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果然是宝物。我自乍舌,张九龄的政治敏感度却格外高。
“为何圣上独独赐此宝物给你?”他问。
李屿沉吟道,“也许,父王是体恤我早年丧母吧。”
这一说也对。李屿出生以后,并没有能够与生母杨良媛生活在一起。因为杨氏仅是太子姬妾,而太子妃则是后来做了玄宗皇后的王氏。在等级森严的宫廷中,太子妃正妻的地位要比其他姬妾优越得多。此时的太子妃王氏一直没有生养,杨氏自觉班次在王妃之下,不敢独享为人母的喜悦。王氏便把李屿接到自己身边。好在王氏对李屿也是百倍呵护,极为疼爱,“慈甚所生”。
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不敢享受当妈妈的快乐;小女儿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要跟着自己一起殉葬。这悲催杨良媛,过的是什么日子?!
哪里知道,张九龄听了这番解释,不仅没为李屿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忠王糊涂!”
李屿一脸不解,“张相此话怎讲?”
张九龄摇着头,沉吟道,“局势很复杂,一言难以蔽之。太子和武惠妃都是多心之人,你这么堂而皇之用贡品,太高调,太高调!”
李屿垂头,默不作声。
萍儿一见哥哥被训斥,有些着急,无奈嘴巴发不出声音,支支吾吾地,一会儿看哥哥,一会儿怒目瞪向张果老。
都以为李屿这是在接受张九龄批评,却没想到,他突然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大家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这笑!
怎么这么通透的样子!
李屿也不过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搁二十一世纪等于刚大学毕业的毛孩子,竟陡然之间讲了一大段话。
他说,“张相的担心,我懂。你既担心我被太子嫉妒,又担心我被武惠妃盯上。但是,张相,我需要有立场。我既然生在皇室,就是皇子。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天子的儿子,继位,或不继位。二选一,没有中间结果。是我在选吗?不是,我是被选。但被选或不被选,也有许多因素构成结果。我若夜夜笙歌、不学无术,自然不会被选。所以即便是被动的,我也是有选择的被动。所以我选择中庸。”
张九龄不耐烦的摆摆手,“贺季真这个老腐儒,你现在受他影响太大了!思想迂腐不堪。既然讲中庸之道,我且问你,你这么高调的日日把贡品揣在怀里用,是哪门子的中庸之道?”
我搜肠刮肚半天才想起来贺季真就是贺知章。
也是郝念恩说起过李隆基“宣平坊贺知章大人府上去过几次”的那个贺知章。
李屿听完张九龄的问话,想一想,又说道,“人皆言’中庸之道’,我却认为,中庸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把握阴阳的大智慧,尤其讲变通。中是整全的,但我们无法同时掌握整全的,所以中就变成了合理。当它大才合理的时候,这个中就代表大,当它小才合理的时候,这个中就代表小,当它极端才合理的时候,中就代表极端。中庸之道,就是如何找到这个合理点,达到以虚控实的目的。父皇赐我’辟寒犀’,首先自然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至于一个’辟寒犀’是否就足够弥补我早年丧母的痛苦,想必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所以’辟寒犀’是父子之礼。然后才是第二个问题,它是贡品。贡品的第一享有者当然是父皇。但他既然把贡品赐给了我,而非太子或寿王,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是君臣之礼。我用,别人会多心;我不用,别人也会多心。所以,我决定先遵循父子之礼,收下礼物,然后遵循君臣之礼,寒天就拿出来用。这就是我所抱守的’中庸之道’。”
李屿说完这段话,面色平静,气不喘脸不红,十分笃定。显然内心平和且坚定。
“哈哈哈哈——”
李屿的话才落音,张果老已经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手,“张相,你看,你多虑了吧!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忠王应付事变的能力,以及忍受困顿的耐力超出了你我想象!而且——”
他话峰一转,凝视李屿,目光锐利,“贺季真那老匹夫,心胸度量那没得说,才华也当朝数一数二,但说到传道授业,确实没本事教出如此聪颖的徒儿。忠王,敢问一句,十王宅最近聘用新的老师了吗?”
李屿这会子脸倒是红了。
我却突然想起昨晚杨玉环说的事情来。
她为何会进地道你还记得吗?她是跟踪忠王李屿进的地道!
当下我福至心灵,抬眼道,“忠王赎罪。敢问,你的新老师可是在宫外?”
此言一出,大家的目光刷的都集中到我身上来。
目光里疑惑最多的当然是张九龄。
“摩诘知道这件事情吗?王子在宫外有老师私相授受,说起来,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他忧心忡忡。
李屿连忙解释道,“张相言重了。不是什么老师,就是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人,然后喜欢和他聊聊天之类的。”
“是谁?”张九龄显然很是关心忠王的培养,一径追问。
李屿默不作声。
张果老抬起眉头看我。
我微微笑道,“忠王说的这个人,我大概也知道。果老、张相都别追问了,我看此人一身正气,隐居于市井,却有鲲鹏之心。”
李屿冲我投来既好奇又感激的目光。
张九龄见连我也这么说,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只是在眉心深处打个结,陷入沉思。
张果老叮嘱他道,“张相切勿过度忧思,保重身体。”
张九龄点点头。
好半天没有动静的小女鬼萍儿,凑到张果老面前,“嗯嗯”作声,一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像是哀求张果老帮她解除封印,十分可爱。
我看到她,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痛。
怎么办?
从上次方河结界事件看来,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做或不做,结果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萍儿最终还是会变成可怕的魃。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眼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换言之,她眼下还并不知道自己是被生父生母活埋而死,不知道,也就没有怨气。那么,究竟是谁,点破了这一点,令她怨气丛生呢?
张果老不知和萍儿做了什么动作,总之萍儿封印未除,他反而咳嗽一声,起身告辞道,“今日叨扰够了,果老告辞。雪天湿冷,张相多休息。”
张九龄也起身相送,“瞧今日这大雪的架势,只怕三五日都不会停歇。如此一来圣上狩猎的兴致不会减少。老臣哪里敢休息,只希望能够帮圣上分担更多的杂事。”
张果老一边点头,一边朝我使个眼色。我晓得他大概是要我跟他一起离开,于是也起身告辞。小女鬼萍儿亦步亦趋的跟着,满脸的不情愿。边走边回头看哥哥。
张果老轻轻说,“别着急。会让你回来。”
从张相家出来,大雪已经积得深了。
大门外一棵翠柏树下,我们三人站定。
哦不对,是一仙一鬼还有一个穿越结界的人。
张果老手指微动,萍儿嘴巴的封字诀消失,立时叫了起来,“我要回去!”
张果老面色凝重,“你为何要跟着哥哥?”
萍儿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双手背到身后,很不高兴的扭动身体,小嘴也撅了起来。
我问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萍儿,你母亲在哪里?”
萍儿抬眼看我,嘴角咧了咧,双眼沮丧中带着委屈,眼瞧着就要哭出来。
我以为她可能会给出“在墓里”之类的回答,结果她带着哭腔说,“母亲天天呆在绣庄。她说她不能离开绣庄。她也不准我离开绣庄。可是我想哥哥……”
绣庄?绣庄?
我倒吸一口凉气,“断机绣庄?!”
好嘛,兜兜转转全都凑到一块儿来了!
萍儿揉着眼睛,泪水汪汪,“我要找哥哥……我要回去找哥哥……”
张果老挥挥手,“你去吧。”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悲伤。
萍儿慢腾腾转过身,小脚捣着碎步回去张相府。走到门口,回头看看我们,还挥挥小手。
怎么看,都不像是千多年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怪物。
萍儿消失后,轮到张果老盘问我了。他瞪着我,“你为何认识萍儿?他们母女去世的时候,你也在洛阳?”
我摇头道,“实不相瞒,果老,我本不是大唐的人。不过此地不宜说话,我们找个可避风雪的地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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