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侧转身来,道:“须菩提刚来,我怎么舍得走呢?”
鹿柴扉扯住吴钩的袖子,道:“先不管他须菩提还是须菩萨,到我家去做上一做。”
吴钩含笑随着他走,只听鹿柴扉兀自叨叨:“大哥真是信人,果然前来探我。”
鹿柴扉一路分说,说到自己的身世,当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已然被父母所弃。由老师段熙圣在柴门前路旁拾得,所以取柴扉之名。至于鹿姓,是取路旁拾得当中路字的谐音。
吴钩道:“原来兄弟也是孤苦中人。”
鹿柴扉问道:“大哥身世也是这般么?”
吴钩道:“虽不是亦不远矣!我父母却是死于瘟疫,由世交的一个伯伯养大,十三岁伯伯家世式微,我便独身一人,闯荡江湖了。”
“世道不安,老百姓当真是苦了。”
吴钩道:“原来兄弟并不是祖居大理。”
鹿柴扉道:“按老师推敲,我该不是大理人的弃婴。”
吴钩跟从鹿柴扉一路走去,到了苦茶居。吴钩见草堂上书了三个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气象非凡。不禁赞道:“令师高人也。”
鹿柴扉道:“老师一生孤苦,晚年只靠小弟与师妹扶持做伴。从不以高人自居。”
吴钩沉吟道:“曲高和寡,前辈高人多是高风亮节,不喜排场。这也难怪。”
鹿柴扉点点头,引着吴钩拜见老师。在前厅不见段熙圣,又至书房,仍未得见。他搔搔脑袋,奇道:“老师这时候能上哪儿去呢?”
吴钩道:“或有要事出门,我在这等候拜见令师便是。”
鹿柴扉道:“吴大哥不知道我们白族风俗么?尊贵的客人到来,是要先敬三道茶的。”
白族居民素来热情好客,即便是陌生人上门,也必竭诚相待。三道茶原来是叫“绍道兆”,最初是学艺,拜师间,长辈对后辈的祝愿和祈福。作为迎宾习俗,那是后来才有的事。
司茶的一般都是长辈,万不得已才可以由后辈代为。三道茶的佐料和制作也迥然不同。可总结为“一苦二甜三回味”。
鹿柴扉见师尊不在,只好擅自在厅前奉茶。
吴钩在厅前左侧的一张茶几旁入座,打量厅堂木壁上的字画。
鹿柴扉一边张罗一边道:“老师不在,师妹这时候肯定在城南学琴,家中只有张妈妈一人。”言罢已端上第一道茶。茶具古旧,茶叶色泽普通,烤到火候上,浅浅筛了一杯。
吴钩笑盈盈起身接过来,放在几上。
鹿柴扉道:“大哥不必拘礼,坐着就可以。”
吴钩笑道:“入乡随俗,此礼不可不守。”
鹿柴扉呵呵大笑,自己筛了一杯,打横坐下作陪。
第二道茶佐料增多,色泽成红褐。鹿柴扉介绍这颜色是加了红糖,另有核桃片,乳扇,桂皮等物。吴钩轻喝一口,入嘴甘甜,直入心脾。
吴钩又细问一些沏茶的常识,鹿柴扉一一分说。
两人谈了良久,段熙圣和柳絮飞仍未归来。
鹿柴扉端起炉上的小砂罐,在第三个茶盅里斟了八分满。
“大哥喝了这道‘回味茶’,便算半个大理人了。”
吴钩呵呵一笑,接了过去,轻吹一口气,正要喝一口。
鹿柴扉道:“大哥应晃动茶盅,趁热喝下。”
吴钩依照鹿柴扉的指点,呼呼喝下。茶如其名,果然五味俱全,酸甜苦辣辛,令人回味无穷。
鹿柴扉呵呵笑问:“大哥可喝出点意味么?”
吴钩又喝一口,道:“有核桃仁,蜂蜜,花椒,还有……一时间说不上来。”
鹿柴扉击掌叫好:“大哥能品出这般,已经了不起了,还有炒米花,大哥可感觉到没有?”
吴钩一拍大腿,叫道:“对,是炒米花。你这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
白族人沏这三道茶,原来的意思是要人先苦后甜,凡事多回味。吴钩三道茶喝过,隐然体味到其中关窍。
吴钩笑道:“茶已喝过,兄弟可愿领我四处逛逛么?”
鹿柴扉道:“小弟正有此意。咱们先去看看我师妹栽培的山茶花,包管大哥大饱眼福。”
吴钩哈哈笑道:“只怕我这粗人,不识风雅,那便大杀风景之极了。”
鹿柴扉收拾好茶具,说笑间。听得一个娇美的声音门外传来:“师哥引了客人来么?”
话音刚落,一袭白纱绸衫的柳絮飞带风走进来。吴钩曾听闻柳絮飞的名头,却不料是这样一个俏美姑娘。柳絮飞匆匆赶回,脸色微红,头发不同寻常白族女子扎辫,批在背后,用根紫色丝带束紧,身上绸衫虽然质地一般,但与她修长身段,整好适合。
峭立在厅前,眉目微扬,犹如清波荡漾。
鹿柴扉道:“师妹快来见过吴大哥,便是那天我在酒肆结交的豪杰。”
吴钩微笑道:“既是鹿兄弟的妹子,何须多礼。”
柳絮飞盈盈上前,叫了一声“吴大哥。”
吴钩笑道:“适才你哥哥要领我去看姑娘所植的山茶,现今姑娘回来,可愿意一道赐教么?”
柳絮飞“扑哧”一声笑,道:“吴大哥江湖豪杰,说话怎么跟师哥一样文绉绉?”
鹿柴扉脸一红,没有置辩。
吴钩却微微一笑,作势由柳絮飞先行。
后院宽敞空阔,种满山茶。地载的,盆栽的,形形色色,只看的吴钩眼花缭乱。
吴钩一眼看到显眼处的一本山茶。叹道:“这本山茶花,气象万千,大有王者之气。不知道叫做什么?”
柳絮飞攒道:“吴大哥眼光了得,这本花算是曼佗罗花中的极品了,我们大理人管它叫作‘十八学士’,是茶花的帝王。”
吴钩细看了一阵,叹道:“十八种花色,质地淳朴。气势夺人,果然是王者之象。”
鹿柴扉一旁说道:“吴大哥看看,还有哪几本能入你眼。”
吴钩左近扫了一圈,道:“我到大理将近一个月,见到家家户户都栽植茶花,却仍不料世间有这等茶花。盆栽有盆栽的妩媚,圃植有圃植的气象。柳姑娘当非浪得虚名。”
柳絮飞听多了赞叹,像吴钩口气这样诚恳的,倒也平生仅遇。心中不由欢喜。
后院的竹篱笆不高,早有蝴蝶和蜜蜂闻香而到。
更有一只青蜂,闻得柳絮飞身上的香气,在她身旁穿来绕去。柳絮飞左支右绌,摆脱不了。鹿柴扉连声呼喝,用大袖扑赶。
吴钩右手食指在拇指上一搭,轻轻一弹。青蜂应声而落,跌在地上。
鹿柴扉叫道:“吴大哥又施神通。”
柳絮飞惊魂未定,前来答谢:“吴大哥使的是什么神通?”
吴钩轻轻一笑,露出点奇怪神色。
鹿柴扉将那青蜂拾起,叹道:“只是羽翼断了,性命倒不碍。”
柳絮飞接过一看,也是佩服万分。
吴钩道:“大理一阳指指力天下第一,我这雕虫小技不过是骗骗人的把戏。”
鹿柴扉摇头,示意不信。欲再分说。却见吴钩停在一本“七仙女”旁边,只听他道:“这品山茶花分作七色,犹如天上彩虹。而色泽却更鲜艳,姿态更为动人。如同女子起舞,莫不是‘七仙女’?”
鹿柴扉奇道:“大哥不知十八学士,反听过‘七仙女’,却是为何?”
吴钩道:“那日在酒肆听两个汉子争论。这时看来,那两人所说都相差甚远。”
鹿柴扉嘿嘿赔笑,心想大理举国上下,人人懂花,妄人倒也还不少。这情形,他在花市也是常见。栽得几本山茶花,便以为天下茶花尽在掌握,当街夸夸其谈,却不知大谬不然,十句有九句离题万里。偏偏不知廉耻,自以为是。鹿柴扉为人谦和,并不计较,一笑走开。
只听吴钩又道:“那些汉子所说也很风趣,说你们大理有一品山茶花,叫作‘抓破美人脸’,花瓣呈白色,带一抹绿晕和几道红丝。没有绿晕的又叫‘红妆素裹’,这当中有何玄机?”
鹿柴扉干咳一声,见柳絮飞在东首圃地蹲看茶花,并没留意这边。当下分低声分说:“这是我们大理国上下通晓的典故,那道绿晕说的是绿毛鹦鹉,红丝是抓破了的美人脸。是嘲笑美人老跟人打架,全无仪范。那是不入品的山茶花,我们是不种的。”
吴钩嘻嘻一笑,转眼看了柳絮飞一眼,点头道:“我明白了。”
鹿柴扉见他笑的离奇,问道:“大哥明白什么?”
“佛说:不可说。兄弟难道不明白?”
鹿柴扉摸不着头脑,无言以对。吴钩又走出几步,停了下来。
“兄弟那天在花市买给骆骥的,是哪一品?”
“那是风尘三侠,我们这恰好还留得一品。”
吴钩道:“风尘三侠,可是说虬髯客,李靖和红拂女?”
鹿柴扉点头称是,指着一本三色山茶道:“这便是‘风尘三侠’,紫色花瓣居长,是虬髯客。白色与红色次之,说的是李靖夫妇。”
吴钩听的入神,问道:“兄弟听过虬髯客的故事么?”
“书本上翻看过,那也是一个侠客。”
吴钩点点头,又道:“那骆骥乃是大茶商骆全的公子。”
鹿柴扉并不在意,道:“大理王宫贵胄也来花市买我们的花。”
鹿柴扉又将院内诸多名贵品种,一一介绍。其中‘十三太保’,‘八仙过海’‘童子面’‘圣舍利’‘状元魁’‘金丝玉蝶’‘十段锦’更是上上品种。
吴钩道:“这本叫做‘童子面’,那又是什么来头?”
鹿柴扉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
吴钩满脸惶惑,连连摆手:“之乎者也,兄弟还是照直说来。”
鹿柴扉道:“孔老夫子的徒弟曾皙,跟师兄弟一道谈志向。这便是他的志向。这品山茶花也是一样,要到暮春才开的艳丽。而形状又生似童子面容,是以叫童子面。”
吴钩叹道:“看来我要多读点书,才好明白事理。”
其余十三太保,八仙过海,大致与十八学士无异,只是品级略低。‘圣舍利’得名与花瓣无关,却是花蕾像呈球状,形同释家讲究的舍利;‘状元魁’是重瓣茶花,成皇冠状,像状元公的金冠。
鹿柴扉在一本‘金丝玉蝶’前站定,说道:“这本茶花是师妹首次培育成功,名字也是她取的。大哥看这白色花瓣,四处张射,如同蝴蝶展翅。花瓣上缕缕细丝,像是镌刻上去。这个名字是起的很好的。”
吴钩道:“柳姑娘当真乖巧伶俐。”
‘十段锦’花瓣丰富,里外有十轮之多,且层次分明。果然花如其名。
吴钩叹为观止,道:“我若厌了江湖生涯,也找个僻静地方,栽植山茶花,过完一生。”
鹿柴扉道:“大哥侠义中人,怎会像我辈玩物丧志。”
吴钩呵呵一笑,从腰间摸出一个漆黄酒葫芦,拔开塞子,问道:“兄弟可要喝一口?”
鹿柴扉含笑摇头。
吴钩也不客气,仰头灌了几口,伸手抹抹嘴唇,堵上塞子。拍拍肚皮道:“酒虫在里边打滚,实在难受。”
鹿柴扉道:“大哥真是酒中侠客。当年李太白自称酒中仙,大哥若生在那时候,当可与太白齐名。”
吴钩自嘲道:“酒囊饭袋,怎敢与太白比肩?相传太白先生是唐代剑道高手,诗名更是冠绝古今。我也是读过的。”
“太白的诗纯以气象胜,跟大哥豪侠气概相得益彰。”
吴钩苦笑摇头,自忖闯荡江湖多年,寸功未建。当年与人立下之约,所要干的大事,至今举步维艰。离豪侠气概是差的远了。
鹿柴扉见吴钩沉吟未语,又道:“当日在酒楼听了大哥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圣贤书。大丈夫顶天立地,原是应该建功立业的,至不济也当济人之危,岂可独善其身?”
吴钩沉声道:“各人性子不同,兄弟大可不必苛责自己。倘若人人行侠仗义,那天下更加乱套了。”
柳絮飞这时候走近来,说道:“吴大哥所言不差,人各有志,怎可强求?”
吴钩哈哈一笑,走了开去。在院子左近走了一圈,露出思索的神色。
鹿柴扉走过来,问道:“大哥想什么这等入神?”吴钩看了他一眼:“不帮柳姑娘施肥,修剪么?”
鹿柴扉赧颜一笑,转过身看了柳絮飞一眼,道:“大哥是客人,不应该怠慢客人。”
“兄弟少了一本山茶花没说给我听。”
鹿柴扉奇道:“大哥何出此言?”
吴钩身形来到一棵‘牛郎织女’旁边,含笑而立。
鹿柴扉憨厚一笑,道:“这本牛郎织女,果然是没说给大哥听。”
吴钩拍拍他的肩,雌牙一笑,搂住鹿柴扉的肩头往院子外走去。
“外头走走,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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