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9月初的一天，虽然已经立秋近一个月，南方大学所在的省城还是酷暑余威不减，聒噪的蝉鸣一波强似一波，好像在做盛夏告别演唱会。南方大学党史专业硕士研究生新生陈林虎刚在新生报到处办理完报到手续，坐在大厅的长条椅上稍事休息，看着络绎不绝前来报到的男男女女脸上兴奋不已的表情，不禁心cháo起伏。2个月前他还是北方老家的一所农村初级中学－－－大兴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现在他已经是一名位列211工程的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新生，几年毕业后，将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他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他也知道，许多来自农村的报到新生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和他一样，是多麽的不平静！
因为去年起开始的大学扩招，尤其是本专科大规模扩招的缘故，大批青年学子涌入规模数量与这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庞大的人口基数相比，都还明显偏少的校园，其盛况丝毫不亚于90年代初的大规模民工进城，原有的校舍教室硬件设施及教师配备都严重超出负荷。所以和部分本科新生那样，99级研究生新生一律住在兴建的位置较为偏远的宿舍楼里。
去宿舍的路两边还在搞施工，路上满是杂物很不好走，足足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这让陈林虎心情受到一点影响。上了楼才发现，这座宿舍楼位置靠近本省最大的河流阳江，陈林虎宿舍在五楼，窗户向东正对江面，视线开阔，颇有凭栏观涛的意境，陈林虎心想，还是江景房，不错啊，坏心情也一扫而光。
很多配套后勤服务还没走上正轨，食堂还没开始营业，附近也还没有小卖部。但是流动的小贩已是聚集楼下，陈林虎先是到楼下找了个盒饭店解决了一顿午餐，买了席子、枕头、饭盒、洗漱用品，然后到附近租书门面住了本书，他想真好用它打发时间。
下午几个室友也都陆续到了。按照规定研究生宿舍5人一间，南方大学是所师范大学，所以全rì制研究生生源中，除了应届本科毕业后直接攻读研究生的以外，其他85%以上是以前在中学或中专任教的老师。4名室友中除1人来自本省县城中学外，其他3人都来自本省农村中学。因为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入校不几天，大家就熟悉了。按照年龄最大的室友的提议，大家按年龄大小排名，分别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陈林虎是老三、老大、老二比自己大三四岁，老四、老五则和自己同岁。在聊天中，知道老大已经离了婚，带着一个六岁的小孩。其他三人和自己一样都还没有女朋友，所以5人都是光棍汉、zì yóu身。
南方大学所在的省份，是有名的鱼米之乡，物阜民丰。且宋代以来，学术大家迭出，尤其是近代以来产生了大批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艺术家。因此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省城有一处青阳书院，为全国四大书院之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南方大学就浸yín在这浓浓的学术氛围之中。
南方大学依山而建，面临阳江，校园内古树参天，风景秀丽。法学院就在半山坡上。这个学院的党史专业师资雄厚，是国家级重点学科。林虎当初决定报考这里，也是仰慕其盛名。
研究生新生入校后不久，就会面临选择选导师的大事。陈林虎想起了要及早去找98级师兄游华民商量才是。游华民是陈林虎大学同班同学，而且住一个宿舍，大学时关系就不错，陈林虎能从芸芸考生中胜出，如愿以偿地考取研究生，游华民帮了关键的忙。每次想到游华民的关心，
他就百感交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认识游华民以来的那些往事。
七年前，带着新奇和憧憬，陈林虎来到人生第一所大学—本省的阳安师专。阳安是一座历史可追溯到商代的文化古城。学校处在市西理河中的沙洲太阳岛上。学院占地很大，据说有400多亩。校园四面环河，绿树成荫、翠竹摇曳，尤其是校园外是千亩桃园农场，真是一处求知治学的世外桃源。
从开学典礼上校长热情洋溢的讲话中，陈林虎知道了阳安师专的特殊之处，这所学校虽然只是专科院校，但俗话说山不在高，有龙则灵。它的历史悠久，校史可以追溯到原国家领导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苏三立先生80年前创办的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1958年在此基础上正式改名阳安师专，开始高等教育，在本省师专中是历史沉淀最为深厚的，就教学科研来说也是龙头老大，教授人数及副教授人数都是最多的。
但是让陈林虎感到后悔的是，他们的班主任苏老师却是一个xìng格古怪、让人敬而远之的人。连和陈林虎一道考入阳安师专的中学同学任林辉都有所耳闻。任林辉和陈林虎是初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当然两人的交往暂且不提，以后再顺便介绍。
苏老师是位三十四五岁的男老师，个头不高，脸和身材都比较清瘦，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不苟言笑。入校一个多月后，陈林虎已十分熟悉校园生活，成了活跃分子，根据自己的兴趣他参加了法学会，参加了班级篮球队
，还参加了国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法律专科。就在这时，他和同宿舍的游华民开始熟识，很快成了朋友。
游华民家也来自农村，和陈林虎比较聊得来。陈林虎平时注意到他也爱埋头看法律书，但是并不愿意报名。一天俩人一道去市里逛书店，回来的路上陈林虎就顺便问他：游华民，既然你这么爱看法律书，什么不报自考法律呢。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可以跟你说，但暂时不要告诉别人。陈林虎说：行，我答应。
“我高考的目标本来是读法律本科，但是不走运没考好，所以只好读了师专，我一位要好的同学考取了西南政法大学，他到校后接连给我来了几封信，说条条大道通罗马，让我振作jīng神，这几年课余时间通读法律专业书籍，毕业后和他一同报考该校法律专业的研究生。”
游华民中等个头，身材微胖，有一颗硕大的脑袋，国字型脸庞上戴一副金丝架无框近视眼镜。说话时，他那双有神的眼睛中闪烁着自信坚定的目光。
陈林虎不仅由衷地佩服：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志向。我也和你一样不甘心啊，只是没考研的雄心。
我知道你的高考分数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你我都出生农村，没有退路可走，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呢。游华民边走边说，接着充满感慨地吟诵出一首诗：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陈林虎有**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陈林虎问：谁的诗，好像很怀才不遇似的。游华民不做声，眼光投向远处天际的白云，眼神深邃悠远，好像要努力洞穿世事似的，过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地说：是唐代李贺的《致酒行》，你只说对了一半，前面是有这种怀才不遇的情绪，但总体是催人奋进的。我最欣赏最后一句，说少年人应当有凌云壮志，谁会怜惜你困顿独处，唉声叹气呢？我每次读来，都很受激励！说完，他嘴唇紧抿，腮帮绷得铁紧，表情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好像他就是那位才华夺目的诗鬼李贺。陈林虎说：老兄，你很了不起，我要向你学习，但比不得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先从自考开始吧。他也会心地说，陈林虎，那我们共勉吧！
陈林虎怎么也没想到，班主任苏老师会不赞成同学们参加自考。那天开完班会，苏老师把陈林虎和学习委员留了下来。他严肃的说：陈林虎，听说你参加法律专业自考，还鼓动大家也参加，是吗？陈林虎，有不好的预感，就说：陈林虎是参加了，但同学们参加不是我鼓动的，是他们自愿的。
他们参加就是你带头造成的，你有责任！
陈林虎一时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瞟了学习委员一眼，想开口请他解释一下。但他目光和陈林虎一接触，就移向别处。陈林虎马上意识到是他背后告了他的状，请他解释无异与虎谋皮，心里不仅骂道：小人一个。就转向苏老师，用尽可能从容平和的口气说：苏老师，你可以问其他同学，我确实没鼓动他们。再说我考虑参加自考，是想丰富一下知识结构，只要合理分配好时间，不但不会对专业学习产生不好的影响，还会起到促进作用。
苏老师络腮胡子的脸变得铁青，近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闪着冷漠的光，好像面对的不是充满朝气的学生，而是正在受审的桀骜难驯的囚犯。他冷冷地说：自考不可能不产生影响，你们最大的任务是把专业学好，别的倒是次要的。既然报了，我也拦不住。但是我这里强调一下，你们要是专业课补考，我就要在班会甚至建议在系学生大会上予以通报批评。你有意见吗。
陈林虎胸口发堵，苏老师的观念怎么这么狭隘，这和中学老师不准学生看课外书有什么两样呢？我们不是中学生了，至于吗？但是陈林虎无力抗衡：用鼻音哼了一声“没意见”。
临出门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句：下周班会上，我会专门做一强调的。
下周班会上，苏老师真的做了强调。他走后，课堂一片嘘声。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可能他在上大学时也被这样管制过，心理扭曲，在我们身上发泄吧。我们只好默默承受。
大凡在高校入学之初，大家都会极力维护自己家乡及母校形象，不允许他人有所诋毁，因为维护自己家乡及母校形象，本质上就是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尊严。本来大家就此话题嬉笑怒骂，也是加强沟通和活跃宿舍气氛的一种途径。即便玩笑过了火，同学们劝说一下，也就握手言和，恩怨烟消云散了，不存在谁记谁仇的问题。但是如果老师插手其中，有所偏袒，那就会播下不和的种子。
陈林虎和隔壁宿舍的武海、姚宇是来自同市的小老乡。武海长得很帅气，修养很好，文质彬彬。姚宇则放浪不羁，爱下象棋围棋。武海宿舍有四位同学是阳安市人，其中三位嘴上功夫了得，喜爱戏虐同学。武海自然就成了他们最方便的对象。
一天晚自习下课后，陈林虎和姚宇到乌海宿舍串门，和那三位同学遇到一起。他们就挑起话题：说，看侉子找侉子了。陈林虎立马回敬道，你们几个南蛮子倒不用找，对了sè了。又一人说：听说你们那里很少洗澡，一年才洗几回。另一人打趣道:只怕一辈子才洗三回吧。又一人唱和道：好像出生后洗一回，结婚前洗一回，死后下葬前再洗一回吧。
姚宇大大咧咧惯了，指点着他们三人，笑骂道：放屁，你们回去问一下自己的爹妈，他们一辈子才洗3回吧。对方又换了换题，一人说：你们北方那儿经常有人到我们这里讨饭讨米，是不是你们那里有好吃懒做的习惯呀？陈林虎马上说，就是有讨饭的，也是被你们造成的，我们老家的人把最肥沃的地土地留给了你们，宁肯自己耕种贫瘠多灾的土地，你们还看笑话，良心被狗吃了吧！大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嘻嘻哈哈，直到宿舍巡夜老师路过，方才罢休。
本来这个事情过后大家见面该打招呼还是打招呼，像没事一样。谁曾想到，宿舍里那位不在场的阳安同学回来后竟然就编造了故事向苏老师揭发了。说他们三人搞小团体，尤其是有两人找上门去，辱骂同学，严重影响同学团结，而且被宿舍巡夜老师发现，严重影响班级荣誉。而苏老师竟然就把他们三人喊去，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狠批后，责令他们写出深刻书面检查，并在班会上公开检讨。这种羞辱，深深刺伤了陈林虎的心，这样的老师还值得尊敬吗，从此他们和对方有了很深的隔阂，话也懒得搭了。对苏老师也是敬而远之了。
第二学期，班委会改选，苏老师提议由其他人替换陈林虎的劳卫安全委员职务，接任者就是编造故事揭发他们的同学。陈林虎人生第一次真切痛苦地体会到告密者的卑鄙肮脏、任人唯亲者的龌龊丑恶。
（4）反动口号风波
苏老师近乎苛刻的管制，让大家备受煎熬。他的口头禅就是“素质极差”。比如早晨上cāo，看到行动迟缓的同学，他开口
“素质极差”。看到逃课的学生，闭口“素质极差”，对卫生没搞好的学生也一律斥为“素质极差”。班上同学好像没人见到他郑重其事地表扬过人。游华民说他见过一次，就是一次他买家具让游华民等几位同学帮着搬上三楼房里，看着累的气喘吁吁的同学，他大大的夸奖了一番，并说以后搬东西的话还请他们帮忙，因为他们“象解放军一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一天晚上晚自习下课后，几位同学在黑板上信手书画，一半是为练板书，一半是为宣泄情绪。最后教室里剩下陈林虎和游华民时，游华民随手写了打倒苏、屈！要mín zhǔ、要zì yóu！几个大字。屈是指我们的系副主任，主管学生工作，因为作风比较古板，所以大家对其也很有意见，游华民就顺带着一道给打倒了。
一位诗人说过：人生总有许多巧合，两条平行线也可能会有交汇的一天。人生总有许多意外，握在手里面的风筝也会突然断了线。即便游华民的字留了黑板上，第二天上午如果没有苏老师的课，结局会是另外样子－－即便有苏老师的课，但如果值rì生提前把黑板擦了，结局也会是另外样子！但巧就巧在没有这两个如果，不巧就不巧在没有这两个如果，看你是持乐观还是悲观态度了。反正可以确定的是－－－－游华民倒了霉。
那天苏老师本来情绪好像还不错的，他的步子比较轻快。信步走上讲台
时他立刻看到了那几个刺眼的字，立马他的脸sè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黑。然后是一声恰似受伤野狼般的嚎叫：这是谁干的！如果当时游华民站出来，陈林虎相信苏老师会揪住他的上衣，直到扯破。所以游华民选择了沉默。
真是素质极差！不，是藐视校纪，是人身攻击，是重复特殊时期的那一套……！苏老师站在讲台上，气急败坏：今天不上课了，如果到了中午12点还没人自首，我就找公安局的来验笔迹，我有公安局的熟人，等验出来时再承认就迟了！
苏老师扬长而去。大家面面相觑。下午没有课，苏老师挨个把男同学喊到办公室个别谈话，并让每人照早上黑板上留下的那行字写一遍。轮到陈林虎去时，
游华民特意朝陈林虎眨了眨眼，陈林虎马上会意。陈林虎说他和游华民是一起走的，走时班里还有人，但没注意是哪几个，但他的印象是两人都没在黑板写字。回来后他就和游华民通了气。
虽然游华民后来在验笔迹时故意把字写得不像平时的字，但是苏老师和屈主任还是辨认了出来。不过区主任的风格就比苏老师大度多了，他向游华民表示，念他无知，只要承认并能认识到错误，就保证不会处分他。
于是游华民便承认了一切。并在班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苏老师和屈主任道歉检讨。事情就这样过了，陈林虎因知情不报再次得罪了苏老师，但是因为没有出卖同学他赢得了同学的情谊。陈林虎觉得很值，尤其是得罪了这样不值得尊敬的老师。游华民后来跟陈林虎说，他很感谢陈林虎，也为交了陈林虎这样的真心朋友自豪。他说，陈林虎就象《闻香识女人》电影里的那位贝德中学中学生查理，宁愿被开除也不出卖同学，不仅xìng格像，而且也和他一样帅。
两人的情谊就是那时候交下的。
后来师专毕业参加工作，两人都进中学当了老师。因为刚走上工作岗位，大家都很投入，当时电话又没现在方便，所以有一段时间都没联系。
三年前当陈林虎走进大学的时候，他是贫穷落后农村出来的一名佼佼者。就像那些亲戚朋友说的，他除了农门跃入了龙门。已经从一个农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将拥有高等学历的国家干部。但是，他们和陈林虎都没有准确地想到，陈林虎获得的仅仅是人生当中的第一张通行证，面临的东西还很多。现在，陈林虎已经毕业，而面前的这条路怎么走，让他再次感受到出身的悲哀。
那时高校还是实行包分配的就业政策，毕业生统统要回到所在县区。因为绝大多数来自农村，没有什么背景关系，所以基本都由县教育局派遣到了乡镇中学。陈林虎所在镇上中学也就是母校是所完全中学，因此想进去的大有人在。但陈林虎当时考虑在母校任教要和不少自己的老师共事，怕碍于情面打不开局面。再说陈林虎心高气傲，不想为进这所学校麻烦父母去求人送礼！于是陈林虎就选择了邻乡的大兴中学。
大兴中学所在的邻乡与陈林虎所在镇也就十多里远，但中间隔着一条河。八月中旬陈林虎骑车到了乡教办办了报到手续，十天后到大兴中学报到。那天校长不在，接待陈林虎的是年级组长顾老师，他说校长前些天已经接到了教办对新进师范毕业生的人事安排通知，经开会研究，让陈林虎到顾老师负责的初二年级组任政治科老师，让陈林虎听年级组的安排。他介绍了学校概况后就带他认识了一些组里的其他老师及在校的校领导。过了两天学校正式开学，陈林虎又见到了熊校长。熊校长还握着陈林虎的手，说了几句有文凭、好好干、大有作为的鼓励的话。从此陈林虎的教学生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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