小霸王甫得自由,不假思索挥拳便打。只听一声闷哼,少年竟躲闪不开,贴着拳头倒在地上。林希声再料不到会出这种变化,不免瞠目,就在此时,街角处传来一声怒吼:“阿满!你又打人!”循声细看,见是一名身材高壮的虬髯大汉,眼如铜铃瞪着那小霸王,满脸怒容,火气腾腾,林希声盯紧前方拧眉沉思,越看越觉得这人面善。
钱老大钱满提着拳头愣在当场,应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这般轻易得手,听到怒喝转过头去,望着来人目光呆滞:“师父……”
他话未说完,头顶早咚地挨了一记,那师傅挥拳怒道:“我说过多少次!学武功不是用来欺负人的,你怎就听不进去?!”看见他所带的一干家奴,神情更是愤怒,“你!你居然还带了这许多手下,来仗势欺人?!”
钱满抱着头顿觉委屈:“师父,这次不是……”
“这次不是?那前几次必定是了!”那师傅越发火大,抬手就去揪他耳朵,“我早有言在先,你若用武功为非作歹,咱们师徒情分一笔勾销!”钱满不敢躲避,只有大声呼痛,那师傅想必心里也痛惜,丢开手愤愤道,“好好好,我教不了钱大公子,你另请高明!”
那几个家奴连忙上前维护:“戴师父,您有所不知……”
那戴师傅两眼一瞪吼道:“统统给我闭嘴!你们这帮鸟人,平日里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成日间怂恿阿满闯祸,当我不知道!”话音未落,钵盂大的拳头早已提起,众家奴想是尝过厉害,连忙捂嘴噤声,抱头鼠窜。
林希声越发觉得这戴师傅眼熟,此人的呼吸心跳,自己也曾听到过,站在当地望着那人凝神细忖。那戴师傅提着钱满的耳朵教训完毕,喝令这小霸王去扶少年起身,方才走到林希声面前,满脸堆笑刚要拱手打招呼,却忽然笑容一僵,呆立当场。
林希声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指着戴师傅道:“刘岱宗!果然是你!”
那戴师傅脸皮瞬间惨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喉头格格作响了一阵,抱拳急急道:“林大侠,刘某苟活十年,此番决不再逃,咱们今晚酉时,白纸坊枣林儿见,一切恩怨,做个了断!”说罢再也不顾自己的徒弟钱满,转身离开。
钱满百般不愿前去扶人,正在半途磨蹭,忽见师傅说走就走,忙快步追赶,一路呼唤。刘岱宗恍若未闻,施展轻功大步前行,竟是头也不回,眨眼匿了踪影。林希声只是站着目送,眉间深皱,脸上神情辨不分明,似喜似忧,有痛惜,也有惘然。
“怎地不追?”少年慢慢爬起身,看他一眼,拍了拍身上尘土,“你不怕他又跑了?”
林希声望着钱满跌跌撞撞追之不及,边哭边跑,渐行渐远,淡然道:“刘岱宗此人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他既说要了断,就绝不会再跑。”
“那你又怎么会追了他十年?”这想必是从刘岱宗那句“苟活十年”里推测出来的结果。
“他逃的时候,也是当场和我挑明了说的。”
少年嘴里嘀咕一声:“怪人。”
“这不是怪。”林希声肃然道,“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信字,应承下来,就要做到。”
“若是做不到呢?”
“那就不要应。”
少年呲地一笑:“我以为你会说,做不到也要拼了命去做。”
林希声转身看他,慢慢说道:“人该有自知之明,做不到还要应下来,只会害人害己。”
少年想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赞同,林希声看他脸颊上有一片红印,想起方才钱满那一拳,忙招手道:“峻儿,过来我瞧瞧。”
“不碍事,他没打中,拳风刮到而已。”少年侧头把脸凑过去,笑得满不在乎。
林希声俯首仔细看了看,果然连皮都不曾破,想是捏准了时机避得及时。瞧他笑得可恶,忍不住又觉手痒,提掌在少年脸上轻轻拍了一拍,笑问道:“你早知道他师父的事?”
少年领教过这位林先生的快手,也不再躲,慢慢敛了笑容道:“那钱满有一次在坊间与人打架,被他师父抓住训话,我碰巧见到过。”说完记起那只乌鸦,抬脚就往屋里跑,嘴里念道,“糟糕!冯叔可别乘我不在,偷偷把它给丢了!”
林希声看他跑得火急火燎,不由失笑,转念想到那刘岱宗,心思繁乱,凝目望向他去处出神许久,方才移步回房。进屋就见少年抱着那只乌鸦盘腿坐在椅上,手里拿了一盘隔夜的生碎肉喂它。
见他喂得纯熟,那鸟也吃得欢快,林希声不觉好奇,拉了椅子坐在边上观看:“你养过乌鸦?”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算养过,那里……附近乌鸦很多,时常会从小窗飞进来……”他沉默一阵,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一会儿又道,“我那时候住一间房,空闲的时候,喂过几只。”林希声明白,他话中的“那里”,指的就是伊王府虿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房中顷刻沉默,只余那乌鸦啄食碎肉、爪子在少年衣服上划拉、还有鸟喙磕到瓷碟的声音。林希声心有所思,渐渐便神游天外,正想着晚上该如何应对,忽听少年问道:“那个刘岱宗犯了什么事,你居然追了他十年?”
林希声一手支颐苦笑:“他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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