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县里说政治上还需要考验……。不过,这不要紧,组织上能肯定我在按党的教育方针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政治上还需要考验?这还是哪年哪月的观念?”青春扬笑了笑说,“政治政治,有些人就是闭着眼睛不愿看一个人的工作实际,死啃着个家庭出身,凭臆想给人扣帽子。作为一个教师,能认真正确地贯彻党的方针政策,这就是最好的政治。今天我们能积极投身四化建设,这就是政治,没有脱离工作实际的空洞政治。”
顿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话题来,“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和你谈谈中学的工作。我想听听你对于学校来期工作的看法。”
“学校的工作当然是教育教学。我教的是一个高二毕业班了,我一定在公社党委和学校党支部的领导下,扎扎实实地做好工作,和全体任课教师一道把这个班抓好,力争能为贫下中农送出几个大专学生,为四化培养合格的人才。”周塬严肃地回答领导的问话。
“我听说了你那个班学生成绩不错,有几个还在地区竞赛中得了第一,连炊事员李虎都极力赞扬你。我现在是说,要你来抓全校的工作,当教导主任,你打算怎么抓?”
“当教导主任?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只要领导能支持我的教学,我们就一定把课教好。”
“不,今天就是想请你出山担任教导主任。班主任你能当好,我完全相信,而且已经证明了。现在是要你当全校这个大班的班主任,如何?”
周塬一双手同时连连摇着说:“不,不,不,我当不得,当不得,我从来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
“什么叫非分之想?不想当元帅的兵就不是好兵!”
“我出身剥削阶级,思想改造得不好。是不能当的。”
“谁规定出身不好就不能当主任?我希望你不要把思想认识停留在以前的观念上。现在我们的党已经开过了十一大,地富反坏的帽子都要摘掉,□□分子划错了的都要改正,何况你是在党的教育下带红领巾长大的呢?你应该轻身快马上阵,多作贡献呀。”
“谢谢领导的信任,我会时时记住您今天讲的这些话,它会给我的工作以鼓舞的力量。不过,教导主任还是不能当,一则我从来没有搞过行政工作,没有这个经验,二则我连党员也不是,是不宜担任领导工作的。……”
“谁说当主任一定要是党员呢?全公社这些主任教师中非党同志占多数。再说不是党员可以入党呀,好,你现在就写申请书,我给你当入党介绍人。这总可以了吧?”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连连遮挡。在周塬的心里,从1957年到今天这二十年中的所见所闻,自己的亲身体验,想起来就后怕;这政治是沾不得边的,特别是自己这类出身不好的人员,能不受打击,安心教好书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那“公安六条”是悬在头顶上一把剑。但现在青春扬硬逼着,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他只得说:“您今天说的这些,我都听到了,总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再答复您。”
“这倒也是一句话,不过要快,就要开学了。我希望听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简短的谈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深潭,在他心里激起翻腾的巨浪,像春雷惊动了冬眠蛰伏的动物,周塬安定的心房里也涌动了春潮。几年前就是为了一个“是在党的教育下戴红领巾长大的”的身份,为了争一个“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人民教师”的资格,他被认为是对抗专政,抗拒思想改造而被一批再批,斗了又斗。本来他是个有理想的青年,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学生,还曾经有过桃李满天下的“名师梦”……但20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运动熄灭了他理想的火花,消磨了他向上的锐气,他心如死灰。虽然他也相信,社会主义总不应该是天天你斗我我斗你地斗来斗去,社会总是会要向前发展的,但这一点希冀也只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每天他守着自己的岗位,凭着“师无别心”的良心来爱护他的学生。他强制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领导说的话,耐心听着,上级布置的工作尽力去做,不管中意不中意,千万不去多嘴。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个被打倒在地并被踏上一只脚的、被控制使用的内专对象,千万不要乱说乱动。至于站到人前去当领导,当模范,千万不要奢想……
1976年10月北京的鞭炮声,他高兴地注视着,去年暑假“三大讲”时,领导要他正面发言,十届七中全会的公报,□□同志的复出,他兴奋不已,一种深深的解放的感觉,他确实想到要放开手脚好好工作,这一年来,招生、教学工作他都全身心地投入。不久前,他读到一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评论员文章,他认真地,他似乎感受到丝丝春意。但是,去当一个单位的领导工作,——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教导主任,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尤其是去年秋天他被评为出席地区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后来又被“政治上还要考验”的原因被取消了,刚热起来了心房又注入了冰水:假如过几年再来一次运动呢,又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不能忘记教训,不能忘记教训啊!
今天青春扬同志的谈话,确实使他犯难了。本来他的“坐功”是很好的,他找来了下学期用的新教材,认真地一篇篇研读,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但是今天他却怎么也坐不住了,他卷起一支喇叭筒,向达夫的房里走去。
周塬叼着喇叭筒进来,达夫正在跟女儿讲安徒生童话。他坐在床边,仰身躺下,用左手枕着脑袋,听他把《皇帝的新装》讲完。反正他的里面也只有那两把凳子。
“今天,青春扬把你叫去,要你当教导主任吧?”他们说话常常是这样直奔主题,也不用转弯抹角。
“你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周塬翻身坐了起来奇怪地问。
“前几天区教育组要我去帮了两天忙,画了两张宣传画,正好听到他们在讨论各个中学的班子问题。”达夫告诉他这消息来源。
周塬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这可让我为难了。……”
“为什么难?干呗!”达夫用不容动摇的坚决口气把周塬堵住了。
“我不想干。”
“你不干正好,有人就等着你说不干,他只想上了!”
“一个小小教导主任,为校长作嫁衣裳的角色,拿牛鞭子的官儿,谁会有这么大的兴趣?”
“姜玖魁!”
“行呀,他原来就当过这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驾轻就熟!”
“可是你知道他驾的是什么车,熟的是什么道吗?他根本就不懂得怎样抓教学,只会抓□□!那是整人的车,极左的道!如果他真正上台了,你我挨整受气别说,这些学生的前途都会在他手下葬送,别想考一个大学生了。我们这一年多来日日夜夜辛辛苦苦,岂不是白费力气了?所以齐楚良坚决反对。”他还细谈了这件事的一些背景:原来这次区里在提出各个社办中学配备班子的部署后,汪实荣代表文教支部提名了姜玖魁,他们曾是1957年反右后上台的搭档。齐楚良却提出了你,前几天他到了公社找青春扬,就为这件事,幸好青与齐意见一致。“所以对你的任命,党委是支持的,你完全可以大胆接手。”
“但是,我总觉得政治这东西不是你我玩的。你不记得毛曾经说过三五年或者七八年来一次吗?如果再来运动,又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何况还有这么一段背景,困难会更多呀!”
“且不说会不会再搞运动,即便会搞,怕也无用。我以为男子汉应该有所怕,也有所不怕。”
“愿闻其详。”
“俗话说‘草怕枯心,人怕丧心’。所谓‘丧心’,我有两层理解:一就是丧尽天良,暗室亏心,这是干坏事;二是丧志,就是没有志向,‘男子无志,钝铁无钢’,这是不干事,枉活一生。这教好书是你我的份内之事,又是上级安排,只管尽职尽责。万一形势又变了,又要斗,他就斗呗。大不了又把帽子戴上,再入地狱。反正你我已经是倒着的,刚刚翘起头来。腰还没有坐直,更没有站起来,无须再来打不打了。这等事一不是杀人,二不是放火,仰不愧于天,俯不负于民,自己问心无愧,怕什么怕呢?”
“既然如此,我去向青部长建议,由你来当岂不更好?”
周塬这句话本来是一句带气的顶撞,但达夫一点也不动气,反而耐心地给他解释:“我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不是不会当,肯定会要比姜玖魁们当得好!但是我不能当。我和你不同,你虽然也被‘横扫’过,但终究没有带过帽子,而且不是在这本地,阻力还是比我要小一点,这不仅是个人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对工作有利些。周塬,接下来吧,要替学生着想!”他是在恳求他。
周塬见他说得这么认真,想起这一年多来两个人一同所作的努力,知道他说的全是内心话,既不是在讲大道理,更不是说假话,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是推心置腹,有什么说什么的。他也便缓和口气按照假如承担的思路来考虑问题。
“我来当不也是一样吗?也会尽是解决不完的难题,穿不完的小鞋啊。况且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感情用事,性情所致,常常不想后果,不像你思考问题那么慎密。”见达夫没有回答他,他继续说,“照你说,我把教导主任的担子接下来,让大家认真抓教学,但高二九班的班主任谁来当?”
“谁来当?你自己当!”
“我还有语文课,这工作量太大了……”
“工作量不工作量,累一点呗!那时你天天挨□□,什么事都支使你去干,你就不累吗?谁和你算过工作量?”不容周塬把话说完,达夫一顿抢白,唾沫星子也溅到了他脸上,见周塬伸手在抹自己的脸,他歉意地笑了笑说,“多为学生着想吧,只能如此!放心吧,我会全力支持你!”
他真的为了学生,接下了教导主任这个差使。谁知刚刚一周,一场大雨,教室也垮塌了。
星期一,学生到哪里上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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