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过后,布神通与唐进之一起动身,前去看那风水宝地。
唐进之半生为生计所累,难得有此一日清闲,与那布神通一路优哉游哉,闲看一路的山光水色,也觉得惬意。
两人一路游玩,三十里路程走了差不多三个时辰,不觉间进入一座山谷。此时已是月上树梢,朗朗皓月当头而照。唐进之借月色抬眼四望,只见前方秀峰齐聚,满目皆是苍翠松柏,月色之下,空谷之中幽静宜人。唐进之虽是不懂风水,也不禁脱口赞了一声:“好地!好景致!”
进入谷中,两人正行间,布神通指着前方一处山坳道:“恩公,此处便是老朽所言的吉地了。”
唐进之循布神通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在那山坳处有数条山脉撺作一簇,山脚交汇的褶皱中夹着一条小溪流,在溪流环绕之处生着一片石林。唐进之细看之下,发现那片石林果然有些透着古怪。此时正值仲夏,本是草木勃发、梅雨连绵的时节,然而偏偏在那片石林之中却是寸草不生,而且溪沟中虽有水迹却无水流,溪水都已经干涸,溪底和石林之中尽是红砂石砾子,与四周草木葱茏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唐进之沉吟半晌,皱眉道:“先生,平章虽然不懂风水堪舆之术,但是闲时也曾看过一些闲书,据书上记载,一处地势需得山环水抱,有案有靠才算得上是上佳的风水吉地,然而此地有石无土,且地势险恶,分明是一个不毛之地,先生为何却如获至宝?”
布神通面有得色,笑而不答,找了一个隐秘地点与唐进之坐下,只吩咐唐进之稍安勿躁,稍候便知真假。唐进之无奈,只得依从布神通之言坐下,一心静等那异像出现。
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布神通指指那片石林,对唐进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唐进之顿时紧张起来,只觉得喉头发紧,胸中突突乱跳,急忙两眼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山脚那片石林。
良久,从石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就看见一头黄毛巨犬不知如何出现,缓缓从山坳的阴影之中走出。那头黄毛犬体型巨大,其形如虎。唐进之何曾见过如此之大的犬类,此时陡然看见,心惊之下不禁张口惊呼。幸亏布神通早有预见,早已伸手一把捂住了唐进之的口鼻,这才没有惊走那头巨犬。
那头黄毛巨犬步态慵懒,走到月光底下伸舌摇头,引颈拔腰,活动了一番筋骨,似乎是刚刚才睡醒一般。它走到石林中央,在地上的红砂石砾子中刨出一个圆溜溜的大坑,然后在坑中趴伏下来,张嘴对着月亮缓缓开合,肚子一起一伏,竟在吸纳天地精气,月光之华。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一片素色,皎皎月色之下,石林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氤氲,整个山谷都透着一股夺人心魄的神秘感。唐进之何曾见过这等神奇的景象,一时不由看得呆了。布神通却似老僧入定一般,在一旁瞑目而坐,仿佛见惯不惊。
不消一刻,那黄毛巨犬似是吸足了天地精气,又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入山脚的阴影之中,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布神通此时方才睁开两眼,拉着唐进之走到那山坳的阴影处。唐进之只见山壁处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山窝,深约丈许,洞底满布石砾,但是洞内四周的岩石上却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也不知那头黄毛巨犬是如何出入的。
布神通的两只眼睛精光毕露,望着唐进之道:“此地名唤‘黄狗坐窝’,与先生所言的寻山寻靠的堪舆正法确实不同,此法乃是《青囊经》中的一门旁技,法术虽然偏左,但是在下是替先生强行改命,本来就是逆天行事,施用此等旁门小技也是无奈之举。那头黄毛巨犬乃是此地地脉的脉气外露所显现出来的幻象,并非实体。此地的殓葬之法也与一般方法不同,那黄狗幻象在每月的月圆之时都会连续现身三日,下葬之时也需等月圆之夜,将入葬之人全身脱净,一丝不挂的盘坐于砂坑之中。下葬之后,其人后代必于数年之内发迹,百年之内富不可言。”
言毕,布神通目视唐进之,微笑道:“恩公觉得此地如何?”
唐进之对布神通此时已是深信不疑,闻言急忙一揖到底:“先生真乃通天彻地的神人,在下子孙后代的福泽就全部仰仗先生了,在下也必将竭尽全力将狼儿抚养成人,以报先生之恩。”
布神通闻言,面露喜色,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卸下了心头一副千斤重担。
当日唐进之回到家中之后,想到自己已年过半百,却仍为生计所累,而今虽然眼见有似乎唾手可得的富贵,然而实际上却仍然遥遥无期,思来想去,触发心思,胸中郁郁不乐。唐进之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宿,一时不禁按捺不住心中贪念,竟然对自己在病中的老父下了虎狼之药。唐父一朝毒发,次日晚上便死了。
是夜,唐进之悄悄用一辆牛车将老父的尸体运到那吉地处,等到黄毛巨犬出现时,将已脱得寸缕不挂的老父抱到砂石坑上盘膝坐定。那黄毛巨犬有形无质,唐进之在犬身之中穿行自如,那犬也不吠不咬。
唐进之把尸体放在砂坑上之后,那黄毛巨犬就蜷首蜷尾的趴到唐父的身上,闭上双目,缓缓没入了尸体里面。
唐进之退到边上,焚香行了九叩之礼,刚刚起身,就觉得地动山摇,吓得他急忙退出谷口,转头去看,只见四周山崩石裂,顷刻间就将那片吉地和他老父的尸身掩埋了起来。
唐进之回到家中,对外只是宣称老父病重,药石不效,一夜暴毙,已然下葬。
次日,布神通一见唐进之,见其面相气色变化,再遥见那片吉地之上地气有异,细一推敲,已然知道就里。布神通顿时在心头后悔不迭,一把抓住唐进之手臂拉到无人处,叱问道:“先生,我一向敬重先生之德,却没想到先生竟干出了毒杀生父这等丧天害理之事!”
唐进之见事情败露,心头惶恐,急忙道:“先生,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请先生为在下保全颜面。先生奔波一生,日后也请一并在舍下颐养天年,在下必以父母之礼待之。”
布神通知道事已至此,已然无法挽回,只能跺脚喟叹一声,道:“老朽为一己之私泄露天机,必遭天谴,日后定会瞎了双眼。老朽本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余日无多,眼睛或有或无,并无大碍。只是先生此事做得实在太损阴德,故而心有所感,并非责怪先生连累在下。因先生恶行,那处吉地的风水格局已经有所变化,隐隐已有煞气孕育其中,日后必定会不利于先生,所以先生日后还须多行善事,以积阴德,如此先生后人的血光之灾或可得免。”
布神通说话之时,神色惨淡,似有不详预感。唐进之心头有愧,当下一一允诺。
此后数年,唐进之果然生意日隆,再加之他本人愈加刻苦钻研医术,技艺日益精湛,渐渐声誉鹊起,成为行业翘楚。后来得地方举荐,被推举入宫,深得皇上恩宠,遂成太医之首,更蒙皇上圣恩,赐予金匾一块,御笔亲书“杏林圣手”四字。一时京城之中,“圣手唐进之”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唐进之风头之盛,一时无俩。
自唐进之当年毒杀生父之后,布神通的两眼就渐渐生了一层白膜,不到两年,布神通的两个眼球之上就长满了厚厚一层白翳,此时布神通已与瞎子无疑了。唐进之倒也言而有信,将布神通祖孙二人供养了起来,发达之后,更为他祖孙置了房产,时来探望。
这日,布神通正在家中闲坐,忽然唐进之携美酒来访,两人遂在布神通家中把酒闲谈。
酒过三巡,唐进之替布神通满满斟了一杯酒,暗地里将藏于小指甲中的一点砒霜散入了酒中。
酒刚入喉,布神通已知有异,诧然道:“恩公,此举却是何意?”
唐进之沉声道:“当年我毒杀生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先生神目如电,竟然识破,致使这些年来,在下一直如鲠在怀,不解不快。此事关系在下的身家性命和富贵前程,先生在世一日,在下便寝食难安一日。思来想去别无良策,只得出此下策,还请先生成全。”
布神通闻言,缓缓将酒杯放下,在桌上一顿,酒杯顿时裂为四瓣。布神通惨笑道:“先生好深的心机!老朽能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全赖先生大恩,老朽祖孙二人对先生感激不尽,怎会生出二心!先生本是薄福之命,当年老朽因感激先生救命之恩,遂逆天而行,欲替先生图谋一个百年富贵,以报先生之恩,岂知所择非人!老朽当年为一己私念泄露天机,合当身受今日之报,因此老朽对先生所为并无怨言……但狼儿年幼,并不知晓此事,还请先生放我孙儿一条生路。”
唐进之在宫中见惯人情冷暖,日日与人勾心斗角,早已把心肠练就得坚如铁石,此时虽见布神通言辞凄切,却也并不为其所动。唐进之闻言垂下眼帘,盯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先生行走江湖多年,难道竟然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
布神通闻言,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唐进之双臂,双手指甲生生抠入唐进之臂中,嘶声叫道:“唐进之——你、你——好狠的心!好毒的心!”
言毕,布神通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回座椅,一股黑血顿时从嘴角溢出,两眼之中缓缓流出两滴黑泪,已经看不出眼仁的两个白眼珠中间却赫然现出两点嫣红。
唐进之见布神通容貌可怖,一时也不由吓得手足无措,汗湿重衣。唐进之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觉得背后寒气逼人,他猛地转头一看,只见身后的门缝中一双眼睛腥红如血,紧盯着自己的后背。唐进之吓得大叫一声,顿时从座椅上跌倒在地。
房门被缓缓推开,狼儿站在门口全身剧烈地颤抖着,面上的肌肉扭曲,脸孔狰狞如鬼,通红的双目之中,几乎滴出血来,似要择人而噬。狼儿一步一顿的走入室内,喉中“嗬嗬”作响,浑身散发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气。
狼儿一步步走到布神通的尸体跟前,将布神通扛到肩上,又一步步走向室外,自始至终都没有盯唐进之一眼。唐进之为狼儿身上的死气所慑,被吓得一步步后退,眼睁睁的看着狼儿离去,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平静之后,想到被狼儿走脱,心中懊悔不已,急忙差遣心腹追杀狼儿,然而却再也已经找不到狼儿的踪影了。
一月之后,唐进之的府邸之前来了一群身披重孝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手捧瓦罐的瘦削少年。那少年步履蹒跚的走到唐府门前,猛然将手中的瓦罐摔碎在了唐府门前,瓦罐里流淌出来一股灰白色的液体。那液体说也奇怪,一淌到地上就立马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瞬间就沁入了唐府门前的地里。与此同时,唐进之的家族宗祠之中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大响,声如平地惊雷,唐家宗祠内不知为何大梁突然崩裂,祖宗的塑像和牌位倒了一地。
唐府的家人见状正准备喝问个究竟,就看见那少年在唐府门前跪下,仰天大哭道:“唐进之,你杀死生父,丧尽天良,又恩将仇报,毒杀我祖父,我此生与你不共戴天!我相信这个世上有鬼神,我死之后一定会变成最怨历的恶鬼,我放弃投生的因缘,在此地下此绝户咒,誓要灭你满门!现在你家气运正旺,我奈何你不得,待到百年之后,你家气运衰竭之时,我一定会前来杀尽你的子孙!”
那少年哭完之后,大叫一声,一头冲到唐府门前的石柱上,撞了个脑浆迸流,鲜血喷了唐府大门满门。等唐进之匆匆赶来,看见那少年正是狼儿,然而他却早已气绝身亡。
当时正值盛夏七月,唐进之的府邸之内却突然无端地起了三日风沙,那风沙却又极细,一直在空中盘旋,始终不落下地,就像一层灰黄色的薄雾,纷纷扬扬的如丝如絮,把整个唐府笼罩在其中,呛得唐府的家人咳嗽不止。那层风沙在唐府留了三日,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去。三日之后,唐进之挂于宗祠之内的列代祖宗画像的双眼都变成了鲜红的颜色,看上去鬼气森森。事后,坊间有人传说,当日狼儿摔破骨灰罐之时,连当地土地庙内土地公的脸都变成了靛蓝之色,想必是狼儿下咒之事已经触动了鬼神。
唐进之见异像频现,知道狼儿所言非虚,便急忙从四方延请奇人异士,想破解狼儿祖孙所下之咒。然而所请之人皆是众口一词,皆言狼儿所下的确实是绝户咒,他当日在唐进之府邸门口泼下的灰白色液体乃是布神通的骨灰所化,此咒施为之后,下咒之人将陷入永不轮回的绝狱之地,此咒乃是玉石俱焚的万劫不复之咒,无法可解。唐进之此时方才后悔不迭,但已无计可施。
后来,这个狼儿下绝户咒诅咒唐家家族的故事就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一代代的传了下来,成了一片笼罩在唐家子孙头上的阴云。
爸爸神态失常,又哭又笑,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这个传说,讲完后浑身都脱了力,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喘了好大一阵气又才接着讲道:“此后唐家果然人丁兴旺,富贵非常,一直到你爷爷这代才开始衰败下来。你爷爷生了我和你叔叔唐蓍德两个儿子,你叔叔从小聪颖好学,很快继承了祖传医术,成为了我们当地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却从小贪玩调皮,虽然小的时候在你爷爷的管教之下读了几年书,但稍微长大之后就不务正业了。你爷爷管束我不住,只得由着我四处浪荡。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跑江湖的瞎子,那个瞎子一直跟着我走,非要收我做他的徒弟。我以为他就是一个算命的,开始不想理他,谁知道他却说他会法术,想找一个徒弟把本事传下去。我将信将疑,那个瞎子就真的显露了一些神通,吓得我当即就拜了师傅。后来我听那个瞎子讲,他家里祖传的有一本《鲁班书》,他的本事就是从上面学来的。于是我就跟着那个瞎子跑江湖,以说书为生,我也慢慢的就把他的本事全部都学完了。后来那个瞎子死了,我一个人走南闯北,凭着学来的异术救了不少人,但是也害了不少人。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我已经快到中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仍然没有子嗣,因此渐渐相信了报应之说,这才开始后悔起来。而且那时候都已经改革开放了,大家都相信马列主义,我如果再到处显摆异术迟早要吃亏,于是我这才回到了老家。我所学的那种异术最忌乌鸡黑狗,只要吃了黑狗肉,淋了乌鸡血,所学的异术就会失灵。我为了不至于绝后,就自己吃了黑狗肉,淋了乌鸡血,废了异术,把以前挣来的钱也捐了一大半出去,多行善事,积累阴德,后来又过了几年才生下了你。”
这个故事爸爸讲了很久,讲的时候他脸色凝重,神情反复,那语气并不像是在讲故事,而更像是在讲一件我们的家族往事,把我听得目瞪口呆,心脏像是一直被一个人紧紧地攥着。
讲完之后,爸爸叹了一口气,说:“当年狼儿在唐进之府邸门口以永不超生的诅咒之法对我唐家下了绝户咒,发毒誓要在百年之后灭我唐家满门,从清光绪三十二年至今,百年之期已近,狼儿的诅咒就要来了。”
我听了这么久,这才终于缓过神来,“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听见我的哭声,妈妈从外屋跑进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妈妈也哭了,她用手捶打着爸爸的背,哭骂道:“你这个要命的!你吓孩子干什么?你吓孩子干什么……”
爸爸弓着腰,像是被打得断了气,我们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叔叔唐蓍德来了,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当时脸就沉下来了,对着爸爸就开骂:“大哥你也真是不像话,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拿这种事儿来吓唬孩子!”一边说一边就把爸爸拉到里屋去了。
我听见两个人在屋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就看见爸爸把门一摔就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说:“打这个主意,你是休想!我死了也不会给你,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接着叔叔一脸阴翳的走了出来,看来两个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闹得很不愉快。
叔叔看见我还在哭,就说让我不要留在家里了,免得我爸爸发神经,让我跟他到他当院长的县第一人民医院去玩两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呆在家里有些害怕,就答应了。
我还是不要相信什么诅咒和报应了,赶紧把爸爸讲的恐怖故事忘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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