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老人爱捉弄人,愈是没有事做的人,给他的时间愈多,让他闲得无聊;愈是忙碌的人们日子过得越快,一晃眼又是星期六了。一早周塬收到妻子林岚托学生搭来的信,催他去做煤球。一想起这个家,心里就不无歉疚。自己也太自私了,把两个孩子全甩给了妻子,任由她在那儿忙碌,她也有自己心爱的几十个学生啊!而他只顾自己的学生,自己的高考计划,一个月前就要做的煤一拖再拖,让她一次一次来催……他再次向温静借了煤模托达夫关照一下校内的事,一放学就挑了点米过那边去。
这东风小学座落在雷公岭下,从中学走捷径去不过五六里光景。穿过那一片田畴,沿着那条崎岖的小道,翻过雷公岭就到了。雷公岭其实并不高耸险峻,只是山上许多灰色的石头突起,虽然没有什么参天大树,但碗口粗细的松树杉树却一排排齐崭崭向上长,欣欣向荣。学校是前几年新建的红砖青瓦平房,背后靠着这雷公岭。前面是并排连着的三口池塘,绿水汪汪,塘边垂杨翠柳,景色宜人;再向前是田野,显得视野开阔,一条溪渠从田间穿过,晚稻正绿得油亮。“东风”这名字倒也名副其实,四栋平房座西朝东,像个“田”字一般摆布,清早太阳一出来就一片光明,东风习习。四栋房子中的三栋属于学校,只有右前栋是大队部和代销店,前面宽敞的平地,是社员大会的会场,也是学校的操场。去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他就是在这里闯了他们大队的党支部委员会,要来了成绩甲冠他们这一届学生的邹跃斌。
周塬到家已经六点多钟了,阳光远远地退到了垅中的河渠那边,室内增加了阴暗的浓度,病残的小女蕙蕙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张望着前面。看到她,周塬的眼睛就湿润起来,不禁又想起十年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一幕往事……
啊,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直到如今,十岁的孩子还总是软绵绵的样子,少有笑容;终日坐着,还走不稳路,也不好放到学校正式上学,只好让她天天坐到妈妈的教室里。
现在她又坐在门口,张望着前面。周塬放下粮桶,蹲了下去,拉着她的手,泪水就模糊了眼睛,他强忍着说:“蕙蕙,叫一声。”她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含混不清地叫声“爸爸”。
“妈妈呢?”
她指着前面说:“洗……洗衣。”大女儿在屋内洗澡,高声回答父亲:“洗衣去了!”他向前面的池塘踱去,只见妻子站在塘中出神,为什么?难道……他诧异地大喊着“林岚!”赶紧奔了过去一把拉住她,“你怎么啦?”
林岚指了指前面说:“真急死人了,没注意,蕙蕙的一条裤子被水浪飘走了。”周塬向她指的前方看去,前面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只有荡漾的微波,找不到任何影子了。他拿起放在石板上的提桶,把手搭在她肩头上,推着还在发怔的妻子往回走:“吓了我一大跳,我还当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好了,算了算了。”
“她就只有这一条裤子,明天就没有替换。”她竟然哽噎着几乎急得要哭了。
“明天再做一条。”
“再做一条,说起来容易,要一两元钱呀!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没有交清啊。”
回到家里,大女儿已经洗完澡自己在搓衣服。林岚拿出一柄蒲扇给蕙蕙:“自己赶蚊子,妈去做饭。兰兰,用那个破盆子盛点瘪谷,换下下面的那筒藕煤放在上面,生点烟。”
他们学校五个年级七个班,虽然有十名教师但公办的只有三人,其余都是大队记工分的耕读教师,没有专门做饭的厨工,由老师轮流值厨。星期六的晚餐和星期日学校不开餐,一般的星期六上完第六节课,教师便各自回家劳动。
周塬把米提了进屋。屋子里背靠背开了两张床铺,一张书案,旁边放着一张学生用的课桌,那是给她们姐妹看书做作业用的。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掀盖的木制箱笼,上面搁着一口绿色的帆布皮箱。他把米装到角落的一个罎子里,从屋后拿出一担箢箕,到山边挑来了一担细碎的黄土放在前坪中央,再把屋阶边破席覆盖的煤炭挑去掺和一起,一遍一遍拌匀浇上水,再和成稠粥一样,然后拢成一堆,在中间抠了一个小氹,倒上点水。
晚饭后,林岚把房里的书桌移出来,给兰兰做作业,搬张学生课桌,也让蕙蕙伏在上面“做作业”——让她在一张纸上乱涂鸦,字不像字、图不像图。要是平日晚上集体办公时,只要不开会,她会让孩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
直到晚上九点多钟夫妻俩才忙完,把蕙蕙安放在床上睡下,让兰兰到另一个女老师史琴心房中借宿——星期六晚上民办老师一般都回家去了,正好要兰兰帮她守屋。周塬呢,翻开袋子,扫集了12.5元钱,交给林岚,说:“这个月只发了15元多钱,还是六月份,你家里要买米,你妹来我那里借了20元,暑假我回家去了一次。这个月39元加粮食补差2。5元,共计41.5元,扣去伙食,还了些借支,所剩就无几了,你先给蕙蕙做条裤子,看能否交清伙食费。”
林岚只拿了那张10元的,把散钱推给丈夫说:“你自己也留两元零用,我给她改一条旧的。”。她翻开箱笼,找出自己的一条旧裤,把它拆开来,说要为蕙蕙改裁裤子。
周塬翻开兰兰的作业正想查看一下,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岚妹呀,周主任来了吗?”
夫妻俩忙起身拉开门,“啊,莲玉姐来了!”来的是林岚的表姐、她二姑的女儿莲玉,即肖倩的妈妈。自从林岚调回家乡来后,又正好在离她家不远的东风小学教书,两家的往来便密切了。可陆续进屋来的还有两个,莲玉忙作介绍:“还认识吗?这就是大姨家的素芳表姐呀,这是谌姐夫,现在省公安厅当处长。”
“记得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只是相隔快三十年了没有往来了,不说还真不认识了。”
这时,谌处长走过来,握住周塬的双手:“虽说是连襟,可这是初次谋面,幸会幸会。”
“处长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周塬也恭敬地躬了躬腰。
室内实在拥挤,转不过身来,周塬一边搬凳,一边把客人让到屋外的桂花树下,太阳去得早,倒还凉爽。林岚忙去敲代销店的门。
周塬记得就在不久前他岳母六十岁生日时,林岚的几位姑表姐妹兄弟都过来祝寿,唯独大姑家没有来人,据岳母说从前大姑家往来很亲密,她家败落,大姑住在娘家的时日多,表姐表兄可以说是在舅家成长,但解放后,她家成份好,表姐表兄都参加了工作。表兄就在镇上医院工作,但已经不认得舅母了,几十年没有往来过,为什么今天突然来访?周塬正在纳闷,处长热情地递过烟来,谈起了学校,问起了学历:
“周主任师院毕业吧?”
“嘿嘿,中专毕业生,无牛捉住马耕田。”
“我们的党并不看重学历,要的是实际能力,听莲妹说,你是名师,县区都常有人来你这里听课学习。”
“说起来惭愧,乡里狮子乡里舞,登不得大雅之堂。”
“听说这里的教学质量很高,连县办中学也没有比得上你们。”
“言过其实,哪能跟城里的教学条件和质量比呢?”
“城里有些名校固然不错,但许多是徒有虚名,纪律也不好,打架的,谈恋爱的比比皆是。”
莲玉插话过来终于道明了来意:“素芳姐和谌姐夫这次来呀,就是想把她们的女儿转到你这儿来读书呀!”
果如周塬所料。他哈哈大笑起来,“处长呀,你们可是南辕北辙了呀,只有乡下的学生往城里走,选择良好的教学条件的,哪有水倒着流呀?除非是孩子在城里学校犯了过错,作为改换环境就差不多。”周塬决定“火力侦察”一下。
素芳把椅子移到周塬身旁来说:“他姨父,现在城里人把孩子往乡下送的多呢,怕孩子在城里学坏样,特别是女孩子更担心,我们又都要上班,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照看她呀!”
谌处长不愧是搞公安的,他已经从周塬那句话中听出他的用意,忙说:“我那孩子倒还学习认真,但行要好伴,住要好邻,就是怕因为我们对孩子照顾不周让孩子变坏,现在又要凭成绩高考了,想促使她多读点儿书。”
“现在已经开学了,转学一般都在期初,校长也不在家,等他回来,我向他说说看,争取您也好下学期转来。”
林岚买来了茶点,刚好从屋里泡了茶出来。素芳忙拉过林岚说:“岚妹,姐是听莲妹说,妹夫在这里当主任,是这一带的名师,特地慕名前来,你就请妹夫帮这个忙吧。”
林岚说:“他胆子小,整怕了,怪不得他不敢作主。”
“周主任,这处理学生学籍本来是教导主任份内的事,你是主任,有职有权,就不必等校长了吧,请看在姐妹连襟的份上,麻烦编一个好一点的班就是。”
林岚也实在经不住素芳的撺掇,也只得说:“你就看还能不能收得下呶。”
“都是五十多个人一个班,谁也不愿班上再加学生了。”
“就放到姨父班上就行,他教的就是毕业班,而且是尖子班,跟我屋里肖倩一个班最好。”这莲玉生怕事情办不成,把周塬的退路全堵死了。
“那更好了,就一切拜托姨父。学校有铺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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