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晨星目睹眼前凄景,不由得心下恻然,感伤无已。他想起为了自己而毅然舍命的父亲,想起为了自己而奋不顾身的老伯伯,甚至想起了那个对自己好的大胡子,还有,那个为了师父而甘心丧命的大郎,以及为了徒弟而伤心欲绝的完颜郎。他年龄幼小,于男女之情自不了解,但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爱、相互怜惜的情感,岂非都是相通的?出家人不能成亲,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就因为这样,而留下终身遗憾吗?他本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激动之下,登时说出了心中所想。所谓“童言无忌”,固此之谓,而说“情言无忌”,恐亦更为切当。
那老者听李晨星侃侃而道,初时尚欲阻断,但越听越是心神动荡,他本也是个情烈如火之人,大声接道:“照啊,这孩子的话不错!佛法旨在普世渡人,世人可渡,难道自己反不可渡吗?以我说,两位便此拜堂成亲,得脱大苦,善莫广焉!佛祖定不降责!”
他于佛法其实所知甚浅,这般释解其旨更是前所未有,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便算佛祖亲至,恐也难以驳得他倒,再不然跟他打上一架,却也未必能胜。于是在那老者的独家佛义庇佑下,李晨星的一力催促扶持下,一场好戏逐步上演。那老者赞礼声中,二位新人相互扶携,先拜天地,跟着拜前辈尊长,自是那老者了,最后是夫妻交拜,然后答谢媒人,却是李晨星。那老者长长一声“礼成——”过后,李晨星鼓掌喝彩,连声叫好。众僧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虽然个个表情痴呆,心事异样,但终于也都鼓起掌来。
一片喜气洋洋中,悲伤哀切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只见新郎容光奕奕,新娘盈盈娇羞,脉脉相对,情意绵绵,真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忽见新郎自怀中摸出一张纸,交给新娘。新娘看后笑道:“好啊,原来你早将这首《鹊桥仙》续全了。当日你我寺前相见,我问你心中有没有我?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你当时只留下一句:‘师恩深重,义不相负,有缘无分,天莫能助!’,便欲回身进寺。我说:‘有缘无分,天莫能助,盼续此笺,相思如晤!’将这纸笺投了给你,你却再不理人家!害得我只好披了这件僧袍出家!”说着一拉身上袍子,似嗔似笑地道:“你瞧,这般宽大,可是我也绝不改缝!”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只听新郎道:“是,是我不好!唉,我当时不肯续词,实是怕一续之下,再难自持,跟了你去啊。可是……可是你去了之后,我心如刀绞,再难忍耐,当夜便续好了词。唉,我只道今生再难说与你知,想不到……想不到……嗯,我现在念与你听好不好?”握起新娘的手,移肩凑首,望着词笺吟道:“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只天上,方才隔夜。”正是那首《鹊桥仙》的下半阕。新郎吟罢,与新娘相视一笑,同吟整首词: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和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只天上,方才隔夜。”
二人吟罢,再度相视一笑,均感温馨无限。众僧心中都道:“原来如此,她先前念那几句词,是盼方丈师伯应答,以释心中之憾。”又想:“方丈师伯十几年前便续好了词,却到今日方得吐露,唉,当真……当真……”心中默思词中之意,突然间都是面红耳赤,心中怦怦直跳。众僧虽以没读过书的居多,但词中没什么难句,倒也懂得其意,那显是叙述了一对平凡夫妇的平凡生活,感情真挚而动人。这一来众僧不免凡心大动者有之,意乱心迷者有之,惭愧惶恐而默声念经者更有之。
忽听那老者道:“好啦,拜了堂就该入洞房啦。此处天为被,地为床,正为绝妙之洞房,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莫在旁惹厌了吧,哈哈。”他这么说,一来自是要二位新人单独相对,渡过这人生中短暂而又永恒的最后一刻时光,二来也顺便使众僧免除尴尬之境。当下众僧回寺,三僧邀那老者进寺商谈,那老者以少林遭逢大变,诸事忙乱待理,便道数日后再来拜访,与李晨星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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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与李晨星回到客栈,二人但觉做了一件惊天动地、惊世骇俗,但却绝对该为之事,都是心怀大畅,意兴甚豪,但想到灵东终将死去,自也不免胸中郁郁,扼腕良深。数日后再临嵩山,灵南率众迎下山来。得少林方丈亲迎山下,直可说是百世不遇的殊荣了,这非惟那老者身份高绝且仗义援手,更因李晨星这颗炽热的火种引燃了众僧情感的烈焰。那老者说明来意,灵南当下答允,说道要亲授李晨星武艺,收他为关门弟子。那老者连声道谢,心下甚喜。忽听得一人道:“这孩子由我来教如何?”众僧侧头望去,却是严蕊。只见她微微含笑,身上仍是穿着那件宽大的僧袍,不知何时来到近前。
那老者与灵南不禁一呆,尚未答话,只听得李晨星已在欢声高叫:“好啊!你本事大得很,我愿意跟你学!”忽然想起,这么一来未免对不住灵南,嗫嚅道:“大师,你……你的本事自然也大得很,这个……这个……只不过……”灵南哈哈一笑,说道:“好啦!只不过让你一个小娃儿,天天跟一个老和尚一起,未免无趣。嗯,这位……这位灵中师太系出我少林旁支,以后你跟她学艺,也算是我少林门人。唔,那好得很,好得很!”那老者也即喜道:“不错,这位灵中师太武功超绝,晨星,你可要好好学艺,将来传承她衣钵。”他和灵南都已想到,严蕊虽已大愿得偿,可称无憾,但此后长伴青灯古佛,终究寂寞,若得李晨星陪伴膝前,则她余下的人生便是一番全新光景了,何况她一身超凡艺业,绝了太也可惜,而由李晨星来传她衣钵,正是再妙不过。
李晨星笑道:“老伯伯,你不相信我吗?”那老者哈哈笑道:“信!信!信!我怎能不信咱们的小晨星?将来……将来老伯伯前来寻你,说不定会有件大难事落在你身上……嗯,三、六、九,咱们且定个九年之约,到时候你可不能害怕艰难困苦!”李晨星意气风发,笑道:“老伯伯,你说我会害怕么?”那老者哈哈一笑,俯身将他搂在怀里。他虽心下喜慰无限,但想到和李晨星分离在即,不由得心中难过,双手分握他两只小手,柔声道:“晨星,老伯伯这可要去了。你……你……好好保重!老伯伯得空便来看你。”
李晨星不禁也甚难过,想到这些日子和老伯伯朝夕相对,当真亲逾爷孙,这时行当离别,委实难舍难分。但眼见那老者眼眶微湿,语声哽咽,便强自笑道:“老伯伯,你怎地也这般婆婆妈妈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是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老伯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说着双手抱拳,忍不住扑哧一笑。那老者给他逗得乐了起来,也是一笑,伸袖抹了抹眼眶,在他额头上亲了两亲,一步三回头地缓缓下山。
李晨星微笑着挥手作别,待那老者身影隐没在山崖之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英雄本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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