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你只能去找一下他们的刘书记说说情了。”达夫也说。
几年前曾因为学生王伯良的事,去问过这位刘书记,他一口回绝了。后来接触是多一些了,但心底总有些忐忑。果然,他又一口否决了:“他家是地主,不能入学。”
“刘书记,这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分子只是他父亲,她只不过是个子弟。”
“她父亲也不是分子,也只是子弟。”
“啊,那么他家庭剥削农民的地主分子只是她祖父,她算第三代了。”
“他祖父更不是地主分子。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我们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现在是老革命大干部了。”
“刘书记,这我就不懂了:第一代是老革命,第二代不是分子,难道要第三代来承担他家庭的罪责?”
“这……”
“既然他祖父是老革命,那就也可以算干部家庭子女嘛,为什么一定要把这小孩子推到敌人那边去呢。”
“道理,我说你不过,我们农村干部只知道按阶级成分办事。你说了这么多,你只说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说关系呢,只是个姨姪女,想读书。我来问问看可不可以入学。”
“既然如此,你叫她去就是,何必说这么多呢?”
“你是父母官呀,当然要请示你同意才行呀。土地老倌不开口,办不成事啊。哈哈!”
“哈哈!”
经过与各大队核对落实,全社共招收了263名学生。他们按成绩平衡编成了五个班,交给了喻钊书记,他很高兴。开学时杨主任将它们定为六——十班,用纸做成五个阄团。叫来五个班主任,每人拈一个阄。闻佑德是第(1)阄六班,新来的年轻□□员叶志平第(2)阄七班、张达夫第(3)阄八班,周塬第(4)阄九班,新调来的一位姓钟的老教师是第(5)阄十班。学校十间教室只能开十个班,七个高中,三个初中。总班级数没有变,但师资的数量和文化结构必须相应变化。尤其是数学和外语。杨主任到底是本地人,竟然从当地农民中挖掘出来了一个六六届的回乡知青。他名叫古杰勋,据说是考清华的料子,因取消高考,成绩再好也没用。本来体检验上了航空学员,可是政审时发现他父亲卖过壮丁,又落空了,便一直在家,机械、电器、缝纫、木工、果木栽培什么事都干,而且都会干。那天到学校来上班,他笑着说:“我七十二行三,只有碓臼没有担。说要我教书,我又来试试当老师的味看看。”在周塬班上讲第一场数学课,居然获得了满堂掌声。
10月,县里召开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代表大会,号称“群英会”。喻钊是党支部书记,当然出席,周塬是被选为了出席地县的先进代表,当然参加。临走,达夫给他一大包山枣糕和一瓶辣椒酱,托他带给一完小的梅蕊老师。
县城里红旗招展,街道上横空扯起大横幅标语,扎起松门,群英会真有它的气派。尤其是教育系统的会议,确实是盛况空前。有人说是“臭老九”翻身了。与会的许多代表都感到无比振奋。代表在县招待所报到,每人发一个红绸制的燕尾会签,上面印着“安平县先进教育工作者代表大会出席证”,用别针别在胸前,迎风飘着。周塬在这里巧遇了老同学栾明经,两人1971年都曾“复员”回乡,今天同在这里再会,倒也感慨万千。看看周围人群,或执手无语,或相拥跳跃,气氛十分热烈,飘拂的红会签,映得人满面红光。比之于几年前佩着白符号当陪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
晚饭后,他赶紧去一完小找梅蕊,把达夫委托的任务完成。原来有过交往,熟人熟地也很快找到了人。接过达夫的礼物,梅蕊陷入了深情的激动,更是详细地盘问起来:从达夫的身体、生活,到汞儿的成长、学习,绝非一般同学的感情。并嘱散会之后,一定要到她那儿去一转,“我正要给他们父女寄东西去……。”
梅蕊的紧邻是李蕙兰。他过去敲了敲门,没在家。他对梅蕊说:“烦告一声,我明天这个时候来拜访。”
晚上回到招待所,许多人还没有回来。一会儿栾明经来了,他说:“今天很激动,我们来联个句,以作纪念吧。”
“我们以前曾经联过,但这十多年不敢拿笔,用进废退(1),恐怕接不上来。你既有雅兴,不妨试试。正好现在没有外人。起兴啰。红旗招展锣鼓喧,”
栾:“群英大会喜空前。老九地下抬头笑——
“注释一下:老九是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所以说‘地下’。”
周:“教授讲台谱新篇。重修苗圃开四化,
栾:“再植李桃树三千。□□满园关不住,”
周:“百花齐放春满园。”
“一枝红杏出墙来!”喻钊笑说着从门外走进来,“看来在吟诗作对啦。这种盛会确实令人诗兴大发。”
周塬忙说:“见笑了,我们在联句消遣这晚上的时光。看来我这结句不行:这‘满园’二字重复了。”
“我的出句不行,套了人家的旧句,难怪这位要红杏出墙来了。改‘万紫千红花烂漫’吧。”
“结句也换成:‘春华秋实硕果甜。’如何?”周塬向栾明经和喻钊重新介绍见面,一起欢谈。
第二天的开幕式在大礼堂举行。主席台上坐着的是县里领导,又是少先队献词,又是各界代表的祝贺。在县委副书记致过开幕词之后,接着是出席地区的先进代表传达地区群英会盛况。
啊,地区的先进代表大会,已经开过?他这个屯田区全体教师评选的代表,竟然毫不知情!他这激动的心,突地冷了下来。本来对于这次的评选,本非他所望,而且评选了以后也有些惴惴不安。今天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的不安,不是无端怀疑,也不是庸人自扰。他的代表资格在县里被剥夺了,而且既不通知,也不说明,完全无视你这个人的存在,也无视区一级几百教师的民主权力……
他本想去询问一下喻钊,看他作为基层领导,上级也是否也和他打过招呼。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并不很看重这荣誉,又何必去惹麻烦呢?只是这个名额的被剥夺,至少说明县里还是很看重他的家庭出身。他立刻想到这两个月在招生中,为着一个邹跃斌去闯东风的支委会,为着肖倩去和刘书记力争。假若下个运动开始,就真正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今后可要特别谨慎
晚饭后,他再次来到一完小,远远的就听到悠扬的歌声和琴声,看来成栋梁也来了。他忙着蹙了过去,边进门边说:“好一个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一完小现在已非完小,而是城关中学了。成栋梁在商业子弟学校,仍任教导主任。成邀周塬到他的学校去看一看,三个人一同向街上踱来。
成说:“1975、1976年两次作文教学会议你都参加了,我以为你会到县城逗留一二天,结果你不声不响走了。这次我们到凤仪去玩一天,让凤仪人看一看。”
“何必呢?1974年我是逃了出去的,所以我不愿到这里来招摇过市,惹是生非。凤仪老百姓又不是分不清好歹。”
“那年你也幸亏是早走一脚。我听说宋绍祖们把批判你的材料准备好了,结果你调走了。因为潘子东有点揪学生耳朵,喜欢留学生罚站,便整他体罚学生,斗了一天。”
“要说体罚学生,冒云钦是公开打,不过他冒教书了,其他耕读教师恐怕多数都有,而且有更严重的,但他只能批潘子东,因为他出身地主。”李蕙兰说。
成栋梁说:“再告诉他一件新闻:凤仪的阶级斗争又出了大案。宋绍祖把自己女儿放到凤仪来代课,并以凤仪名义,弄到了个教师转正名额。丘敦义了解了这个真象,当众揭穿,坏了他的好事。丘敦义出身贫农,用阶级斗争术是整不了他的。宋绍祖只能暗中咬牙切齿。有一天这丘老师在乘凉时,和老师们说起□□里听到的台湾消息。还说邓丽君的歌声如何好听。宋绍祖故意说一句,道听途说的事不靠谱。丘说我自己的收音机里听到的,不会有假。第二天,他向公安局报案:丘敦义偷听敌台广播,而且在群众中宣传散布。柳孟元们唯恐听了宣传有罪,出具了旁证。于是现行□□罪成立。这位桀骜不驯的丘敦义,只得蹲到监狱里去了……”
正说着,一个人招呼着成栋梁走了过来,又是那位姓沈的。周塬也点了点头。等他走过,周塬问道:“你熟悉他吗?”
“他是教育局的,关系还可以。有什么事吗?”
周塬把他被评为屯田区出席地区先进个人却又被无声无息地隐没的事说给他听,“当时,这位沈君是作为县里派去抓‘三大讲’运动的工作人员,我们当时还握手了,最清楚这个过程。不知与此人有不有关。”
“他就住在我们学校旁边,他也并不左得很,应该不会。今晚上就可以去问问他。”
第二天的会议是典型发言。下午是由宣传部长致闭幕词。
吃过晚饭他第三次去了城关中学,再会了成栋梁。成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韦吉洲在捣鬼。审定人员时,各区教育组长当然参加。在县里审查时提出:‘周塬教书确实有一套,但政治上还需要考验’。这话一出,是没有人来辩解的。看来这位老同学还在时刻关怀着你,躲也躲不开。”
“荣誉对我倒无所谓,只可惜卡掉了我一级工资。好在这不是我本地区的原因,那边还有我的生存环境就行。我也相信社会总会要向前,也总会要慢慢好起来的。”
虽然因为代表资格被阴销(2)的事,内心不快。但会议报告中传达的大好消息令他欢欣鼓舞:如□□同志复出以后,十分重视科技和教育工作,否定了臭名昭著的“两个估计”,明确指出要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还说要恢复高考,为四个现代化培养人才,还说要改善老师待遇……虽然还只是这么说一说,就让他心里热乎乎的,燃起希望。他认真作了记录,都要向老师们传达。
他再三叮嘱达夫,他夜闯东风大队支委会去招收邹跃斌的事,千万别再向第二个人讲……
十一月初的一天,周塬正在上课,隔窗突然瞥见齐楚良来到了学校。他什么事到这山冲角落来了?下课后他忙到喻钊书记那里去他。喻钊特意向他们介绍:“这是屯田区教育组的业务辅导员齐楚良同志。”
周塬说:“这是我从1961年到1974年的老领导。”他转过身对齐楚良说,“像您这样老资格的行政领导干部,怎么会到这里来当业务辅导?”他反问道:“你担心我不会抓业务?”这次他来校是正式通知国家1977年高考将在十二月中进行的消息。
他到一个学校照例是要听课的。不过他今天没有听周塬的课,只听了闻佑德和胡文楷的课。但晚上却仍然在周塬那里搭铺。他谈起了他这两年的经历:“安丰区撤销后,他们以我身体受了伤要我休养。挂了一段时间,没有事做真不是滋味,1976年我争取到了一个普通话培训班的事,那次你爱人林老师也参加了。粉碎□□了,我更坐不住了,局里说目前还没有适当的地方。我说我一不问职位高低,二不问条件好坏。这个工作还是我争来的。”
他要周塬谈这里的师资水平。周塬说:“如果是小学我还可以评价一番,但这里也叫高中,我不懂数学外语,也不精通理化,隔行如隔山了。”
“说你的语文吧。”
“闻佑德老师的课讲得好,我很赞赏。向仲荣的古文根底比较厚实,诗词歌赋都可以来一点。张达夫最舍得下功夫。但如果真正按高中的标准来要求,胡老师你亲自听了课就不用我说了。至少我自己是有一段距离要追赶才行。“
他微笑了一下,转换了话题说:“现在中央正式决定恢复高考,别当成小事,国家要重视知识和知识分子,这是对□□的逆转!听说你在区老师会上作过一个落实教育方针的汇报,你现在可以放开手脚抓教学了。”
周塬向学校建议,及早把消息通知毕业学生,高二、三班是他教过的,正是参加七七届高考的应届毕业生。这是他们难得的机会。闻佑德说:“不仅是通知,更要组织复习。只是他们那样的成绩,怎么考得起大学呢?恐怕是徒劳。”
有些人觉得上面并未明确交给学校复习任务,事不关己。但新从七中来的劳少坤老师却说:“应该要抓。而且建议编印一点资料,你出面组织,我来负责复习物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教师了。1957年帮助党□□进。他胆子小,只就学校卫生提了三条:也当上了□□,这是他二十年来就他任课之外的事,出来担当表态。
周塬说:“我愿意组织。但我不仅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参加过高考,只空有一投热情,大家教我吧。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我们每晚上两节复习课。但这是义务劳动喏。”
向仲荣说:“你们提供资料,我来负责刻钢板。”化学老师罗四维、数学老师都表示愿意参加。喻钊书记说:“我明天到七中去,争取弄到一套复习资料。”
五十多个学生报名了,分为文理两班。无人上史地课,周塬自告奋勇。达夫说:“你的任务多了,我来排课,当班主任吧。”
大家轰轰烈烈搞了一个月,到后来仅考了柳家明一个学生。真是天道酬勤,不负他的勤学好问。但周塬觉得自己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就这么“一举成名”,有些得不偿失。然而喻钊和闻佑德都说:“不错。没有剃光头就很好了。你们去调查,有几个社办中学考上了学生?七中也才几个人,而且都是‘老三届。有一个便有了带头羊,对学校很有好处。”
录取通知下来,柳家正转出了粮食户口上大学,轰动了狮尾岭这个小山冲。
高考成了向科学文化进军的动员令,也成了农村孩子“跳农门”的一条公平竞争之路。许多有见地的家长在开始从这条路上为孩子设计前途。而老师们更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努力工作,为四化培养更多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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