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王涧之心机
这段时期,王涧之常去各村巡查。他要亲眼目睹内务部体恤百姓、造福农户的政绩;亲耳聆听天佑国子民对政府官员发自肺腑的感恩戴德。
走到大佛村口,便看见砖窑、炭窑的烟雾和山间的云霞融为一体,弥漫在村庄上空;数百间新农舍生出的炊烟冉冉升起,绿树环绕的村庄在云遮雾障中若隐若现;远处,千佛寺的飞檐斗拱在朝阳下金光灿灿;千佛寺旁,一座座天佑国政府粮仓拔地而起。近处,不时传来鸡鸣、狗吠;起早的农人赶着老牛悠然自得地走向自己的农田。
王涧之猛地想起《世说新语》的一段话:“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眼前这恬静、闲适的田园风光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再加上政府倡导的平等、自由,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或许人们心目中的天佑国太平盛世就该如此吧。
王涧之信步来到郑老汉的新屋前,郑老汉老远就笑眯眯地迎上前来作揖问候。王涧之一眼见到一副门联:
“人逢盛世千家乐,户沐春阳万事兴。”
王涧之笑吟吟说:“是令婿的手笔吧,写得好!”
郑老汉眉开眼笑。“正是。托政府的福,老来还住新房子。”
郑老汉的房子是老屋翻新,规模跟新建房相仿,宽敞、亮堂,与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不可同日而语。老俩口住着绰绰有余。
堂屋正中墙上挂的是郑氏先祖像,左右两边也有对联:
“春酒盈樽春风满面,南山比峻南极腾辉。”
墙边供桌上并排放着三尊神主牌位,牌位前陈设供盘三只,内装瓜果糕点。再前面放着香炉一尊,炉内香烟缭绕,两边烛火熠熠,堂屋内香气袭人。
王涧之上前细看,见中间神主牌位赫然是杨时中的名字,左边供的竟是自己,右边牌位才是郑氏先人。王涧之心中惊喜:外面传言果然不错,百姓居然对自己如此顶礼膜拜!脸上却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郑老先生不该如此。
郑老汉对着神主牌位拜了三拜,说:“政府是我们的救命菩萨,郑家世世代代都不会忘记青天大老爷恩情。现在又给我们百姓分田地,盖新房,大佛村家家户户都供着政府牌位呢!”
王涧之连连谦称不敢当,问令爱夫妻俩在忙什么?
沈文斌和郑红梅在均田工作结束不久,就被于蕙真调去,学校当老师。
郑老汉咧嘴笑着说:“前些天红梅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被婆家接去坐月子了。文斌学校里忙,听说朱老师病了,她的课都由文斌代上,实在忙不开。连他才盖好的新房子都没空整理。”
王涧之听说朱亦珠生病了,脑中立刻浮现出长着一对好看酒涡的白净园脸,想起那天她替姚其昌传递意见书时的娇羞神情和有关学习绘画的对话,他的心头一动。
王涧之从大佛寺前面走过时,想顺便看望姚其昌。那次他书面建议莫要惊动大佛寺后那条“龙脉”。王涧之没有正面答复他。如今大佛寺后面山坡上的树木已经砍伐殆尽,村民们把大片坡地改造成梯田种番薯、玉米等粮食作物。远远望去,层层梯田顺应地势,似一条条绿色带子环绕山坡,跟山下绿树掩映下的大佛寺连成一体,相应成趣。
事实胜于雄辩。王涧之想跟姚老先生探讨一个问题:伐木盖房、造地种粮造福于百姓跟保持原状、维持“龙脉”,两种举动孰轻孰重?
王涧之慢悠悠来到大佛寺旁的竹林,穿过林中小径便到了姚其昌隐居的“听竹居”。只见柴门紧闭,门前竹叶飘落一地,似乎已有许久未曾打扫。王涧之上前轻轻叩门,里面并无动静。他围绕竹屋转了一圈,里里外外都未见人影。阵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声音单调、枯燥,显出一片肃杀之气。
姚其昌去哪儿了?失去了一个宣扬内务部政绩的机会,王涧之很懊丧。方才在郑老汉家得到的兴奋瞬间便消失了。自从发现李芳菲不知廉耻地替自己戴上绿帽子后,他的情绪从未高涨过。他很想找个人聊聊天,排解郁闷。
王涧之闷闷不乐地离开竹林,走不多远,到了上佑村地界。他听到路边一间破旧的茅屋中传来嘶哑的哭声,声音不高,却很凄切。王涧之忍不住走上前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伏在老人身上痛哭。那老人满头白发、双目紧闭,脸色腊黄,眼角两道泪痕尚未干涸,人却已咽了气。女孩身边有个中年妇女不停地劝慰节哀,自己却泪如雨下,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来。
王涧之心中不忍,轻声问中年妇女。那女人说,小女孩叫莫小燕,她哥莫志成前几年被政府枪毙了,说是“奸细”。去年死了她妈,现在她成孤儿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王涧之心里一个咯噔,莫志成这个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因莫志成最顽固,拒不认罪,王涧之亲自审他几次。还取笑他这个名字取得不对,既然姓了“莫”,就不该取“志成”作名字。王涧之见茅屋中除了床、桌子、板凳外几乎一无所有,心中有点酸酸的,便对那女人说,老人家的后事只有拜托乡邻帮忙了,小燕的生活如有困难,就去向政府申请,一定会得到解决。说完就从自己口袋中摸出几张钞票,塞到小女孩手中,低着头匆匆离开。走出茅屋时,他还听到那女人的赞叹:天佑国还是好人多啊!
王涧之心头如同塞了一团乱麻,闷得慌。莫小燕可怜、无助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挥之不去;凄婉、绝望的哀号象支利箭射中胸膛,痛得阵阵颤栗。那个莫志成是又一个冤魂?他想起三磊村的郭子英,那是天佑国被诛杀的数百名“奸细”中唯一被平反的士兵。一是均田运动的需要,二是三磊村民的民意。事实证明,平反一个郭子英,带动了整个均田运动的顺利展开,是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当时有人提出要对所有死者重新甄别,王涧之坚决反对:乱世用重典,宁可错杀,不可错漏。错漏一个奸细,会对革命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况且“适者生存”是自然法则,那些被淘汰的“不适者”并非该死,仅仅因为他是弱者。“弱肉强食”,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你强,你就杀死别人,你弱,就被别人杀死。“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道理,古今中外无不如此!
想到这里,王涧之的心头不再沉重。一个要成就宏图大业的人,必须有钢的意志、铁的手腕,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是成不了大事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王涧之坦然自若地来到学校的教师宿舍。宿舍里只有朱亦珠一个人。透过窗户,王涧之看到朱亦珠斜倚在床头,双目微闭,脸庞红扑扑的,两个小酒涡在阳光中愈发显得迷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朱亦珠,不敢发出声响,他怕惊扰她的好梦。
过了好一会,王涧之见她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有了苏醒的征兆,于是就轻轻地叩门。
朱亦珠见是王涧之,脸上露出了笑容。“王青天大老爷不在家里陪伴尊夫人,来此平民百姓蜗居有何公干?”
王涧之含笑说:“古人云:‘君师者,治之本也。’又云:‘师者,人之模范也。’涧之视百姓为衣食父母,岂可不来拜见治国的根本、人间之楷模?听说朱老师病了,特来探望。”
朱亦珠笑容可掬。“青天大老爷说笑了。小女子人穷志短,地位卑贱,岂敢与尊夫人相提并论?再说小女子区区小病,怎能惊扰长官大驾?”
王涧之见她每句话都不离李芳菲,知道她仍对陆翘楚之事耿耿于怀,便笑呵呵说:“涧之管教不严,荆妻对朱老师多有得罪,涧之代为谢罪!”
说罢便拱手作揖。朱亦珠忙闪过一边说:“不敢当,折杀小女子了。自古以来夫贵妻荣,尊夫人一向自视甚高,指天画地、挥洒自如,多少人拜倒其石榴裙下。小女子羡慕极了,常自愧不如,矮人一等,岂敢怪罪于她?”
王涧之听出话音,知道李芳菲那种事必定已传遍民间,自己与她早晚会有个了断,不如就此透露一些意思,看她反应如何。“荆妻寡见鲜闻、德薄才疏,难与朱老师比肩而立,涧之悔不当初。若荆妻之才德有朱老师十之一、二,涧之心满意足矣!”
朱亦珠笑盈盈说:“王青天乃天佑国第一大才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常言道‘近朱者赤’,尊夫人久沾雨露,必然颇有心得,小女子穷追不舍亦不能及!”
王涧之长叹一声:“荆妻表面光鲜,其实一言难尽,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亦珠佯作惊讶。“王老师何必如此?当年小女子在训练班洗耳恭听,见老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慷慨激昂、势不可挡,何其磅礴大气!后来又见李芳菲独享尊贵,与老师喜结连理,不少小女生暗中流泪,吃她的醋呢!”
王涧之面露喜色。“此话当真?莫非朱老师亦有同感?”
朱亦珠佯笑。“小女子才没有闲心吃她的醋。尊夫人鸿运高照,人人钦羡。想必你们齐案举眉、夫唱妇随,算得上天佑国最幸福的一对了!”
王涧之略有失望。“朱老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涧之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李芳菲其人使我大失所望!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贞操,要谨守妇道,维护男人的脸面。倘若她能够如朱老师一般洁身自爱,我王涧之就谢天谢地了。”
朱亦珠说:“听王青天的意思,莫非有难言之隐?”
王涧之思索片刻,似乎下了决心。“方才已说过,确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不过涧之对你不以外人看待,只想对你说说心里话,一吐数月的郁闷之气。其实,李芳菲不配享受涧之的雨露阳光,她给了我极大的污辱,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污辱!”
朱亦珠似乎惊讶万分。“如此说来,民间传言确有其事,李芳菲辜负了王青天的爱护,居然给你戴上了绿帽子?”
王涧之泄了气。“正是。如今涧之左右为难,本想一纸休书跟她一刀两断,可是她已身怀六甲,实在于心不忍,下不了手。”
朱亦珠说:“王老师宽宏大度,能承受常人所不能忍的雅量,有王者之气。难怪民间有青天大老爷的赞誉,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涧之摇头说:“说这些悬挂在半空中的好听话于事无补。涧之整天忙忙碌碌,晚上回家看到的却是一张丑陋的嘴脸,丝毫得不到温馨的安慰,这种日子实在让人受不了!”
朱亦珠想了一会说:“老师的意思要让小女子怎么做?”
王涧之叹息说:“涧之还能苛求别人做什么?一个婚姻失败者,没资格梦想得到洁白无瑕的朱老师垂青!”
朱亦珠笑嘻嘻说:“小女子受过王老师谆谆教诲,久有仰慕之心,只因力不从心,无以为报。倘若有需要且力所能及的事,小女子必定倾心尽力。”
王涧之久久盯住她,眼中闪过一线异彩。“如今涧之唯有奢求朱老师的关爱了。”
朱亦珠似乎听不懂他的意思。“王老师的话让小女子不知所措。李芳菲如一尊菩萨坐镇贵府,让旁人如何关爱?”
王涧之讪笑说:“说的也是。涧之的意思是朱美人有关爱之心就可以了,家中事未曾了断,谁都无法帮上忙。今日能亲耳听到朱老师的心意,涧之心满意足了。不管如何,我的主意已定,跟她在一起过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朱亦珠心中暗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涧之忽然想起一件事。“方才去姚其昌先生住处,发现那儿空无一人,朱老师可知道姚先生去了哪儿?”
朱亦珠淡淡的说:“姚先生已在一个月前搬走了,难道王长官不知道?”
王涧之心中疑惑。“涧之一无所知。姚先生何以不辞而别?他又去了哪儿?朱老师必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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