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听得十一郎出口答应,心下大喜,但见他凄伤欲绝的模样,不自禁地恻然生悯,眼见他伤极坐倒,只怕这一下再也不会起来,忍不住便欲上施救。虽然他先前在“教训”他时,曾说过“对待敌人要狠辣无情,无所不用其极”,但人非**,孰能无情?何况猛禽野兽,亦有深情者哉!哪知他甫及动念,便觉右腕“神门穴”微微一麻,已给那人指尖拂中。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一被拂中,手上再无半点力道,呛啷一声,长剑落地。那老者心下大骇:“此人既被点了穴道,又是内力全失,怎地又能拂我穴道?难道此人当真是神仙不成!”却觉神门穴一闭即开,原来那人点穴的力道轻微之极,并无多少闭穴之功。但此人穴道被点之下,仍能恢复些许内力,不但自解穴道,还能拂闭敌穴,这一份功夫当真是闻所未闻。心知此人武功怪异,原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眼见他背脊在前,门户大露,当下不暇多想,更不及俯身拾起长剑,自身边玄黄手中抢过长剑,一招“大江东去”,径刺其背。
那老者此时对眼前这人实已大为忌惮,是以这一招虽未必是想制他死命,却是出了全力。他这一剑虽无内力,但相距既近,出手又快,原是再难挽救,不料猛听得十一郎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不自禁地心下一凛,剑势略微一顿。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十一郎已翻身挡在那人背后。那老者一惊之下,急忙回剑收势。他这一下收剑,虽不能确保不伤了十一郎,却绝不至害了他性命,哪知奇变陡生,那人竟又以奇快无比的身法抢到头里,如此一来,虽已无伤人之意,还是将那人割的重伤,或者应该说,是他自己将自己割得重伤。
只见十一郎猛地扑将上去,抱住了那人,哭叫:“师父,师父!你怎样了?”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别哭,不用担心!只是些皮肉外伤,不相干的。”说话之间,伸指点了血流周围的穴道止血,手法之凝练准确,那老者也不禁暗暗叹服。他见十一郎只顾哭泣,一时忘了为那人止血包扎,便道:“快为你师父上药包扎要紧。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你拿去用吧。”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白药瓶,向十一郎抛了过去。
十一郎顺手接过,却不及为师父上药,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药瓶,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知对那老者是感是恨,是佩是怒,想要转头瞧他一眼,却终于不转过头去。却听得师父平和的声音说道:“把药还给人家,咱们自己又不是没有!”这句平淡中略带傲气的话一入耳,说也奇怪,心中只感说不出的祥和宁定,适才的忧急悔恨,霎时间都烟消云散,当即应道:“是,师父!”语声也即轻快起来。目光还是不望向那老者,将药瓶向他一抛,随即从怀中取出本门的伤药纱布,为师父包扎。
那老者接过药瓶,不禁叹了口气,但随即冷哼一声,心下不忿。那人刚才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语入耳,不知怎地,心中竟是忽起异样之感,而这感觉竟然是自惭形秽,甚至是羡慕嫉妒!他心中好生奇怪,又是好生不服:“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哪一点比不上他?论武功,我比他高,今日一番恶战,虽然情势极度不利,但我还是取得了最后胜利;论气度,连他的弟子也对我推崇备至;论才干智谋,他虽然造出了新式火药,又练出了新式炮兵,但还不是被我安排下巧妙计谋,一举覆灭?便以眼前之势而论,也是我占了上风,我只要踏上一步,长剑一挥,便能结果他性命。可是……可是为什么心里怪怪的?我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天赋异禀,又生来要强好胜,向来事事力争第一,也事事占人上风,岂不料今日竟也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而奇怪的是,偏偏又不知自己输在哪里。他想好好瞧那人一眼,但和适才十一郎想瞧他一眼时一样,“却终于不转过头去”。耳听得十一郎一面为那人裹伤,一面和那人说话,两人都是旁若无人,似乎浑不以身处逆境为意,尤其是那人,语气声调中,竟似充满了闲适自在之感。他心中一阵奎怒,忍不住便要发作,可说也奇怪,在二人旁若无人的氛围影响下,竟是不忍,也不愿打扰二人。
也或许是,在二人旁若无人的氛围当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而令得旁人不敢轻易打扰。旁观众兵是如此,丹山六道是如此,甚至连那老者,也是如此。于是,在一片旁若无人的气氛中,便唯闻旁若无人的说话:
“师父,你怎么突然来了?可叫我们惊喜万分。山东的战事不是最少半年才能结束吗?怎地——嗯,师父,你先别说,且容我猜上一猜如何?”
“好啊,我只怕你猜不对。”
“呵呵,师父,以前或许猜不对,现在么,容易之极,那便是——‘一分计划,九分应变’!师父,我说得对不对啊?”
“咦,不错不错!要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事先的计划固然要紧,但活人却决不能为死计划所拘,有道是‘没有计划,才是最高明的计划’!这话以前你老是不懂,怎地现下忽然开窍了?”
“呜呜,呜呜!”
“哎呀,好端端的,怎地哭起来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该如此啊。”
“师父,咱们花了无数心血才造出的大炮,竟然……竟然……呜呜!呜呜!”
“嗨,你说这个啊。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汉人中有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么?大炮没了,是有点可惜,可是你想,如此一来,朝里那帮老顽固还不就此死心么?眼下北蛮日盛,攻掠方急,可他们老想仗着新火器南侵,嘿嘿,一旦开仗,战事非一日可决,我大金两面受敌,这国势岂有不败的?再说,咱们还可以接着造嘛。”
“是,师父,你说得有理。可是……可是……我……呜呜,呜呜!”
“啊,好痛!你看你,只顾着哭,便不顾给师父上药了?哎呦,哎呦!”
“是,是,师父,都是我不好。唉!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我真是对不起您老人家!”
“呵呵,这哪是对不起我?你若真答应了他,那才是真的对我不起呢。”
“不,不!师父,我知道,你要不是为了救我,原可制得住那老者的,只是你老人家——嗯,师父,你的‘无中生有回力法’,还有‘峰回路转冲穴法’都已大成了吧?唉!只怪我太也糊涂,南下之前曾听你说,这两种功夫只是初步有个想法,却没想到以师父的聪明才智,这类功夫本也不过是十天半月就创得出的。唉!实在太也糊涂了!”
“哎呀呀!十一郎,你羞也不羞?当着人家的面,把你师父夸上了天。人家大国手在旁——啊呦!”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你忍着点儿,就快好了。”
“我说十一郎,怎地十来天没见,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就这点小伤,也值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缠来缠去?你把你师父当什么人了?人家可还……”
“是,是!师父,马上便好。喂,喂,师父你别动……”
那老者一句句话语入耳,起初但感愤懑难平,但越听越是心平气和,又是惊心动魄,终于明白了输在那人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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