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见他做了这个手势,不由得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了,是了,图画中这个人定是他们部族的神灵,蛮夷之族,原是各有其独特怪异神灵,对之膜拜,以求庇佑。这图画中人虽作人形,但常人哪有这般高大的?这些蛮子南下劫掠,不知因何特异原因看重了小晨星,将他和他们心中的神灵联系在一起,是以对他这般好法儿。至于定要将他带回去,是活祭以慰神灵,还是供养对之膜拜,那却非外人所知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适才见这大胡子对李晨星关切之极,而李晨星也对他甚好,若是确有什么重大特殊的缘由,加之李晨星又自己愿意,那么自己也未必非要留住李晨星不可,既知这大胡子是如此心意,那么说什么也不能由他将李晨星带走了。当下缓缓摇头,心想宁可再动干戈,也不能让小晨星跟你们去,凝神瞧那大胡子表情,只待他稍有异动,便即擒贼先擒王,出手将他制住。
大胡子见那老者摇头之际,面上神色甚为坚决,不禁心下奇怪,不知他何以这般不近情理,眼见他恍然大悟的神气,又并非是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他本是个桀骜不驯的大将,今日与这汉人老者握手言和,虽说是一度受其所制,但大半也是因李晨星之故,以他刚强的性格,今日受了这多番折辱,若无李晨星在此,绝不能善罢甘休,便算他是神仙鬼怪,也要跟他斗上一斗。眼见他如此不通情理,心中顿起轻蔑之意,当下哼了一声,脸现倨傲之色,忽然转过身,负手而立,仰头向天。
那老者见了他这一副神气,心中有气,他一生纵横天下,虽然也曾妥协过、退让过,但那是为了国家大义,不得不然,于他自身而言向来是宁折不弯,何况今日又是为了李晨星。心想你们这一伙人随金兵南下劫掠,害我百姓,助纣为虐,今日瞧在小晨星面上,与你握手言和,已是大违本愿,别要再不知好歹,你们为了一己私利,便要断送小晨星一生,那是休想!当下也是重重哼了一声,学着他样子,转身负手,仰头向天,丝毫不肯示弱。
霎时之间,气氛又顿现紧张!
李晨星当那老者重提将自己带走,而大胡子坚决摇头之际,心头便即陡地一震,隐隐意识到,今日之事其实还是没有结果,双方虽然握手言和,但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问题的重心一转到自己身上来,便仍旧是一个尖锐的、巨大的矛盾。忽见大胡子在地下画图,心中一喜,大胡子显然是在通过画图向老伯伯表述真相,倘若真相揭开了,这个大矛盾是不是也就消失了?登时眼前一片光明。他原是渴欲知晓真相已久,当下便即凝神观看思索。
但他一个小小孩童,见识既少,又是没读过书,虽然聪明伶俐,却也绝难看懂大胡子图画之意,甚至连大胡子所画的那些帐篷也不知是什么。他眼睛注视着大胡子画图,小小的心中却是这样想的:“这些圆圆的东西什么?看来倒像是一个个大蘑菇。怎地又画了这许多牛羊,而这蘑菇怎地比这些牛羊还大?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这便是大胡子要带我去的地方?在那里,牛羊马儿不吃草,却吃这种大蘑菇?咦,怎地又有了一个更大的蘑菇?怪了,这人怎地身形这般高大,爬在大蘑菇上面干什么?嗯,这人相貌倒是挺威武的。大胡子画这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意思?难道他通过画这个,便能告诉老伯伯事情真相?依我看,这倒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不,是神仙,种了许多大蘑菇,又养了许多牛羊马儿……不对,不对,蘑菇既这么大,牛羊马儿不可能这么小,嗯,是了,这些牛羊是凡人养的,趁着神仙仰头看天之时,来偷吃他的蘑菇,可是……可是神仙就是神仙,他虽然在看天,却也知道下面那些羊马在偷吃他的蘑菇,所以他脸上微有怒色……”
正想的入神,却见大胡子指指自己,指指图画中的神仙,又向北方指了指,不禁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和神仙有什么关系?大胡子要带我到北方去和那个神仙见面?”待见他忽然又双手分指自己和画中神仙,随即两手一拍,握在一起,心下更奇:“这可更加奇怪了,瞧他这手势,似乎是说那个神仙就是我,我就是那个神仙。如此说来,我倒是神仙下凡了。”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好笑。但心知大胡子这图画之中必定另有含意,而自己去过到过的地方、见过听过的事情实在太少,便算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的,当下便欲问那老者。可说也奇怪,他心中虽是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口中也欲说话,但一时间竟然发不出声音,舌头便似突然失灵一般,心下隐隐觉得这件事的真相重大之极,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一阵兴奋,一阵恐惧,突然间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心中大叫:“奇怪!奇怪!我为什么问不出声?身上又为什么这么冷?”
正当此犹如身入梦靥之际,忽见两人同时转过身去,登时又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心中猛地一震,终于从那个突然而至的、奇怪之极的梦靥之中醒了过来。正要开口向那老者询问,耳中忽然传入了一缕极细微的语声:“晨星,现在我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与你说话,只有你一人听得见,而大胡子听不见。你听着,大胡子虽然对你很好,但那却对你十分不利,你现下跟他说要跟我走,他不能不同意,详细的情形现下不宜细说,快点!快点!”
他一惊之下,已知是那老者在以一种奇妙的功夫向自己传达信息,正自思索他话中之意,只见大胡子已转过身向自己望来,目光中充满了关心、慈爱、渴望、热切,以及坚定,还有自信。霎时之间,他心中一片迷惘,又是一片混乱,尖锐的巨大的矛盾终于来临了,自己应该跟谁走?耳听得那老者又在传音催促:“快点!快点!这大胡子对你极好,不敢拂逆你的意思,只要你自己说愿意跟我走,他定会同意。其中的缘由容以后再说,时机莫失,快!快!”他好生委决不下,一颗心左右为难。不错,老伯伯说得对,若是自己说要跟老伯伯走,大胡子是不会再强留的,因为他很爱自己,可是……可是……正是因为他很爱自己,自己才不能离他而去。虽然老伯伯说跟大胡子去会对自己不利,可是不管如何不利,他对自己的爱总是真的,那是和父亲的爱一样的爱,那么自己怎能令他伤心?
一想到父亲,猛地心中一震,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叫:“父亲,父亲!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这大胡子是你的大仇人!李晨星啊李晨星,你怎能将你的杀父大仇人当成是你的父亲!你要杀他为父亲报仇!”不错,还是随老伯伯去吧,以后学成武功,杀了大胡子为爹爹报仇!
可是便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大喊:“李晨星,别再欺骗自己了,你会下手杀他么?你想想一路之上,他对你是多么的关心爱护?你再想想当老伯伯假装割伤你手臂时,他又是多么的痛楚疯狂?你想想当他将要南下离你而去时,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大哭?你再想想当老伯伯钢刀架于他颈中时,你为什么奋不顾身的去救他?你再想想……再想想……你怎能杀了他?怎能杀了他?”是啊,自己怎能杀了他?可是不杀了他,又如何为爹爹报仇?
——那么到底杀不杀?
先前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大叫:“不要再犹豫了,快跟老伯伯走吧!那样就能到少林寺学武功了,而学成武功后就可为爹爹报仇了!”
另一个声音却又在心中大喊:“不能走!不能走!你怎能离大胡子而去?你怎能令他伤心?”
——那么到底走不走?
走不走?杀不杀?杀不杀?走不走?……一时之间,他心里便只是翻来覆去的滚绕着这六个字(当然,主要的是那两个问号),那老者又以传音催促,他听而不闻;大胡子再用眼神挽留,他也视而不见,渐渐地只觉那六个字慢慢化成一跟跟细线、一缕缕柔丝,在他心际盘旋,萦绕,飘舞,激荡,又慢慢的将他一颗幼小的心灵缠绕,捆绑,扯紧,然后是猛地一下——撕碎……终于,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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