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冲没趣地笑笑，接过扔回来的面具，几乎能听到自己微细血管爆裂的声音，脸顿时紫涨起来。
抽身想走，可真走了，就坐实不和，更没意思。
懦懦地站着，不知所措地来回晃动，新做的一件宝蓝色绣着大朵白牡丹的长袍，衣袂飘摇，长胳膊长腿简直找不到地方安置，全没了以往的潇洒儒雅的风度。
接下去再说些什么？他脸上堆出笑模样，努力寻找话题，却看到宁贽的眼睛已游移向别处，看的居然是豹雏养的那只黑狗！甜蜜蜜地把狗狗叫到跟前，亲热地抱在怀里，看狗的眼神那么温柔可亲，神态安详。天！
嫉妒之意，如熊熊烈火般升腾燃烧，这么大个人，在眼前站着，都不肯抬起眼皮撩一眼，竟不如家里的一只狗重要！
霍都挽着袖子，在旁边忙着，摆弄他那些画具。不经意间转回身，见宁贽与缪冲没说几句，就把客人给晾在那里，傻楞愣的，有些看不下去，过来让缪冲坐着，吩咐下人端好茶上来。
“那茶不好，不配给大将军喝。”
旁过的人都有些吃惊，这两个人是死党，少年时在中山国同吃同住，青年时在朝中相互扶持。前几天小宁还在缪家赖着吃，赖着住，调戏人家丫头，强拿人家的东西，赶都赶不走，不知因为什么成了这样。
使女端过茶来，青瓷的小盖碗，缪冲笑笑接过来，揭开盖子。“这是上好的雨前茶，冲出的茶汤碧绿清亮，这样的茶不好，还有什么是好的？”说完，慢慢品了一口。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对坐着，一坐就是很久，石像一样定着，时光仿佛静止在那里。室内玲珑宝鼎散出清幽的香气，如云雾般飘到空中，轻盈淡白，渐渐散开，归于无形。
旁边的人见气氛不对，纷纷找理由躲出去。
最后，连那只小黑狗也嫌空气沉闷，挣脱主人温暖的怀抱，灰溜溜地逃了。
缪冲喜欢宁府，有事没事都愿意来坐坐，觉得这里跟他城外那个华丽的住所不同，有一种家庭的温暖氛围。
有老有小，霍老先生文明持重，慈爱可亲；豹雏活泼好动，性格爽朗；简雍黄彝两人跟个大家长一样，处处照顾得体妥贴；小玉美丽清纯，可爱的很。小宁就更不用说了，从小的死党，影子一般，动动眉毛都能猜到他是什么意思。
从现在这情况看，小宁要剥夺他到宁府做客的权利。自己可是处处在帮他，维护他，金钱物品随他所欲，生怕别人难为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怎么有这样过河拆桥的人？
他的愤怒渐渐增加，到了一个高度，又强压下去，接着又升起来。如同一波又一波汹涌澎湃的白色浪潮，灌进茫茫沧海一个乌黑幽深的岩洞里，上下激荡，左右冲突，奔腾咆哮，困兽般挣扎嗥叫，爆发出阵阵怕人的涛声。
再也忍不住，与其这样打闷葫芦，暗地里别扭，不如索性把话摆明。
“小宁，我有哪里做错吗？”
对方并不当回事，面不改色，没有一点异常，反倒是礼节性的客气一通，“哪里哪里，缪兄一向很好，哪会有做错的地方。”
“有什么错处，只管说给我，别总这么支吾搪塞。想是那日我不在，下人们慢待了你。是哪个，说与我，绑来陪罪，任你处置。”
宁贽看着他，冷淡地笑笑，“要是那些人得罪，依你我的关系，我早就自作主张处置了，还用你说。”
“那是谁？还有谁敢得罪我们宁大少爷？”
“还能是谁，我的亲哥。缪兄，你未免太黑了些。养那些当细作的女子我不管，安排进那个王公大人家里，我也不管。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手伸的太长，连王尚书家里都派了细作。”
缪冲的脸挂不住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的人号称梅花结，一水儿的青年秀美女子，聪明机灵，都有一条绣着白色梅花的红巾，用作联系信号。在王家做事的那个丫头小浣儿，也有一条，她是不是你的手下？”
“你果然厉害，不但舌头刁，连眼道也与众不同，分外看得仔细。”
“我这个亡国太子，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朝中，能存活这么久，不是仅靠吃米的，总得有个想事的脑子。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把她撤出来行不？”
“不是撤出一个丫头这么简单，你得全盘收手，彻底死心。”斩钉截铁的回答，没留半分妥协。“这是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见的地儿还多呢，不定有多少鬼魅伎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就是梦想恢复大燕吗？
多年战乱，民不聊生，你应该正视现实，大燕皇帝昏庸无道，滥用民力，修豪华宫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被魏国灭掉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寄。劝你别再做无谓的牺牲，燕国没人气支持，不是你想恢复就能恢复的。”
缪冲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伸手握住宁贽的肩膀，捏得很紧。“我可是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可你呢，为什么宁肯帮外人也不帮自己人？帮太子，帮肃王，甚至帮着魏王——那个杀你全家，灭你国人，侮辱宁馨的老东西。
小宁，想想，咱俩联手，有地盘，有粮草，金银财帛无数，雄兵数十万，有燕赵一带方圆几千里的民众支持，可说是战无不胜！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等着主人赏赐的骨头？”
宁贽听他说完，不耐烦地敲敲手里的书，“缪兄，醒醒吧，说的这些都是做梦一样的事。你日子过的不错，吃穿用度不凡，官位权势一流，富比陶朱公，何不学他携美畅游五湖？承平日久，人心思安。连我这个心里装满仇恨的人，都一天天拖着忍着，不肯轻易出手。
过惯有吃有穿的舒服日子，除了想法多弄些钱养活老婆孩子，那些小百姓还能奢望什么？除非遇大饥荒年，到快饿死的地步，否则谁肯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抛家舍业，跟着你胡搀！
再说天下又不止你我两人有兵有钱。别的不说，剩下的凌云阁那十六员大将，个个都是手握重兵，裂土封疆的枭雄人物，你想当王，人家岂不想当，哪个能容得下你？有点风吹草动，任何一个人调动人马，杀伐决断，都能灭掉你。”
“你总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携西子，游五湖？我的宁公主在那个老东西手里，没她，我怎么去？就不信，凭我们一双手不能打个天下！”到底年轻，青春和金钱给了他征服世界的勇气。想起魏王那个老迈昏庸无能的样儿，更是信心满满。
宁贽无奈地摇头，知道他决心已定，无法阻挡。只能眼看着最好的朋友，这个共过患难的朋友，一步步红着眼踏上不归路。路上，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许许多多为他陪葬的英雄豪杰和无辜百姓。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低低吟出一句魏武帝的诗篇。
缪冲听他念完，评道，“曹操一代枭雄，雅爱文章，军旅操劳之余，登高必赋。这诗写的忧国忧民，满满的赤子之心，可有几人能真正理解他的家国情怀呢？还不是当乱世之奸贼看待！小宁，你倒是爱他的紧。”
拍拍他的肩膀，感叹一声：“你非要当个大善人，普渡众生，可谁又来普渡你？以后凡事小心，不助我，亦不要坏我的事，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相互打掩护。我得天下之日，必定封你为王。”
“真有那一天，我不要做什么王爷，能平安度日就行，只怕见不到。”很轻松的口气。
“天上飞的呆头雁，还没打下来，就在这里讨论红烧还是清炖，未免无趣。说这么半天，我都饿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
宁贽笑笑，起身到里间叫起小豹子，“都半夜了，不要惊动管事的，你自己过去厨房，看有什么荤素点心捡些过来，再搞点汤水。”
豹雏答应一声去了。过了一会儿，果然拿了一盘子点心回来。“老班还没睡呢，做了两碗热汤，马上就好，一会儿给送过来。”
洗过手，吃点心的功夫，老班已送了汤来。清香，蛋花汤，黄白相间，勾薄薄的欠，一片片漾在碗里，形状大小各不相同。成片的，如云卷云舒；细小的，如丝如缕般牵扯游弋，汤里还点缀着几星碧色的叶子。
缪冲一气喝掉半碗，才说出一句“好烫！”
老班在一旁觑着眼伺候，等着缪冲说完，满意地走了。对一个厨师最大的表扬，莫过于把端到面前的饭食，用最短的时间吃下肚去。
“天已晚，街上宵禁，露深霜重，别回去了。书房里有张床，有铺盖，对付着歇一宿。”终于等到主人挽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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