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记得,我问过黄云晴,在她的眼里我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如果在武侠里,你戴俊森应该改名叫张无忌。
我当时还以为她在夸我,我内心开心到了自满的境界,面有得色地笑着说道,哈哈哈,在你眼里我真的有那么帅么;
黄云晴却说,张无忌是那种太天真的人,天真到以为自己想的就是世界上发生的,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是循规蹈矩的,而当他真正面对这样的复杂混淆的世界的时候,原本坚定的内心开始摇摆不定了,因此,即使张无忌面对仇人也会慈悲,即使他知道他内心中更应该选择谁,但是当他面对周芷若和赵敏的时候他还是会左右为难,即使他做了明教教主,最后当皇帝执掌天下的那个也注定不会是他。
也就是因为这样,黄云晴才会说,我不适合做什么领导人物、什么CEO。她还说一开始她一直认为我这是在装,装作谦谦君子,一副道貌岸然之相,后来她才明白,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看上去成熟稳重,实际上,根本没有长大,只是一个误打误撞走出华容道的一个乖孩子。
在大教室的舞台上,我披着给自己做的一身黑色的古罗马官袍,拿着一个之前找方妞用废弃的白色被单做的一件衣服,代替凯撒的尸体。我捧着那件白衣,迈着凝重的步子,走到舞台中央,然后抬起头,缓缓地看着大教室内的天花板,丹田中沉着一股气,然后缓缓开嗓:
“朋友们,罗马的公民们,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
舞台下,众人肃静。
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
一瞬间,安静的气氛夹杂着从窗外传来的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另舞台上立刻入情入景。
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
我镇定了一下,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此时此刻,我不再是戴俊森,此时此刻,我是几千年前罗马的那位野心勃勃、才华横溢的狡诈的将军。
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此时此刻,你们都在看,都在听;然而,我只想演给一个人看,我只想告诉她,我也可以;
可在二十三分钟四十六秒之前,她已然不在这里;而在此之后,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含着眼泪,饱含深情地对着一件白衣,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尽情挥洒着我悲怆的落寞。
昨天的晚自习我一直在找机会多跟黄云晴聊一聊,然而柯若安却非要给班级重新换个座位,新排出的座位表上,老柯故意把我调到了第四排靠窗户的位置,而黄云晴仍然留在了最后一排。更让人闹心的是,老柯公然在班级里说:“我这么排,就是要管管你们班级里一对儿一对儿的,你们不是想挨着么,我就把你们安排在一起,然后我一并收拾”——的确,林江蕙马治被放到了一起,倪鲲甄苡仙被放到了一起,曾经一对儿的江晓青和熊新宇也被安排到了一起,甚至之前一直被传的萧全和沈思醉也被放到了一起,而我的身边居然好死不死地是苏丽栀,黄云晴的前面也被安排上了童远航。
谁都知道老柯这么干是故意的,但是我和黄云晴的位置排列真令人匪夷所思。
换完座位,我的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般。黄云晴估计也是,自打换了座位以后,一直都是转过身去背对着童远航趴在桌子上,除了偶尔和汪韵诗田饼干等女生传着纸条以外,其他时间我都看不到她在干什么。我想回头多看看黄云晴,可是苏丽栀却睁着一双大眼睛,故意地挡着我的视线。
我挠头不已,勉强压住心中的一股邪火,然后从记事本上撕下了一页纸,上面写了我想跟黄云晴说的话。
我轻轻敲了敲苏丽栀的桌子:“那个……咳……荔枝啊,把这个给黄云晴传过去呗?”
苏丽栀冲着我挑逗地笑着,然后接过纸条。接下来,她突然打开了那张纸条,开始轻声细语地读着。
“嘿!你干什么?”我压低了嗓音却仍然厉声说道:“我让你给黄云晴!”
苏丽栀笑笑,“那我要是不给呢?”
“你啥意思?”
“我没啥意思。”苏丽栀蠕动着嘴唇说道,“我不给,你能把我怎么样?”
苏丽栀的这一番举动,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我对她只是敬而远之,但自从上一次运动会那天晚上我明确拒绝了她之后,她非但没有停止她的所谓的“心意”,而且还在整个国际班高一年组放出话,说是我在那天晚上跟她表白了,本来我都要跟她在一起了,然而黄云晴却从中作梗,把我勾引走。听到这一番话以后,我心中更是哭笑不得。倪鲲洪远天和吴津都告诉我别理她,我也想就这样算了。可是现在她就坐在我身边,我估计接下来我的日子可不能好过。
豁出去了,无非是一条一毛钱的短信费用;反正我这也不是什么好手机,没收就没收了。我拿出了手机就摆在桌子上,开始摁着手机。
手机在书桌里震动的声音,倒是给黄云晴吓了一个激灵,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讲台上写着教案的老柯,翻开手机打开短信。苏丽栀看到了这一切,脑门上都写着愤怒二字,她猛地把那张字条撕得粉碎,然后扔进垃圾袋,接着拍了一下桌子,趴在了桌面上假寐。
我再回过头,却看见老柯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我记不得我那天晚上跟黄云晴具体聊了什么,大体是聊了聊她休学以后的打算。她说她没想好,估计还是暂时留在S市,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她会趁着休学的这一段时间好好在全国各地旅旅游玩一玩——想想也是,我们总是自称东北人,但是好像从小到大也就是留在S市这里,什么哈尔滨、牡丹江、长春、延吉、沈阳、大连、赤峰、呼伦贝尔都没怎么去过,除了这些,她说还想去其他地方多转一转,甚至都不想让家里人陪着,只想一个人;剩下几个月再看看书,然后再回来。
她也问我有没有什么打算,而我能有什么打算……除了赶紧把这学期的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对付过去以外,其他的暂时还没想好。我记得我只是说,我想在寒假的时候去找她。黄云晴开始还问我,你家里人能让你出来么,接着她却又说道,你不用来找我,她这病如果真的到了开放期的话,真的容易传染。我开玩笑说,如果能多看看你,就算是被传染了,能跟你一起咳血也值了。黄云晴没有再回复我。
我原本想着那天晚上回到寝室给黄云晴打电话,哪怕没有什么话也想随便找些话茬聊聊,然而她却给我发短信回复道:
“我今天很累了,真的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是我真的很困。如果有什么话,明早再说吧。”
我只好作罢,想了想还是追发了一条信息:“那好吧。东西收拾好了么?”
“嗯嗯,收拾好了。”
“那晚安吧,好梦。明天你一定要看我的独白汇演再走,好吗?”
“好呀。你今晚好好准备吧,明天表演的时候可别给我丢人啊。”
之后,我的手机便安静了。
那天晚上,整个503寝室都没有睡觉。凤天啸最先打破了沉默:“贝勒,明天黄云晴就要走了,你心里现在肯定很难受吧?”
我披着被子坐了起来,“还行吧。”
“还行吧……你还拿着呢!我看你能把你这架子拿多久。我跟她单纯就是同学关系呢,到现在我心里都他吗的难受!你还他吗装比!”
我突然开怀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此时心里,真的不是很难受,至少说要比昨天下午刚刚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好受得多。我突然觉得我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淡定,仿佛黄云晴并不是要离开这个班级或者休学,这是简简单单地请一个病假,过了三两天或者一周两周,她还会回来一样。而我身体里的另一部分,觉得我现在这种淡定的态度特别恐怖,现在的我,淡定得令人发指。
车思浩突然也坐了起来,然后声音中略带羞愧地告诉我,其实他之前说什么要和黄云晴搞暧昧、追黄云晴什么的,都是在我和黄云晴闹掰了冷战的时候,和黄云晴合起伙来气我。“真的,戴老板,我得跟你道歉。我明知道我那样你心里肯定不舒服,但是我还是那样做,然后你还没跟我怎么地的,我感觉我特别对不起你。”
我又释然地笑笑:“哈哈哈,你小子以为我没看出来么?我明白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也没当真啊。没事,兄弟,都过去了。”
车思浩仍然有羞愧之意,但是接下来他却换了一种少有的严肃的语气说道:“但是贝勒,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为啥明知道你会难受,我还跟黄云晴合伙气你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特么一直觉得你和黄云晴其实挺配的,并且实际上你已经喜欢人家喜欢的不行不行的了,你却从来不主动跟人表白跟人好,并且你还总拿腔拿调的。戴俊森,你已经够清高了,你还想怎么的啊?我最烦的就是你这个劲儿。”
车思浩的这一番话,让寝室里其他的三个人集体点赞,“卧槽,真的了耗子,从开学到现在,你这句话我太认同你了!认同的我都想亲你一口了!”萧全躺在床上说道,“可不怎么的么,贝勒,你说你一天天总拿什么架?喜欢人家就是喜欢人家,是爷们就勇敢点主动点呗!结果你看现在咋样,人家要走了吧?”
我却对此一点不认同,“我……我拿腔拿调了么?我清高么?我觉得我一直挺低调的啊!”
“拉倒吧你!”车思浩接着说道,“也不光我一个人这么说啊,那帮女生,像魏子怡、汪韵诗她们那帮女生,有时候晚上在寝室里唠咱班男生的时候也都这么说,都说‘觉得咱班戴老板别的方面都挺有担当的,就这方面太不爷们儿了’。”
听完这一席话,我彻底哑口无言了。我把被子裹在身上,然后双脚穿上了拖鞋,一时间不知道是站是坐,只是弓着腰,看着光滑的地砖上浮现出来的月亮的倒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萧全突然起了身,二话不说,坏笑着给我嘴巴里塞上了一支烟:“你现在这造型,必须得来根烟,老配了!要不我给你点上?”
“别别别,哪能让老大给我点烟,受不起受不起!”我连忙让了让,最后还是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就那么坐着。
玩笑过后,寝室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的呼吸声和叹息声。
吴津翻了个身,也坐了起来:“我说贝勒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黄云晴的呢?”
什么时候?到最后好像我自己也不确定了……是小学临毕业在补习班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初中班级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第一次知道她和班级里男生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是第一次跟她吵架以后被惠姐硬摁在教室里扫除然后谈心的时候?是她那天彻底离开蜀山初中的时候?是在国际班又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那天晚上跟苏丽栀彻底挑明事情的时候?“……不行,我得捋一捋,我到现在我自己都说不清。”
“那你就捋一捋呗?说出来让咱们听听。”车思浩说道。
“说啥啊?”
“就说你俩之间的事情呗。”吴津说道,“咱们可一点都不知道啊!讲讲呗。”
我开始从第一次跟黄云晴见面的时候的朦朦胧胧开始讲述着,一直讲到了在国际班开学的时候我再次看到她以后的压抑的喜悦。我一点一点仔细回忆着,萧全他们几个听得入神,有几次我看他们都不说话,我甚至都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讲着而他们都睡着了。讲完这一切,我再一看表,此时此刻,已经是凌晨零点三十分。这该死的“明天”,终于成为了“今天”。
“卧槽……”凤天啸感叹了一句,然后摒住了呼吸,接着说道:“贝勒,我跟你三年同学,大部分时候要么我跟你前后桌,要么我跟黄云晴前后桌,我都不知道你俩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
“是吧。”我又脱口笑出来,“哈哈哈哈,我都不知道,心里藏着这么些事情,是这么难受。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被我自己骗了,我自己都不觉得我自己喜欢她。”
萧全听完,叹了口气:“贝勒,你说你都这样了,干嘛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折磨么?”我依旧很淡定地问道,“我怎么不觉得呢?”
“你拉倒吧!还不觉得!我们几个刚刚听完你这一堆事情和感受,我们都替你觉得难受呢!”车思浩说道。
而我的心中依旧空荡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心跳依旧保持在正常水平,没有放缓也没有加速。
“戴俊森,我看你是都把你自己催眠了……”萧全说道,“但是现在你清醒过来,还能怎样呢?人家明天,不对,今天就要走了。”
“她不是还会回来么?”车思浩说道,“等她回来,戴老板,你就跟她表白呗。”
“回来?回来不也是去下一年级么?”吴津说道,“再说了,就算黄云晴回来以后,贝勒再去表白就能在一起么?要知道这可有大半年时间呢,这中间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小天津你个乌鸦嘴!”寝室里集体骂道,然后又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但是吴津说的话,正好是我所担心的,也是我心里一直以来的一道坎。在我心里,总是担心着明天会怎么样,即使我知道明天的课程表,明天的学习计划,明天的天气预报,但我仍然害怕会有临时考试,会赶不上交作业的期限,我已然会在书包里多备着一把伞。我不知道明天是风雨交加还是晴空万里,我不知道明天会有人走来还是有人离开,有很多今天的美好都在明天凋零,有很多今天的梦想都在明天幻灭。
在未知的明天里,我在没有任何确定的条件下,我真的不敢应许,因为任何应许带来的都是希望,就像我和黄云晴之间的半年之约,就像我跟她说了明天一定要开看我的汇演;而那些实现不了的希望带来的,都是更让人痛苦的失望。如果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或许最后的最后,还不至于那样痛苦。
大概又聊了20多分钟,凤天啸和萧全开始接着拿出独白稿,管小天津借了应急灯,开始背诵了起来;小天津拿出手机上网,车思浩拿出Mp4看着新下载的一集《越狱》,我则是躺在了床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睡了很长时间,我在睡梦中记起今早黄云晴就要离开,我下意识地以为我已经睡到了八九点钟,然后我突然惊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发现是4:28。
勉强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到寝室间里就再也睡不着了。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不知为何,有太多的突然间的行为,有太多的一惊一乍,感觉自己神经都要绷断一般,便抬起双手掩面,然后搓了搓眼睛。寝室里鼾声此起彼伏,外面的天空仍然漆黑一片,连校园里的路灯都熄灭了,而距离起床号,还有将近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我打开手机,调出短信息的选项,想给黄云晴发一条短信,看看时间,估计她应该还在梦乡,我便作罢。接着,我开始翻看之前和她聊天时候的短信记录,仔细一翻,却只有三十来条,我估计应该是手机本身的内存就不够,大多数之前的短信都被其他新的短信息自动替换;而我和她之间大多数时候都在传纸条,所以短信里的东西也像是没话找话一样。偶然间有一条短信很长,但是也不过是一些吐槽的话:那时候我还给她送过早餐,那一条短信正好是她吐槽我给她买的凉拌海带丝里有一颗没拌开的盐巴,给她咸的够呛。
好像很多时候,知道这个人要走了,你才发现有很多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早。”
手机的屏幕灯突然闪了一下,然后整个手机发出一阵短促的震动。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吓得我差点把手机砸在脸上。
“你居然醒了?”我半开玩笑地回复道,“不再多睡一会儿么?多享受享受同恩分校女生寝室的温存?”
“睡不着了。”黄云晴回复道,“你居然也也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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