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夜戏联
从兰馨堂向西穿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沿着九曲桥继续往前,便到了绿树掩映的“文昌阁”。文昌阁上下两层,下层门**方挂有一匾,上书方正遒美的五个白底黑字:“天元书画馆”。两边圆柱上刻有体势联绵、笔意奔放的草书对联:“三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
天元书画馆数十位画师大多到兰馨堂策划布置,只留下两人与谷新元等人共同对送展作品进行筛选。
送展作品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收藏价值颇高的古今名作。如“元四家”的梅兰竹菊、苏轼的古木怪石、董其昌的《秋兴八景》等,精品数量之多、品位之高为历届之最。谷柏年更把山庄数百年的祖传藏品悉数取出,特别是遒媚飘逸、纵横多姿的晋代王羲之的草书《十七贴》真迹、元代王冕的《墨兰》等从未展示于人的镇庄之宝,令见过名录的曲治平、冯一欢、莫耀先等人钦羡不已。
另一部分是当地文士创作的精品。最有名望的四大画馆各具特色:天珂馆擅长人物画,尤其仕女图;天雅馆以花鸟为主;天一馆专攻水墨山水;天元画馆依托龙柏山庄,实力最为雄厚,汇聚了众多书画界精英,创作了大量人物花鸟、山水和书法作品。画中建筑多为芷江独特的青砖瓦房、砖拱桥,山水则以龙柏山为背景加以诸多变化。
第三类是临摹作品。临摹名家书画古已有之,芷江县的仿作大多参照唐李思训、宋赵伯驹和明文征明、仇英等人的青绿山水以及李公麟的白描人物画。与名家原作相比,仿制品大多呆滞、矫饰,易于识别,但对于一般求索墨宝者足以应付。也有如四大画馆的仿制水平较高、常有以假乱真、真假难辨的惊人之作,其本身的价值就不菲,若非辨伪造诣极深的行家里手难免着道。
综观此两类作品,谷柏年曾赞叹:“后生可畏,后生可敬,后生可期。”
此时,天元画馆内的文人雅士正围着天雅画馆的送展作品《四季美女图》评头品足。
王小珂说:“左首赏花女子眉眼细长、笑靥微露,手中玩弄鲜花,似乎沉浸在花香的体味、花色的爱好、春光的留恋之中,一朵小花引出心中无限美好的遐想,引出少女的梦,依我看这是一个思春的女子。”
谷新元说:“这个穿夏装的扑蝶少妇,飘垂的轻纱隐现白皙的皮肤,手握团扇扑向彩蝶,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神态活灵活现,凸现女子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右边这个少妇弯眉如钩心事重重,倚栏远眺秋思绵绵。”
王小珂说:“最右边的女子身穿一袭大红披风,天空飘着飞雪,帽子肩膀已堆积薄薄雪花,少妇依然凝眉伫立,一幅失意落寞的样子。”
冯一欢说:“这幅卷轴画结构井然有序、布局合度,人物或坐或立或正或侧,从外形看人物服饰采用行云流水描法,线条有流动之感,更衬托美人之飘逸。四个女子可说是同一个人也可说不是,全在鉴赏者的主观感觉。”
王小珂端详许久,若有所思:“你们说这女子像不像一个人?”
莫耀先默不作声,脸现得意之色。
王小珂“哦”了一声:“我明白了,画的是——”
谷新元说:“不能说,不能说。”
这当儿、金馨儿身穿白色裙子跟随谷柏年款款而来。“什么事不能说,神神秘秘的?”
王小珂看看金馨儿又看看画,“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金馨儿疑惑的目光向四人扫去。
莫耀先心想:“你们以为我画的是小师母吗?大错特错!那是我的香儿。唉,香儿你到底在哪儿?”莫耀先心头掠过一线阴影。
谷新元卷起画。“这幅画通过了。听说天一画馆有幅临摹精品,何不让我们先睹为快?”
冯一欢从送展作品中抽出一幅画。这幅临摹文征明的《万壑争流图》是冯一欢的精心之作,已被河南画商重金收购,展出后便即易主。
王小珂说:“画得好,若不是事先告知,准以为是真迹呢。”
谷新元说:“此画把文征明典雅秀逸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谷柏年点头:“文征明是明代‘吴门画派’传世作品最多影响最大的书画家。他的画以细笔山水居多,用笔工整善用青绿,色彩浓烈,风骨秀雅缜密极富诗意。一般说来,摹拓真迹要有高超的绘画功底,摹本也可以做到形神兼得,但不如真迹笔墨流畅,色泽也会显得呆滞。冯馆主这幅摹本的笔墨却显得十分流畅,与真迹相差无几,再加上以浸染法把青绫做成旧色,使印章颜色浑厚沉着,似已经历沧桑年月,如无真迹比照极难识别。在摹拓仿造方面,天一画馆居众画馆之首,而冯少馆主的摹拓水平和绘画功底均堪称一流。”
冯一欢矜持说:“不敢当。我们年轻人能有今天成就,全赖谷庄主多年培育。”
王小珂说:“此言甚是。”
莫耀先嘻嘻地笑:“我是谷老庄主的关门弟子就更不用说了。不过,王馆主是否还应该感谢天元画馆的那位馆主呢?”
王小珂脸色绯红:“要你多嘴!”
谷柏年说:“这些天筹备工作进展较快,诸位辛苦了。今晚请大家品尝本庄的百年‘女儿红’。”
这顿晚饭吃得很开心,好酒助兴,谷柏年和几位少年俊才吟诗题联雅兴大发,热闹了好一阵。谷柏年多喝了几杯,醉意已浓。宴席散后,由金馨儿、王小珂搀扶着到三余馆休息。
三余馆在山庄东北方向,是谷柏年的书房兼卧室。近年来,谷柏年在此独居,一是为参展赶画几幅山水,二来也因年事已高,对某种雅事早已兴味索然,只想图个清静。金馨儿安置好谷柏年睡下,听他发出不小的鼾声后悻悻离开。
夜色已浓,山庄笼罩在朦胧幽美、迷离缥渺的月色之中。金馨儿一行三人沿着假山旁的石子路逶迤而行。微风中,王小珂罗衣飘飘、身姿轻盈、素手皓腕、肌肤洁白。
谷新元怦然心动,脱口吟诵:“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等三更见日头。”
王小珂回眸一笑,轻启皓齿:“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谷新元心情激荡,轻轻搂住王小珂:“能识阿珂,三生有幸。”
王小珂娇羞万分,轻倚谷新元肩头。
金馨儿驻足凝眉,不由自主地低吟:“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焱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吟毕,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金馨儿梳拢散发,默默无语地移步九曲桥,桥下是一池荷塘。错落有致的荷叶迎风摇曳,粉红的莲花亭亭玉立。鱼儿在荷叶间戏耍,不时溅起水花。
王小珂欢快地吟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汉乐府《江南》唱出一对爱侣的炽烈感情,展示了恩爱夫妻如鱼水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和谐关系。王小珂以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快乐吟唱这首诗,可以想见她对谷新元的一往情深。
此情此景令金馨儿百感交集,又一抹热泪滚落下来。她忙低头告辞,转身向荷塘北边的翠微阁走去。翠微阁建在婆娑的竹林之侧,是谷柏年和金馨儿的卧室。如今偌大的楼阁,只有金馨儿空守。
谷新元和王小珂依偎着向天元画馆走去,路边的花木草丛中不时有流萤飞过,给静谧的夜空增添情趣。
王小珂若有所悟:“以眼前景物为题,我出上联:冰轮临五洲,点燃流萤三盏绿灯笼。”
谷新元见她将飞萤比作灯笼,而眼前难找合适景物应对,踌躇片刻,回头见到阿珂脸有得色,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头一动:“星斗耀四海,辉映美眸两颗夜明珠。”
“马屁精,这个不算。池中荷叶鱼撑伞。”
“路边丛花蝶筑屋。”
阿珂又出句:“三星在天,七月七日牛郎会织女又哭又恼。”
谷新元说:“好没道理,有情人一年才见一次面,哪有时间又哭又恼?”
阿珂笑了:“恩爱夫妻离多聚少,能不恨王母娘娘无情,不恼时光短暂?”
“强词夺理。双影落地,半夜三更才子伴佳人有说有笑。”
阿珂啐道:“自吹自擂,你算什么才子?”
俩人一路说笑,穿过绿树疏影,转眼到了文昌阁。
阿珂随口说:“天下争先,龙柏山庄处处见亭台楼阁。”
谷新元应声:“芷江夺魁,天珂画馆个个通琴棋书画。”
阿珂说:“虽说有点奉承味道,倒也说了实话,本画馆人人都有两下子。”
谷新元说:“那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阿珂说:“别一门心思拍马屁,来点真的。”
谷新元说:“遵命。今晚就把我俩的画像画完,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流芳百世。”
阿珂说:“想得美!谁说一定要嫁给你?”
“你后悔啦?”
“后悔了!”
谷新元挠她的胳肢窝,阿珂忍不住咯咯地笑。
谷新元边挠边叫:“嫁不嫁?”
阿珂笑得喘不过气:“不嫁,嫁!”
谷新元住了手。“你摆好姿势。好,就这样。”
谷新元把画夹移过来,画稿上的谷新元坐在藤椅上,阿珂微笑着斜倚在谷新元右肩,整个画面充满了幸福安详的青春气息。
谷新元说:“这幅画留给子孙,他们一定会当成宝贝珍藏。在他们眼里,必定比唐寅的画更值钱。”
“那还用说。唐寅的画值钱,但有价,先辈的遗像却是无价的。”
谷新元说:“你说唐寅的仕女画有什么特点?”
“唐寅的画技自成一绝,画的仕女体态丰腴、眉眼细长,是当时的美人标准。”
“问题就出在这体态上,如果换成今天,那些美人还不是个个要减肥!现在的美女标准是体形苗条匀称,眼睛大而有神,这样才能眉目传情,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唐寅有名气,画就值钱,有人买,但不一定喜欢画中的美女。这幅画就完全不同,我们的子孙一定会说:你看我的母亲,祖母,太祖母是个要多美有多美的大美人!”
阿珂跳过来用粉拳捶他:“你坏你坏,绕了个圈子就为取笑我!”
谷新元趁势抱住阿珂:“我是真心的,真的。”
俩人打闹了一会儿,又重新摆好姿势继续画。王小珂突然想起莫耀先的仕女图。“我总觉得莫耀先似乎对二娘的态度与众不同。”
谷新元说:“我也觉察到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良企图,我担心的不是他。”
阿珂说:“你是说冯一欢?”
谷新元说:“别说别说,没影儿的事不能说。”
过了一会儿,阿珂的画像基本成型,轮到阿珂来画。谷新元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阿珂。
阿珂满脸通红,“把你的贼眼移开,想把我吃了啊?”
谷新元说:“我巴不得把你一口吞了呢,那样你就别想从我身边溜走。”
“想得美!老实点,坐着别动!”
“喔喔喔——”,龙柏山庄迎来了第一声鸡啼。
谷新元伸伸腰说:“饿了吧,走,去吃点心。”
俩人手牵手缓缓走到荷塘。晨曦中,依稀见到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微风送来阵阵荷花的清香。
俩人走近厨房,看见有人伸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
谷新元叫了一声:“祝小山,你干什么?”
进了厨房,只见祝小山抱头坐在灶前,鼓鼓的包袱靠在墙角。包袱里有猪腿,香油和木耳、香菇之类山货。
谷新元怒叱:“我们谷家对你不薄,为何干出这种事?”
祝小山神情木然,一声不吭。正说着,几个厨工先后进来。
掌厨老刘大骂:“咱老刘掌了二十年大厨,从未丢过一粒米,偏偏你这个小贼丢咱老刘的脸!恐怕你干这种丑事不是一次二次了,按山庄规矩该送你去官府。”
祝小山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叩头,额头上渗出一缕鲜血。
谷新元说:“送官府就不必了,打他几板子让他长点记性。”
东方透出了红色的光亮,在灰濛濛的天际呈现独领风骚的气势。一会儿,红光中又透出鲜亮的,就象皇帝龙袍的明黄色,把天空的灰暗一扫而光。龙柏山庄的亭台楼阁花草林木假山溪流全都沐浴在神奇的霞光中,如同披上了金黄色的盔甲。
望着眼前的美景,谷新元心中的不快渐渐退去,他紧紧地握住阿珂的手,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把天地间的精华全都吸进肺腑,使他神定气爽,一夜的倦意全部消失了。
第三章风雅将军
谷柏年的书房三余馆掩映在苍松翠竹之中,典雅幽静。书房正面墙上挂着明画家沈周的卷轴山水画,两边是谷柏年抄录的清人对联:
“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字体端正浑厚、潇洒大气。东厢房两排书架堆满书籍和卷轴字画;西厢房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谷柏年专注地翻阅报纸。从芷江日报连篇累牍的跟踪报导可以看出社会各界对书画展充满关注,就连省报也给予极高预期:
“久负盛名的芷江书画展是本省书画界的骄傲。历经两百余年长盛不衰的龙柏山庄,在庄主谷柏年苦心经营下愈发兴旺发达,龙柏山庄气势傲岸,天元画馆独领风骚,推动芷江地区书画事业蓬勃向上,在书画界独树一帜。本届更是谷老先生主办多届以来最得心应手的一次,预计古今名家珍品必然令人叹为观止,芷江才子新作也会吸引眼球,致使有识人士看得眼花,挑得手软,恨不能倾其囊中所有而不能得其万分之一也。云云。”
谷柏年看得心头发热,自言自语:“过誉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唯其如此,更得倍加小心,出不得半点差错。”
谷柏年缓步走出房门,几只松鼠在参天古树跳来跳去,发出“吱吱”叫声;“朴啦啦”一声响,有只野雉从竹林里飞出,艳丽的色彩让人眼睛一亮;微风吹过,竹叶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吟唱。
谷柏年的心情舒畅极了,他信步沿着九曲桥缓缓前行。山庄的阳光分外灿烂,碧绿的荷塘中,洁白、粉红的荷花星星点点;几只蜻蜓时而自在地低低飞翔,时而轻盈地停驻荷叶;呱呱的蛙鸣此起彼落,似在比赛歌喉。
前面就是翠微阁,谷柏年心里陡生歉意:他已很久未住这儿了。
翠微阁静悄悄的,庭园里到处是残花败叶,唯有几只翩翩起舞的粉蝶稍稍增添几分生气。
屋内空无一人,案桌的香炉中,寸许长的残香已经熄灭。书桌上散放着几张薛涛笺,一支蘸满墨汁的鼠须笔搁在笔架上,一方端砚里尚有一池浓浓的墨汁。
粉笺抄录了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是一首细腻地描写深闺思妇愁苦心情的传世之作,尤其诗的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以花飞花落暗喻思妇的无所倚托,传达出一种飘渺绵邈的情思。
谷柏年反复体味金馨儿抄录此词的深意,心头沉重起来。
金馨儿来到山庄是十多年前的事。谷柏年的结发夫妻周夫人去杭州灵隐寺进完香后,雇好船准备回家。忽听得岸上人声喧闹,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往河边跑来,后面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边追边叫:“抓住她!”小姑娘跑到河边,哭喊一声:“爸、妈,女儿来找你们了!”就跳进河中。船家手忙脚乱地把小女孩救上船,在岸上一连串谩骂声中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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