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惊异，高力士以为我不信，补充道，“丞相当年被参倒，起因就是儿子宇文承收受贿赂。丞相去世后，宇文宅就被朝廷收回，后来拨给奴家用了。丞相夫人改嫁商贾，远嫁漠北；宇文承好悬没流落街头，老奴于心不忍，还特地拨了一间平房接他回来住呢。先生如若不信，待会儿老奴可以带你去我家宅见他。”
我眼前一黑。
——父亲去世前，我曾经和寿王李瑁定亲。父亲去世后，人走茶凉，世事变幻之快令我绝望。遥想当年独孤伽罗，至死尚有一个杨坚为她牵肠挂肚。而我，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弟不知所终，心上人另娶他人。我哪怕不要这条贱命，也要手刃李隆基。
这是宇文思在独孤皇后小院前对我说过的话。
兄弟不知所终……兄弟不知所终……要说郝念恩不知道宇文承在哪里，倒情有可原，因为他尝试过靠近高力士，打不过，更别提去他家里翻查了。但是鬼魅如宇文思，岂能不知道兄弟的下落？几乎就在眼皮子底下！
高力士还没说完呢，“不过……”
我倒吸一口凉气。
每一次的“不过”，都要死我许多脑神经。
“……不过，若公孙大娘真是宇文思，倒厉害了，因为宇文思小时候受过伤，左足是跛的。”
卧槽。
虽是严冬，我已惊出一脑袋密密麻麻的汗。
左足是跛的……左足是跛的……
没有可能。
我曾经一把擒住她的左足，玉一般，毫无瑕疵。
真没想到，雪地里绽放如昙花的她——一朵白花寄哀思的她——长明灯前踮脚看顾的她——躲在柜子里被我扣住双手的她——
美得叫人屏息的她，竟然不！是！宇！文！思！！！
——但是这个王摩诘把剩下来的文房四宝全部买走了，还第一时间送去给了张九龄。幸好路上被宇文思给劫了……那个傻姑娘，还想着成为寿王妃呢，巴巴地把文房四宝又送了回来。她也真是蠢，毁了不就行了吗？
这是李持盈和武惠妃密谈的时候的对白。
谁是他们的内奸？
老柴头。也就是麦图。
老柴头为何知道东西被宇文思劫了瓢？
因为我曾站在窗边，对那个抢东西的女人大叫一声，“宇文思！”
自此，阴差阳错之间，所有的人，都想当然的认为，赤足走过雪地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个跛足、和李瑁定过婚的宇文思！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凌风起舞的公孙大娘。
如果“疑惑”能评级，我现在内心的疑惑程度，是十级加。
你，到底是谁？
高力士不认识她。甚至没有勾起一丁点对印象中那个小宇文思的回忆。
这就是我嘴里发苦、突然醒悟有哪里很不对劲的原因。
——祖训，我宇文一门，亏欠独孤氏。在她身后，但凡有余力，务必恭敬。这两盏长明灯，已经点了两百年，不可以熄灭在我手里。
——父亲去世前，我曾经和寿王李瑁定亲。父亲去世后，人走茶凉，世事变幻之快令我绝望。遥想当年独孤伽罗，至死尚有一个杨坚为她牵肠挂肚。而我，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弟不知所终，心上人另娶他人。我哪怕不要这条贱命，也要手刃李隆基。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我怔怔地望着公孙佳人，往日场景如一副一副画般从眼前划过。
她还是那么美。不，她一次比一次更美。公孙佳人，公孙佳人。这是你的真名字吗？抑或，其实连这个也都是假的？艺名？
我和高力士在这里埋伏，那边她已跳完了一整支舞。
她停下来的时候，风平树静，空气都如同凝固一般。
只有她的裙袂和剑穗，在风中柔软地飘拂。
半晌过后，水塘里咕咚一声，一条小鱼吐了一个气泡，才打破了宁静。
哗啦啦掌声雷动。
所有人情不自禁全体起立鼓掌。
公孙佳人直起身，朝大家缓缓欠身，并没有笑，却仍然让观者赏心悦目。
我和高力士双双吁一口气。
她没有动手。
或者，一切都属于我们想太多，人家根本没有刺杀皇上的意思呢？
会不会站出去吼一声，“现在这个皇帝是假的！真李隆基已经死了！”
反而起效比较快呢？横竖这一整个蓬莱池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知情人。
我正在这儿胡思乱想呢，忽然湖心岛的公孙佳人动了。
只见她轻启朱唇，说道，“刚才那首剑器舞，是开篇第一支舞，名字叫做《剑器浑脱》。’浑脱’是一种西域舞蹈，佳人不才，将之与传统剑舞相互吸收融合，遂成。接下来一首，名字叫做《裴将军满堂势》……”
接下来还有啊？
我嘴里更苦了。
内心一个声音说卧槽千古第一舞啊还是公孙大娘跳不看要亏死啊！
令一个声音说尼玛怎么还有啊啊啊啊！
那边公孙佳人继续说，“……裴将军就是裴旻，而所谓’满堂势’，是因为这支舞空间调度很大，起舞时我将会游走于整个表演场地。舞曲中有一个动作，叫做飞剑入鞘，是模仿当年裴将军突然掷剑入云，宝剑高达数十丈而后坠落，却能准确无误的插回剑鞘之中。诸位可有顾虑？如有，佳人立刻结束演出。如无，请容忍稍后佳人的鲁莽。”
我的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旁边高力士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脸苦笑。
裴将军啊！满堂势啊！飞剑入鞘啊！
要玩死老子啊！
我低声对高力士说，“这下可好。我俩分一下工吧，你守在这里保护皇上，我跟着公孙大娘的方位。”
“得。”高力士点点头，“小心些。”
湖心岛那边，公孙佳人已经换了剑器。
原本那一把长剑放下，重新拿到手的是两把短剑。短剑不像长剑那般镶珠嵌玉，剑穗也没有长剑那么长且美。这两把短剑花纹暗沉却古朴，剑穗短而团，更像两个扇坠儿，十分干练。两把短剑的长度也不完全一样，右手那只比左手那只长一些窄一些，远远看去，两个都不会超过两尺。
不知为何，我看到这两把短剑，内心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公孙佳人还没有动，歌女们乐声骤起！
箜篌嗡嗡，琵琶铮铮，拍扳空空，笛子清越穿透云宵！
即便那天演唱王昌龄的七首从军行，也未见如此雄浑激昂！
所有观者为之一凛！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上一次听过的那个主唱歌女开始吟唱。这是颜真卿的《赠裴将军》！
只见公孙佳人双手之剑亦循声而动。初时，如冬眠动物惊蛰，浑浑噩噩间，逐渐神庭清明；而后似见到曙光，浑身抖擞，生机一触即发。继而，双剑缓缓探出，相互交汇或平行或一前一后，像试探春天是否真的到了。公孙佳人腰肢柔软，腿脚轻灵，每一次翻身都如云山雾罩一般华美。
“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
公孙佳人原本表情平淡，闻声后双目如炬，果真就像将军出征巡视战场一般威风，继而她借助湖心岛四周的栏杆假山甚至池中芦苇，开始腾挪跳跃！相比第一支舞，现在她才显现出上乘的武功身法！除了我，没有人见过她的身法。
可是，和之前亮剑一般，居然也没有人意识到她的身法高明至此有何不妥！！！
“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公孙佳人开始执剑游走。她足不粘地，身轻如燕，在各个亭台楼阁之间穿越！她旋转起来的时候只见一团烟霞，忽而一个静止又英姿勃勃挺拔无比。空间狭窄处也没见她卷倒任何器物，空间宽敞处只觉她一到就是洋洋洒洒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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