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老轻轻叹口气,笑道,“杭老先生,你先进来吧。掩上门,坐下喝口热茶。我瞧这话匣子,一时半会儿关不上了。”
杭宁老先生进房坐下,他面色泰然自若,我却依旧没法子忍住鼻酸。
大伯。
张果老率先问起问题来,“杭氏一族,现在都还好吗?”
杭宁点头淡淡道,“托果老的福,族人都还好。只是老身喜爱孤寂,不愿留在亲人身边。”
什么?!
什么叫做——喜爱孤寂,不愿留在亲人身边?!
我只听他这句话,就晓得内有玄机!
这,这,这活脱脱大伯的古代版!
不是不愿意吧?是不敢!
怕命犯天煞,呆在亲人身边,会最终害了所有的亲人。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诧,杭宁看向我,“明公今日是怎么了?”
我望着他,内心烦恼。之前我对张果老和盘托出,这事儿我非常想再干一次!我真想对杭宁和盘托出啊!可是一想到他和忠王李屿过从甚密,我又大大的犹豫了。我是冒牌“王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需要填补的历史漏洞只怕越大。
当下只能尴尬一笑道,“对不住,昨夜没有睡好,精神头不佳。”
杭宁捋须、微笑、喝茶。
杭宁和张果老一样,布衫、布鞋,头上缠着方巾。但他身材瘦削高挑,双眼奇大、微凸,双手也奇大,骨骼突出,拿茶杯的感觉却异常稳定。
想到他昨天在“丹青斋”说的话,我敢肯定,武不武功的不好说,这又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
张果老又问道,“不知道先生和忠王是怎么认识的呢?”
杭宁放下茶杯,又看我一眼,“说来特别有趣。忠王最初找到’丹青斋’来,做的事情和明公一模一样。”
哈?!我再度吃惊。
“他拿来让我临摹的,也是吴道子的真迹。”
“为什么?”我还是没忍住冲口而出。“为什么他也要临摹吴道子?”
杭宁像是对我三番两次的惊诧也起了疑心,隐晦地说道,“为什么?明公为什么,恐怕忠王也就是为了什么。”
他和张果老两双眼睛看着我。尼玛我不是不想说真话呀!我是真的不知道呀!
也算张果老沉得住气,这个时候才打开卷轴,仔细欣赏起杭宁所模拟的吴道子《天王送子图》来。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真的是杭先生临摹的吗?我曾有幸在御书房目睹真迹,好画工!好本事!几可乱真!”
杭宁答道,“吴老先生的画,吴带当风,人物衣褶飘举、满壁风动。他还擅于焦墨线条中略施淡彩,作画线条简练,笔才一二,象已应焉。吴先生绘画,落笔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均能不失尺度;写佛像圆光、屋宇柱梁,或弯弓挺刃,不用圆规矩尺,一笔挥就。因此吴老先生的画,静中有动,不仅要把那个’静’临摹到十分,还要把那个’动’临摹得七八分神似。老朽不才,只能做到如此程度了。不过,不是老朽夸口——除非把老朽的摹本,跟吴道子的真迹放在一起,一笔一画比较,才看得出差异,否则,单独看,很难看出是摹本。”
哗。这算是对他上次在画室的话进行了注解!
上次他说:那些庸手的画作,要临摹还不简单,边看边画,一天两天也就足够了。前两日我滴水未进、眼都未合,如此才把整幅画默了下来,现在只是把心中的那幅画画出来而已。所以我不需要真迹了,至于像不像,除非吴道子本尊亲自临摹,其他人只怕也不能够更像了。
可是……
一来二去的,我捕捉到了非常一样的信息。
“果老,”我打断正在潜心赏画的张果老,“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什么?”张果老想一想,“哦,我说,几可乱真!”
“不是。前面那句!”
“前面?”他再想一想,“我说我曾经在御书房看过真迹……”
对!就是这个!
我又转向杭宁,“你刚才说,除非把真假版本放在一起一笔一画比较,不然很难分清楚的对吧?”
杭宁点点头。
我曾经说过,情势越是错综复杂,我往往越是能够理出头绪。
真假吴道子——御书房——忠王——郝念恩说过的一句话——张九龄说过的一句话——
我慢慢站起身。两个高人看向我,我摆手道,“你们先聊。我出去吹吹风。”
卧槽。
我简直是“滚”下了楼梯!“逃”出了他们的视线!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脑子里面的推理结论!
直走到雪地里,雪花劈头盖脸的飘下,浸润我肌肤,才让我灼热滚烫的大脑,微微平静下来。
天哪,容我再顺一遍!
真假吴道子——御书房——皇帝爱物——临摹如此之真——只能是为了调包——郝念恩说:你以为,如今坐在金銮宝座上的,还是李隆基吗——张九龄说:圣上变了,这几年来,他闭目塞听,亲奸佞、远贤良,大事糊涂小事挑剔,家国不宁——该死的公元729年——所有的转折点都在公元729年——宇文融被贬——杨良媛和萍儿死了——还是他妈的殉葬——殉葬——殉葬——黑气——黑气——玲玲说:李隆基脸上青气与黑气交织——
“啊——”我仰天一声大叫。我要疯了!
孙德麟从屋里跑出来,像是要靠近我。
我手一挥,“站住!不要过来!让我自己呆着!”
他这才停下。
我转过身,独自面对着空空荡荡的街景,努力消化我正在慢慢成型的那个结论。
《福尔摩斯》的作者柯南道尔说:排除一切不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可能,就是真相,无论它有多么的难以置信。
联想了所有的事实,再排除一切的不可能之后,我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的李隆基是假的。真的那个,已经死在公元729年了。
就。是。这。样。
能够满足一切条件的,就只能是这个真相了!
没有别的可能!
我且解释给你听。
吴道子的画,是李隆基最爱。开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25年,唐玄宗东封泰山,吴道子都是陪同前往的,可见地位多高。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此行之中,诞生了著名的《金桥图》。他们一行人驾过金桥,道路曲折萦转。李隆基见蜿蜒间队伍始终齐整,心中非常兴奋,召来吴道子、韦无忝、陈闳三人,命他们共同绘制《金桥图》。陈闳主画皇帝真容及所乘照夜白马,韦无忝主画狗马、骡驴、牛羊等动物之类,而桥梁、山水、车舆、人物、草树、雁鸟、器仗、帷幕等主题部分,则由吴道子主画。《金桥图》之后,这种华丽组合再难见到。
吴道子是少数几个生前就被世人珍若拱璧的画家之一。眼下,他就已经红得不得了,而最多拥有他画作的,就是李隆基。
所以,若说别人看不出吴道子画作的真伪倒还情有可原,若是李隆基,不应该分不出真假。
王维也好,李屿也好,把“御书房”里的画,偷偷拿出来临摹,只能是为了调包。为什么调包?因为他们起了疑心,要验证自己的疑心是否正确。他们想知道,现在金銮宝座上的那个李隆基,还能不能分辨吴道子真迹。
良把我带回唐朝,是因为“李隆基快死了”,他必须要处理这个和史书记载明显不符的时空漏洞!
可是,李隆基不是快死了,是已经死了!
这!下!该!怎!么!办!!!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我虽然还没见着李隆基,但前思后想,觉得李隆基现在的情形,恐怕和去年遇见的“星星”是一样的。
人是已经死了。唯有一丝魂魄尚存。
而且这丝魂魄,掌控在波旬手中。
波旬还在的时候,人如行尸走肉;波旬离开尸体的那一瞬间,肉身就开始腐败了。
我打个冷颤。不是雪让我感觉寒冷,而是当时和波旬的对阵回忆,让我不寒而栗。
天哪。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张九龄口中的“亲奸佞、远贤良”,也都说得通了。
我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波旬所带领的魔族,到底要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不要什么!
他们不要爱!不要生命!不要底线!不要佛道儒所珍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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