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忍不住抬头上望,这一下不禁惊喜交集,还道是自己花了眼睛。原来二人自空而落,却并非急坠而下,而是徐徐而降,便似一团气流托着二人一般。“难道这仇教主内力竟如此之深,尚可支撑得二人安然降下?若当真如此,那此人当真不是人,而是神仙或者妖魔了,他是魔教教主,看来多半是妖魔了。又难道那人不是她,而当真是乾达婆神?或者就是她,而她已修成正果,成了法力无边的神佛菩萨?”那老者胡思乱想之中,二人已降至眼前。
却见那人施个“金鸡独立势”,右足踏于仇教主头顶,双臂横张,长袖飘舞,衣袂凌风,长发轻扬,当真便如天仙下凡一般。那仇教主则双臂下垂,紧贴腿侧,身子僵直,呼呼喘气,恰似一只给仙子降服的魔兽。但见他足一着地,双膝便即一软,坐在地上,毫不动弹,显是内力垂尽,此时又给那人踏住了头顶百会穴,既无力动,也不敢动。那人便立于他头顶,身如风中百合,微微摇曳,右臂回向胸前,袖中露出一只握着《易筋经》的纤纤素手。阳光下经书映出金灿灿的光芒,更衬得那人的手凝白如玉。那人脸色也是白皙异常,竟似毫无血色,但秀眉凤目,清雅绝俗,竟是个绝色女尼。此时她目中却似满含愁苦,望定了灵东方丈,一言不发。
灵东与她目光一触,不自禁的垂首相避,但随即踏上一步,急问:“你可受伤了没有?快呼吸两口试试!”说着又欲踏前。那女尼一声喝止:“且住!我……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语声清脆,如鸣玉磬,但语气中却似大含幽怨。灵东一颗心怦怦跳动,道:“你……你要问什么?”那女尼凝视灵东,半响不语,忽然脱口吟道:“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楼,正月露,玉盘高泻。”吟罢仍是默默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无限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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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女尼出家前姓严名蕊,字幼芳,乃孝宗朝淳熙年间的台州名伎,身世飘零,屡遭不幸,后为少年时期的灵东方丈所救,二人结下了一段情缘。她出身低微,但自幼熟习乐礼诗书,博学多才,尤善歌舞,色艺冠绝一时。其时因台州太守唐仲友反对朱熹理学,朱熹便上疏弹劾唐仲友,诬其与严蕊有染,伤及风化,严因此而不幸下狱,苦受鞭笞,被逼招供。但她甚有气节,宁死不屈,说道:“我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染,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是非真伪,总须分得明白,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我虽身死,亦不为之!”后来此事震动朝野,孝宗认为是“秀才争闲气”,命岳飞后人岳霖任提点刑狱,释放严蕊。其时岳霖问其归宿,严蕊作词答之,词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上阕表明自己沦落风尘,实属无奈,下阕则明白表示要脱离苦海,回归田园,做一个寻常的乡下女子。这词中自伤自怜之情、自尊自立之志,诸意皆出,情真辞切,感人至深。岳霖大为感动,当即命人取来伎籍,除了她名字,判令从良。
严蕊出得狱来,回到久别的家乡。她父母早逝,亦无兄妹亲戚,而出走多年,在家乡更无一个朋友,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思之不禁黯然。但想此后身得自由,安稳度日,远胜昔日的浪迹烟花。其时正值阳春三月,但见山坡上一片桃花开得正艳,红白锦簇,煞是动人。她微一沉吟,脱口吟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却是一首《如梦令》小词。这词中“武陵”之名源出陶渊明《桃花源记》之典,意谓“桃溪”、“桃源”,宋词常以指风月之所。她回首前尘,恍如隔世,一时不由得痴了。
隔了良久,她随手折下一朵桃花,回插鬓间,临溪顾盼,心想:“二色桃原极少见,不料想此地开得这般繁茂。这不正是上天赐我的“世外桃源”么?日后隐居于此,乐何如知?”微微一笑,便欲起身。不料便在此时,溪中忽然多了人影,伸臂来抱自己。她一声惊呼,急忙闪开。只见一个华服公子满面涎笑地道:“美人儿,我可找到你了!想得我好苦!”说着张臂又抱。严蕊转身急逃,不料林中闪出几条大汉,拦住了去路。她大惊之下,转身往侧路奔逃,哪知奔得急了,被碎石滑倒,只觉脚腕大痛,起不了身。只见那华服公子面露狞笑,疾扑上来,她又痛又急,登时晕去。
待得醒转,只见天上星亮,已是黑夜。她忙及起身,不料脚上一痛,“哎呦”一声又复卧倒,只觉身下甚是柔软,却是一层青草铺成的垫子。忽听得一个温和浑厚的男子声音说道:“你醒啦,先别乱动,别惊慌!”只见溪边火堆旁,一个年轻的僧人盘膝而坐,正自凝望着自己。她略一打量,见仍是处于日间溪边,道:“是……是你救了我?”那僧人点了点头,道:“你的脚脱了臼,我已为你接上,你别担心,休息一晚便好。”顿了一顿,又道:“日间事急,只得从权,还望姑娘莫怪。”严蕊道:“什么?”随即醒悟,他是说给自己接臼疗伤,忙道:“大师客气了,自然不怪。大师恩德,小女子没齿不忘!”
那僧人拉下背上一个布囊,道:“里面是些干粮水果,你吃一些吧。”说着手臂微扬,布囊平平飞去,落在草垫之上。严蕊早知他身有武功,正要请问他法名,再谢大恩,却见他随即闭上了眼睛,入定去了。她出身艺妓,虽非卖身,但以艺事人,平素各色人等见得多了,逢迎之道自极精通,但此时与一个端严木讷的僧人相对,却也不由得有些尴尬,微微一笑,心想:“这位大师端严有礼,只未免过于拘谨了。”但随即转念:“他以一个出家人和我独处此间,也难怪的他。嗯,我当更行凝持,可莫连累了他,更不可被他看轻了。”当下收起话意,摸出个梨子来吃。
刚吃得几口,忽见那僧人双目倏地睁开,精光一闪。严蕊一惊,那僧人起身道:“姑娘在此安歇,小僧稍去片刻即归。”严蕊冲口便想说;“不,不!我害怕!”但强行忍住,说道:“是,大师……大师小心了!”心想定是又来了歹人。那僧人微微颔首,提棍便行。走出两步,终于回头道:“姑娘,此间又来了恶人,只怕小僧应付不来,于姑娘……嗯,这个……这个……”严蕊早知他心意,她原是性子活泼直爽,嫣然一笑,说道:“如此的话,大师如不惮烦劳,便请快负小女子暂避为上。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抵不过人多’,他日再找回这场子。拖累大师,深感不安。”她久处风尘,这些江湖口吻说来倒也不生。那僧人俯身下去,口中却道:“姑娘说哪里话来,锄奸扶弱,原是我佛门弟子份所当为。况且并非是……”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左首林子中脚步声急,一群人奔近。一人叫道:“就在前面的溪边,这贼秃好生厉害。哼,我操他如来佛祖的亲奶奶……”另一人道:“公子爷,就只怕咱们连夜赶来,那贼秃早逃得没了踪影……”突听“啪”、“哎呀”两声,似是那人吃了个耳光。先一人道:“你懂什么?便算走了也总得留下些踪迹,有阿虎阿豹在,还怕追不上么?哼,都是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害得本少爷……”唠叨声中,脚步声越响越近。
那僧人见情势紧急,微一沉吟,低声道:“姑娘别怕,得罪了!”忽然脱下僧袍,挥手一抖,将严蕊全身罩住。严蕊一呆,只听得脚步声已至跟前。那公子叫道:“好啊!你这贼秃还在这里。阿虎阿豹,就是他。臭贼秃,你把我的美人弄哪儿去了?”只听得那僧人道:“阿弥陀佛!赵公子,你乃皇亲宗室,却来干此无行丧德之事,不怕有辱皇风,获罪下狱吗?那姑娘早便车马上道,前赴临安告御状去了。你若保命,还是赶快追上,向她诚心赔罪的为是。”那公子一呆,气急败坏地道:“你……你……你这贼秃!阿虎阿豹,先给我拿下了!”
严蕊只听得两人应了一声,走上几步。一个尖细嗓音的人说道:“灵狮师兄,你当真了得啊,终究被你寻到了。我二人日间听公子爷说起,便知是你大驾光临,你是要拿我二人回去见师父么?嘿嘿,凭你一人,未必有这本事!”严蕊心道:“原来他叫做灵狮,那两个恶人竟是他师弟。”灵狮叹了口气,道:“两位师弟,你二人贪恋俗世,背离师门,那也罢了,何以竟还为虎作伥,自甘堕落?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快随我回去见师父,向他老人家请罪忏悔,求佛祖宽宥。”那尖嗓人哈哈笑道:“苦海,嘿,这花花世界何等美妙?怎地成了苦海?依小弟看来,你们整日价敲木鱼、念佛经,那才叫苦海呢。灵狮师兄,不如听小弟一言,脱离苦海,跟我们一道逍遥快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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