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颠簸了一个多月，凌晨一行终于跨进了杭州城的城门。
这里是大运河的最南端。两百多年前，它被叫做“临安”。酷爱讲古的凌天行曾给凌晨讲过，那时这里住着无能的皇帝和他的朝廷，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断送了一个国家的命运。故事的最后，凌天行还引了一首诗中的两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因了这层，在真正到达之前，凌晨一直以为杭州是一个遍地酒旗、挂满灯笼的地方。亲眼看到之后才发现，除了易市的发达之外，这座城池每一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如果说苏州使人折服于工匠技艺的巧夺天工，杭州便令人不得不赞叹造化的神奇，不必人来刻意点缀，四面自有美景天成。
江南的风景多多少少缓解了伙伴们沿途的劳累。赶到咸通客栈时已是傍晚，洗去满身风尘，四人才又恢复了些精神。
正围坐在大堂里用饭，客栈的掌柜忽然领着个官差来到桌旁，恭恭敬敬道：“客官，这位差爷是知府大人派来的，道是有要事要告知诸位。”
二虎和三丰本能地神经紧绷起来，停了筷子。却见那官差拱手道：
“打扰诸位，还望见谅！知府大人派小的来，请几位明日中午到大人府上一聚。”
凌晨诧异道：“我们可不认识你们的知府大人呀。”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官差似乎并无敌意，还说次日中午会派人来接他们过去，便匆匆告辞。
这官差的突然造访，搅得几人都没心思吃饭了，匆忙扒了几口，赶回房中商量对策。二虎总疑心是被官府发现了行迹，设下圈套要引他们自投罗网；三丰认为不至于追究几年前的事，但恐怕和苏州城郊的杀手有干系；青鹞则觉得，搞不好是客栈的东家和知府有交情，难得有贵客来，所以要宴请一番……
凌晨听得头都大了：“停停停！他是来请我们，又不是来押我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要去，难道他还能把这客栈给砸了不成？再说了，那官差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要真是想抓咱们，不能演得那么像吧。”
二虎和三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凑在一起又商议了半天。最后的决定是，不管龙潭虎穴，都要去闯他一闯。已经到了人家的地盘，若是知府有意要为难，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不会好过，还不如去碰碰运气。
凌晨们格外慎重地收拾了一番，连带着包裹也整理好，以便形势不对随时开溜。
翌日巳时六刻，果然有官差驾着马车来到客栈大门外。四人心怀忐忑地坐上去，大约一炷香时间后，马车才缓缓停在一处宅院前。立刻有下人恭敬地迎出来，将客人请进门去。
越是往里走，二虎心中就越是感到纳闷：这似乎真的是私人宅邸，处处透着恭敬和气，没有一丝一毫要对他们下手的迹象，莫非真如青鹞所说，是沾了李同熙那枚翡翠的光？
正疑惑间，面前出现了一座二层的亭台，台上立着几名女子。其中一人水袖轻舒，侧身唱道：“……十里红楼，休重娶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频嘱咐，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唱腔婉转，回韵悠长，虽语速极慢，却情感充沛，使人听得入了迷。
台上的人瞧见了凌晨，倾向前去对那唱旦角的女子说了几句。女子忙碎步走下台来，向凌晨等人施礼道：“小女子程玉心见过恩人！”
凌晨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苏州布庄偶然救下的那名官家小姐。这一下，真正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青鹞道：“这里是你家吗？刚刚你唱的什么，真好听。”
程玉心有些腼腆：“唱得不好，叫恩人姐姐见笑了。”
凌晨道：“什么恩人姐姐、恩人哥哥的，听着怪别扭的，快改了吧。我叫凌晨，她是青鹞。这两个……叫他们虎子和三丰就成了。”
“凌姐姐，那日在苏州真是多亏你们了。我总想谢谢你们，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回自作主张托爹爹把你们请了来，你们可千万别介意呀。”程玉心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真诚，凌晨只得把此前的忐忑不安全然抛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虎子忽然问：“程小姐，你并不知道我们的姓名，怎么我们一来杭州，你就得了消息呢？”
“这个嘛，应该问我啦。”程玉心背后转出一个侠女打扮的人来，左颊处有一道墨色刺青，脸上的笑容竟有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凌晨起先只觉眼熟，青鹞早已惊呼道：“你……你是沙华？！”
“这位青鹞妹子眼力当真不错。”沙华脸上原先的疤已消失，伤口被描成了一张细长的树叶。
“你怎么……是个女的？”虎子嘴巴都合不拢了。
程玉心掩嘴笑道：“这个待会儿再聊吧。我先带诸位去见家父，这边请。”
程玉心的父亲程耀，正是任上的杭州知府。一路上凌晨等见过的贪官污吏甚多，加上沿途见了许多百姓的惨状，一直对官府的人无甚好感。看在程耀是玉心的父亲份上，才肯相见。
不料见到真人后，反倒对他痛恨不起来了。程耀生就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面目和善，连对下人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语气不卑不亢，语速不疾不徐，听着很舒服。言辞间瞧得出程耀的诗文造诣很深。凌晨自己就有个钟爱诗文的爹，虽然她连三成都没学到，还是没来由地对这长辈生出了几分好感。程耀的夫人也出来作陪，是个娟秀清丽的女子，轮廓与玉心如出一辙。
青鹞也觉得这姓程的大叔颇为和蔼可亲，大着胆子问：“程大人，你们这里的‘万里哼’，是不是都不能养啦？我们在路上碰见一位婆婆，边哭边埋她家的小崽，可怜得很呐。”
程耀脸上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叹道：“此事也令我十分为难，听说京中大学士们多次进谏，圣上拒不采纳。衣食乃民生之本，‘万里哼’若是不复存在，许多百姓的生计将无以为续……只是，唉！罢了罢了，今日不谈国事，且让我敬诸位一杯酒，感谢诸位对小女玉心的救命之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席上诸人也就不再追问，将话题岔开去，说说笑笑，颇为和乐。
宴毕，玉心、沙华领着四人在程府的后花园中散步闲聊。原来沙华的身世颇为奇特，跟随一位老尼习得一身武艺，程耀见她身手敏捷，专程请她来保护女儿，一来玉心的安全有了保障；二来见她是个女儿家，凡事都方便些。沙华入府至今已有三年，和玉心朝夕相处，渐渐情同手足。上月，程玉心随母回苏州外婆家省亲，在布庄游逛时碰上了撒酒疯的翟大少，恰好先前沙华被打发去买东西，这才有了当时的一幕。
玉心道：“当时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凌姐姐喊那一声，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凌晨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再想它就是。”
青鹞目光有些闪躲地望着沙华脸上的刺青，想问又不敢问。沙华何等敏锐，笑道：“小妹，你可是想问我怎么受的伤？”
青鹞只有点头的份。
沙华深吸一口气，道：“嗯，早几年呢，碰上一班太监给皇帝选女人，要叫我去，我就把自己的脸划了一道，这样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
语气淡淡的，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没有仇怨，也没有懊丧或悲伤，却把凌晨等几人震住了。
一时间无人接话，玉心也只是轻轻抿了抿嘴角。
过了半晌，凌晨才轻声道：“我要是你，早恨死官府了。你竟然还愿意来保护官家的小姐？”
沙华道：“一码归一码。那群太监是废物，程大人却是难得的好官。要没有他，杭州的小混混们会比苏州的更嚣张。
“再说他也不是迂腐的人，玉心小姐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她过得开心就好。你们见过哪个有身份地位的肯让子弟学唱曲？况且那本来都是男人的行当。可是程大人特地请了人来教她，你们方才听她唱的，可一点不比专事这行的差。”
沙华见气氛略为沉闷，笑道：“别被我吓着了。你们来杭州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么？”
凌晨来了精神：“需要，需要！太需要了！”将在找名叫云记的布庄一事告诉了沙华。
程玉心托腮想了半天：“倒是没有听说。可我逛的地方也不太多，沙华也许见过。”
沙华摇摇头，道：“虽没听说过，有我陪着你们，总是方便些。今日也晚了，我且送你们回去歇息，明天再一起去找吧。”
当下说定次日碰头的时间地点，凌晨一行告别了程耀一家，由沙华驱车送回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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