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父亲的这句自言自语一下点醒了所有人。我坐在爷爷床边，那时的我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大人的事——连母亲、伯父们、奶奶都没有被允许参与——会单独让我留下来。我不明所以地听着父亲说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看见村长站立着肥胖的身子，全身都在颤抖着，村支书则瘫坐在了村长刚才的位子上。整个房间，一下子一点声音也没有。

父亲问爷爷：“爹，你看……”

爷爷用拐杖使劲地敲打着地面，说：“我看？我要能自己去看还用你们吗？指望你们，却只知道去吃，二两猫尿就将你们打发了。”

村长自知喝得最多，现在被爷爷不点名地骂着，心里也最愧疚。他低声辩解说：“去的时候他确实是在锅里盛菜。当时也没多想，就……”

我看见父亲居然有要流泪的样子。爷爷摆摆手，让村长坐下，说：“吴大锤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么？没盐了能用鼻涕代替。不用问，是不是他家里也干净了？收拾了？”

村长点点头，说：“是啊。但我好长时间没去了，忘记这茬了。”

父亲又问爷爷：“爹，你看……”

爷爷骂够了，或者准确说是觉得再骂也没什么用了。他说：“灾星不能留！我没多少日子了，得赶快把她处理掉。就怕……哎。”

村支书是晚辈，一直没说话。他这时插话来说：“那我们明天一早再去一趟，把那个新人带过来让伯伯您老人家看看，还来得及么？”

村长一听，立马点头附和。他这稀里糊涂的脑袋像被磕醒了，这么简单明了的方法为什么刚才自己就没想到？要是有的话，大不了明天带过来就是。多一晚，能造出个啥？娃娃都造不出来。

爷爷摇摇头，说：“带来我这我现在也处理不了了。这样，你们……”他将父亲和村长、村支书叫到床头。村长肥大的身子过不来，我只好下了床站在他们身后。只听见爷爷在低声说着什么“大红盖头”、“绑起来”之类的模糊的话。等他们转身，我看见三人的眼里——包括爷爷的眼里——都还是一种将信将疑的神色。

村长问：“真的没别的方法？这……”

爷爷说：“别的方法？别的方法就是乘她不备的时候拆穿她，当场将她赶走。你们可倒好，去了还活生生当瞎子。还不如王大山去呢！”

村长又被骂了一通，哪还敢再接话。我看到他和村支书接连走出房间，嘴里还在商量着什么事。等他们走后，爷爷将父亲喊近床头，说：“顺天啊，心慈做不了收魂人。明天能不能收地住也很难说。你记着……”他说到这，看了看还在地上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我，接着说，“如果有什么闪失，一定要把我搬到河边。别带阿生，你一个人。”父亲点了点头，当下就记住了。

我听到了我的名字，问：“爷爷，你说我么？”

爷爷笑了笑，仍是奋力在做他最不擅长的事——用他那布着大刀疤的脸尽量看似慈祥地看着我，说：“阿生啊，阿正在哪？”

我回答：“爷爷，他都出国一年多了。您又忘了？”

爷爷说：“哦，在国外。哎，这个孙子是看不到了。敏儿呢？”

我想，妹妹上午还来过，怎么现在也问起来了？忙回答：“她现在估计在家吃饭呢。有田在陪她玩。”

爷爷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哦，在家里。有田这孩子不错。”他喃喃自语了很久，大致是在说自己孩子和孙子的事情，我和父亲在他旁边听着，那时候的我还没能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就好像哥哥没懂得奶奶和伯父们告别时候的场景一样。父亲听着听着就跪下了，我也跟着跪了下来。爷爷也不喊我起来。等过了约半个小时，他对父亲说：“你们出去吧，明天一早来。去，把你妈叫来，我有事跟她说。”

我和父亲这才出去，看见奶奶在门口像是等着被召唤一样，一看见父亲的眼神就立马窜了进去。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但半夜还是醒了一次。我看见妹妹就睡在我的旁边，发出均匀地呼吸声。一分多钟后我便又睡觉了，但却进入了一个梦里。现在看来，这个梦有很多提示我的事情，但那时候的我将此一一毫无保留的忽略了。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棺材前，下面用碳石烤着。我手里拿着的数学书掉进了火红的炭石上，我伸手去捡，却被爷爷拉了回来。他用他的拐杖将课本捞了起来，我看见课本仍然完好无损。正要和他说话，他却打开棺材盖，躺了进去，任由我如何叫都没有理我。我吓得哭闹起来，醒来发现妹妹已经早起了。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憋着一泡尿到了屋后的茅厕，看见一条肥大的野蛇正盘在茅缸上的站板上（注：农村的茅厕是将一个缸埋在地下，缸口和地面平行。为方便站立，需在上面横放两块坚实木板作为站板）。它把头深深地埋在一层又一层的躯体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坨硕大的只有两头牛才能拉出来的灰色大便。我在地上重重地蹬了一下，这条蛇仍然纹丝不动。我咳了一声，示意它我要撒尿，赶快离去，它竟然仍毫无反应。我感到下身涨得厉害，体内的血液也一个劲地往上涌，就好像一团气把我笼罩着一样。我拉下裤子，对着它的身子尿了去，只听见尿液打到它身上发出灼烧般的呲呲声，这条蛇嗖得从我裆下溜走了。我看见被它压过的站板裂了两条一尺来长的缝。血液往上冲涌的劲头已过，我吓得立马往回跑，看见母亲手里拿着馒头，抱着妹妹，正朝家门口走来。

母亲看见我满是尿渍的裤子，忙问：“阿生，什么事这么慌张？”

我将看到蛇的事告诉了她，她去茅厕看了一眼，便对我说：“带妹妹在家吃早点，我马上回来。”

妹妹点头答应，我则不安地问：“你去哪？我怕。”

母亲似乎想了什么，但并没有告诉我。我听到她说：“保护妹妹，你怎么能怕？进屋别出来，我去你爷爷那，马上就回来。”

我陡然觉得多了一分力量。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有了保护妹妹的想法。可惜，最后我并没有做好。等我们进了屋，我问妹妹：“小敏，你今天怎么起来这么早？也没喊我？”

妹妹一仰头，说：“我们都喊了呀，你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