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朝会,魏王坐在大殿上,听那些大臣们端着架子,一项项汇报国内新发生的大小事情。他年已过六旬,胡子眉毛都白了大半,牙齿还好,掉了几个,剩得仍不少,足够他享受美食,只是口形看上去瘪塌塌的,没有牙撑着,人特别显老。
听着听着,血气上冲头顶,胸中发闷,忽然腻烦起来。别处发生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什么打官司,争地盘,蝗灾地震,日亏月食,白鸦祥瑞……牙掉了,牙龈肿胀的吃不下东西,又有谁过来问一声?
一手捂着腮,让正拿着手板,慷慨陈词的洛阳令章植退下,“这事以后再说。”挥手,群臣散去,只留下几个儿子和宁贽,再就是尚书令王赞——他精通医术,留下来陪着自己看大夫。
吩咐大太监孟锦派人去找太医,看有什么可以消肿的法子没。
“王尚书,那个事有信了没?”
知道他仍关心那个无头案,尚书令王赞忙向前几步禀奏。
“此事正在追查。前些日子曾查到线索,说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担着一些山里的干鲜果子在洛阳官道边贩卖。王将军本来是与大队人马同行的,路上相遇,与他说了几句话,还安排那人在一家店里暂时住着,说有时间来找他说话,看上去是故交。
旁人问起那人是谁,王将军支吾着不说。出事那天,这个人先是同王将军一起从店里外出,后来不知去了哪里。维之他们经过时,只剩王将军一人骑着个没鞍的马,在路上等着,后来不知怎样,头就没了,只有一个身子在马上坐着。
事后,有人见这个汉子匆匆奔回店中,弃了生意担子,只带些随身衣物,逃往东山。搜捕好些日子,那些山中住户都说没见到他,野外曾见到有人迹出没,但并未抓住。”
魏王一听有些疑惑,“没头了,怎么还在光背马上跑那么远?”
王赞答道,“人死后,那个马身上鞍鞯齐全的。怕掉,还用绳子绑着。”
魏王恨恨地说:“多少天了,怎么还没有抓到?养着那么些官兵、快手,一个个华冠丽服,平时吃饱皇家的供奉,膘肥肉满,看着威风,遇事就软了。
不催吧,慢条斯理,混日子不做事。催急了,随便到下面抓个人,搞些严刑逼供,糊弄差事——一圈的彪悍精壮汉子,中间蹲着个破衣烂衫的干巴瘦猴子,捂着头。这人有错没错暂且不说,面上就过不去,怎么吃公家饭的这么体面肥胖,辛苦做事的百姓这么穷苦瘦弱?当官的吃肉,给别人也留口汤喝。
我近年岁数大了,精神有限,一时照管不到。王尚书,你这个当首辅的,帮我看着点江山社稷,你忙不过来,有太子和肃王他们。不要要搞的民怨沸腾,国无宁日,架我到火上烤!”
此时又想起骠骑大将军元泰,“唉,要是元泰还在,就是死一百个王熙范,又算得什么,怎么他就偏偏没了。”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
一旁的肃王元哲和邺城太守宁贽,听他这么说,想起元泰当年横刀立马,扬威疆场的熠熠神彩,不禁跟着心伤。
搞的王赞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他脸上长有一千张嘴,此时也分辩不得。有错没错,出了事都是错,所有的功劳一笔抹杀。只能低头认罪,说自己治理无方。
“你刚进朝,那些流弊都是历年积下的,非你所能制止。这个大雪球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消融,且等太阳出来。”
魏王满怀期待地看着太子元荣,他垂手站在一旁,锦衣华服,正当壮年,身形结实,肌肉饱满,神彩飞扬。能养出这么个体面儿子,也是福气。十五岁封太子,已近二十年。“我老了,不过捡能吃的嚼一口,能看的看两眼,管不了那么多了。”
意思很明显,保持原状。都是跟着自己打天下的人,熟头熟脸,看惯了,再说都是些饿狼,好不容易喂饱,换一批还得从头接着喂。
魏王是谁也不想抓,省得落个屠杀功臣功狗的不义名声。等太子当政之后,由他收拾那些该收拾的人,杀几个立立威,让儿子混个明君的头衔。
可再怎么算计,也没想到那些饿狼不仅需要喂饱,还有更高层次的需求,他们贪得无厌,会把抢到手吃不完的食物转移藏匿,连块骨头渣子都不给别人剩。甚至,连他这个主人都想吞进肚里,撕巴撕巴吃掉。
大太监孟锦带太医过来诊治。魏王那一口牙,已开始大面积松动。毕竟有年纪了,有权有钱,难敌无情的岁月。人间公平的事,莫过于生和死。最大的福气,莫过于有一口好牙和一副好肠胃,吃嘛嘛香。
萧皇后闻听魏王这里传太医,不知得了什么急病,忙带着在自己宫中闲坐的几个妃子过来看视。
她不是魏王的结发妻子,十几年前母凭子贵晋封的,年方五十多岁,生的肌肤丰润,举止得体。素来保养得当,饰以宝珠,着以华服,看上去不过是四十许人,连贴身服侍的人都没发现她有老态。
桓王元广的生母惠妃在后面紧跟着。
这些人一进来,几个皇子无所谓,挨着过来见礼就行。王尚书是外臣,见到这些宫眷,未免有些惊慌,本想闪避一旁,没想到魏王不让。“怕什么,原是亲家。”
王赞的女儿云裳是太子妃,见见亲家没什么大不了。
见到皇后和惠妃等人围上来,魏王咧下嘴,指指牙齿,“不用担心,不过是牙疼,吃些败火的药汤,想必就没事了。”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叽叽喳喳,乱出主意,如同五百只嘎嘎乱叫的鸭子。让人想起夏日正午时分,烈日昭昭,昏昏欲睡之时,偏偏在耳边喧闹不休的树上鸣蝉,真是郁热烦闷到极点。
好些人在眼前围着,吃惊打怪,胡乱张罗,替不了自己的牙疼,反添许多聒燥。魏王忽想到那个静如止水的宁贵妃,别人都来了,按她的脾气,也该来走走,打个马胡眼,不会闹什么特殊。
可等了许久,仍未见她过来,又不好问。否则皇后准说她轻狂,仗着得宠,不守礼数,又是一顿责怪。隔了一会儿,才想起宁馨前几日请旨,说最近睡的不安稳,总梦到小时见过的那些人,今天要到城中宝华寺做一场法事,超度一下亡灵。暗自感慨,真是老了,才几天的事,就不记得。
“刚喝过药,歇一会儿就好了,有皇后这些人在,你们都去吧,闹的我头疼。”魏王下了逐客令,众王子和王尚书如得了特赦一般,慢慢挪出去,到外面长出一口气,转瞬间就相互告辞,没了踪影。
王赞从未料到自己这般不值钱。刚入朝时,一介布衣,白身客卿,踌躇满志。魏王兴致高时,能与他成夜成夜高谈阔论,从朝堂国事、民生商贾直谈到求仙访道,礼节周到,言谈可亲。那时什么待遇?如今又是什么待遇?
摇摇头苦笑,谁让自己忘了本,贪恋红尘富贵,做了官,拿着薪水,住着官家配给的房子,收着朝中文武送的礼物。一沾世事,自然让人家给当成个俗物。如仍是闲云野鹤的样儿,不贪不嗔,无欲无求,仙风道骨,怎么会被人欺负成这样?成了一只哈巴狗,还能妄谈什么文人风骨!
以后再不与那些闲人执着拂尘清谈了,既然俗,那就俗出个样儿,索性在朝里大展手脚,帮着魏王理理这团乱麻。
别说朝廷上的众位大臣,就看眼前这几个王爷,哪一个单靠俸禄和封地那点儿收入能活下去?想必都是有外财的,还有那个宁小国舅,他成年在外,邺城那里想必有的是油水,不然怎么能养出超过编制数倍的人马?还有东山那些江湖人物,光靠打些兔子种些草药是顾不住的。
想想又觉得难以下手,打老鼠连着伤玉瓶儿的事万不能做。算了,且糊弄着走下去,看看情况,做好自己份内的公事就行。
左将军缪冲正在宫外等着,看到众人出来,忙拉着马过来。“小宁,快上马,有事。”
“怎么了?”
“宁贵妃出事……”
一听这三个字,宁贽头嗡的一下,想起刚才来看魏王的那些宫眷女人里,并没有姐姐,想来她上香未归。看眼前人多,不便追问,忙匆匆上马,跟着缪冲一路向东跑下去。
冲出很远,才勒马停住。大声问,“有事快说,馨姐怎么了?”
“简雍派人送信儿,说有人劫持贵妃,要你马上带元泰将军到城东宝华寺相见,否则就杀宁馨她们。”
“不会吧?馨姐去宝华寺降香,还要带小玉过去。我怕出事,今早特地派豹雏和简雍带人过去护着。依他们三个人的本事,即便没有羽林军保护,也不该如此,何况还有那么多人跟着。”
猛地返过味儿来,“不对,说让我带谁过去?”
“元泰将军啊。这也是我把这事压下来,没立即禀报魏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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