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夜却还是个欢乐的日子。
盛宴,欢乐,远方的客人,还有即将去远方的人。
吐谷浑的使者名叫慕瞶,是吐谷浑单于阿豺的弟弟,他就和沮渠前云想象中的吐谷浑人一模一样,高大、健壮、豪迈、真诚、又有礼节,是个典型的生活在西塞高原的吐谷浑男人的样子,他说的话,虽然和魏国鲜卑语还有乞伏氏兴平公主习惯的鲜卑语有些区别,但还可以懂。
其实懂不懂的又有什么关系,沮渠前云不觉得有和他说话的必要。
但她错了。
整个宴会,她不仅被安排在远离沮渠菩提他们几兄弟、非常靠近慕瞶的一个座位上,而且在沮渠蒙逊不止一次提醒慕瞶说他的这位公主对鲜卑语有所涉猎的情况下,慕瞶终于注意到了她。
慕瞶早就该注意到她,因为今夜的沮渠前云非常美,可他选择装作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不是一个粗心的莽汉,沮渠前云在他身边不远处这么久,居然连一个眼梢都没给过他。
“公主也懂鲜卑语吗?”他用象征性又不让别人觉得是敷衍的语气问了一句,在座有许多汉人,他说的是汉文。
沮渠前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也很聪明,于是她微笑道:“是啊。”
慕瞶一笑,这个神情,就和刚才自己的神情一样,不像是敷衍,但的确是敷衍。
场面冷了下来,沮渠牧犍开口道:“使者有所不知,前云自幼喜欢各方语言,除鲜卑语外,也喜欢柔然语和汉文。”
沮渠前云轻笑,朝慕瞶低声道:“柔然是匈奴别种,柔然语和匈奴语有相通之处,很好学的,只是我现在不想说,使者饶过我吧。”
沮渠蒙逊见她突然和使者低声耳语起来,倒是意外,看看一旁的沮渠牧犍,他也一脸不解。
“慕瞶并不想冒犯公主,只是贵主有意,慕瞶也很无奈。”他也压低声音,脸上有微笑,言语里有诚实。
“那就麻烦使者忍耐一时,今天接待使者,也是为我弟弟送行,我想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沮渠前云微笑请求。
慕瞶看了她一眼,一笑:“好啊,公主相信慕瞶,慕瞶很荣幸。当初公主擒获利邪,还为我主向贵主和魏主解释,免起争执,慕瞶一直很感激,单于临行前也交代,让慕瞶代为致谢。”
沮渠前云抬眼看他,慕瞶微笑:“公主不要惊异,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去年魏主新立,派遣使者往我国,诉说了这段往事。”
沮渠前云微笑摇头:“我的惊讶不仅在于此,我也很惊讶使者汉文说得这么好,我记得利邪好像一句汉文都不会说。”
慕瞶笑着转过脸:“过奖,我说得再好,也比不上公主你。”
沮渠前云不置可否,但想起拓跋焘,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让吐谷浑人对她有所感激?这恐怕不算是好事吧,万一人家来了兴趣过来求亲,让她嫁还是不嫁?
她实在想错了,拓跋焘只是想让吐谷浑单于对这位凉国公主心生畏惧,况且他派去的人很懂说话,不仅达到目的,还让人家觉得凉国公主和魏国皇帝颇有渊源,吐谷浑是不会再起求娶之心的了。
沮渠菩提三兄弟一整晚都拼命朝沮渠前云使眼色,想让她和吐谷浑使者保持距离,沮渠前云却一直含笑低眸,似乎和使者相谈甚欢,急得他们都恨不得上前掀了桌子。
不过最后的结果也很一般,结束以后各自回去,慕瞶并没有趁此机会说点什么,当然后来更没有说,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算是失望了。不过这是后话。
第二天沮渠安周就出发了。
在年节刚过、冰雪未消的冬日清晨,在姑臧这个他熟悉、又并不怎么熟悉的城楼前,在所有他在意的人、他不在意的人的依依送别的眼光中,年仅九岁的沮渠安周踏上了前往平城这个陌生国度的陌生都城的漫漫长路,开始了他在魏国为质子的八年生涯。
等他再回来时,他已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成年人,而他的改变和归来,在今日送别的人当中,又有几人能够看到呢?
沮渠前云在送别沮渠安周之后,就偷偷溜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来管她,当然她也有足够的本事不让人家来管她。
她去找她的信使了。
高允留下的三人都是马术好手,他们不仅在姑臧和平城之间来往传送信件,也为沮渠前云送信给沮渠宁平,不知道怎么了,沮渠前云非常信任他们。她有时候也会觉得,留专人来为她和拓跋焘送信,似乎有一种独特且暧昧的意味,不过说到底也就是送信而已。
她有话想和拓跋焘说,赶在沮渠安周到达平城之前。
“弟安周,为质子当自守本分,愿君予他历练,余者当不再多做恳求,使君为难。姑臧遥遥,稚子别故乡,送别之悲戚亦如当初,此类事今后恐接踵而来,为何世间有这么多离别?前云”
这是一年多以来,拓跋焘第一次在沮渠前云的信里感受到她的悲伤。其实拓跋素返回平城后,告诉他沮渠蒙逊对沮渠宁平的死讯并不十分悲伤,只是很失望,他那时候就能想到沮渠前云可能有的伤心愤怒。但沮渠前云的信里,还是只说沮渠宁平避居酒泉,和阚驷逊重聚,以及沮渠封坛的出生等这些事情,只有今天,她说“为何世间有这么多离别”,透过信纸,他好像能看见沮渠前云,还有她眸中的凄婉悲凉。
“陛下?”一旁的齐禄见他神色不大好,小心问道。
拓跋焘将信缓缓放下,“凉国质子,什么时候到?”
“大概还要四天,陛下,到时候,可要派人照顾?”
拓跋焘沉默片刻,“不必特殊照顾,就当做一般质子,先住在驿馆,他如果愿意增广见识,就给他点机会,不要限制他的行动。”
拓跋焘必须小心把握“予他历练”这四个字,他知道沮渠前云不会要求对沮渠安周的特殊照顾,他也不想背后做太多使她有负担。只是,他开始在心中盘算,对凉国和沮渠蒙逊,自己是否该开始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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