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国在三月有个节日,为一年当中最为盛大。是大理皇族与白族百姓共同欢庆的日子。这个节日,早在唐南诏时就已经有了,也叫“观音街”,“观音市”。相传是观音大士在夏历三月十五,为白族祖先降伏妖魔,白族祖先为纪念观音大士,于是每年来到大理城西的点苍山脚,焚香祭祖并买卖什物,以后逐渐发展成为街期和集会,遂命名名为"三月街"。到宋政和年间已有相当规模,川蜀、吐蕃和江南诸地都有商旅到此贸易,人们在交换物资的同时,还要进行各种舞蹈、赛马和竞技表演。
鹿柴扉自识事以来,每年都要赶这个节日,带同柳絮飞,或卖茶花,或易物品。只在那些天,熙圣老师才放任几天,能得一时之快。
这样热闹的节日,自然离不开茶花的买卖。各种名贵山茶,在那些日子,纷纷出现,叫人大饱眼福。而城东柳絮飞更在这几年的花市上,拨得头筹,一时间声名大噪。
鹿柴扉出得城来,回到东首农庄的苦茶居,推开柴门,进了庭院,绕过一堆堆的花圃,庭间有几棵中柳,杂乱而植。
鹿柴扉先到堂前拜过老师。那段熙圣六十开外年纪,两眼无神,神情萧索,下巴稀稀拉拉几跟山羊胡,穿一件灰色直掇,对襟大袖。像个邋遢道人行头。全无鸿通大儒的气派。
鹿柴扉恭恭敬敬上前叫道:“老师。”
段熙圣双目微睁,点点头:“柴扉辛苦了。”
“己手觅己食,怎敢妄言辛苦。徒儿给老师沏茶。”
段熙圣摇摇头,神情悲戚,喃喃道:“你可知道,小山兄竟在年前,弃世仙游了。”
鹿柴扉奇道:“老师说的是大宋元献公的小公子,晏几道先生么?”
段熙圣慨叹道:“除他之外,老师还能为谁怜才叹息?”
鹿柴扉只听段熙圣提过晏几道的名头,却素未拜谒,因此并无伤感之意。平日多听熙圣老师叹咏小山词,知道小山才情甚著,词章凄婉动人。这当儿听闻这样的人物已然不在人世,多少也跟着有点叹息。
“老师与小山公结识一场,如今小山公尘缘已尽,得大自在。老师当代为欢喜才好。”
段熙圣长叹一声,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何况小山兄是我毕生仰慕的人才。”
鹿柴扉道:“老师不忘旧情,徒儿受教!只盼小山公往生极乐,得证大道。”
段熙圣点点头,挥挥大袖,道:“你到后院帮小蝶施肥浇水,她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歇下来。”
鹿柴扉领命而去,过后厅,绕天井,一条小径直走后院。
一个绿衫少女腰肢绕动,正在一排花盆上修剪。
鹿柴扉叫道:“师妹。”
那少女正是名动大理的柳絮飞,听到鹿柴扉的叫喊,回过身来,叫道:“师哥你才回来,赶快帮我浇水。这几盆茶花上盆看来迟了些,井水温度跟盆土的温度不大对头,要溪水才好。”
鹿柴扉道:“我这便去挑些来。”
挑着木桶来到庄前的小溪,溪水欢歌而走,可见入春已久。溪岸和田塍上都开满花枝,显眼的是山茶花和杜鹃花,鲜红翠绿相衬,虽是粗生粗长,却也蔚然壮观。各种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穿来绕去。几个白族小童,在田塍上扑蝶,几已忘我。
鹿柴扉装得两桶水,挽了挽衣袖。却见迎头走来几个白族姑娘,都是村中相识。其中一个白上衣红坎肩的姑娘抿嘴笑道:“鹿大哥读书人,干得这样的粗活么?”大理民风素来淳朴开放,男女之间并无礼节大妨,调情嬉笑,全无大碍。
鹿柴扉微有些窘,道:“我也干惯庄稼活,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粗活。”
众家姑娘显然是结伴而来,到这溪边来浆洗衣裳。白族姑娘出阁之前,都梳个独辫,盘在头顶,并且爱戴白色头巾,以红头绳扎紧。便是这时出来浆洗,也是这般梳理。其中两个还系着绣花的短围腰。按当地风俗看,似乎是心上人所赠。
鹿柴扉不惯说笑,没把姑娘家的调笑放在心上,道了别,挑起满桶水便走。
鹿柴扉还没走远,只听后面一个声音笑骂道:“别看了,傻瓜。人家已经走了,好好的师妹在家里,哪来闲情搭理你这蹄子。趁早死了心,浆洗要紧。”
另个被说的姑娘羞愧难当,反唇相讥,已经听不出说了什么。
鹿柴扉汗流浃背,脚下分外卖力,赶回后院。
柳絮飞递过一只木勺,鹿柴扉接了过来,偷觑得柳絮飞明眸中略带忧虑,一张白玉般的脸蛋,少了点血色,像是操劳过分的疲态。
鹿柴扉道:“师妹的脸色这等憔悴,快些歇息去。我一个人忙的过来。”
柳絮飞嗔道:“我哪里还有心思歇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鹿柴扉一看天,道:“辰时已过,大概是巳时了。”
柳絮飞道:“你瞧我多糊涂,师哥你别浇水,已经过了浇水的时候,到晚间前再浇不迟。”
鹿柴扉道:“正是,午间不宜浇水,我也糊涂。”
柳絮飞不再理会,盈盈走向另一片地载山茶花左近。那些茶花都长在庇荫大树下面,这时节正是施肥的紧要关头,花肥紧俏多缺。
“师妹,三月街便要来了,你说咱们这本十八学士,当是倾城之色了吧?”
柳絮飞第一次露粗笑意,牙齿美白,行同编贝。虽然唇间缺些血色,却也妩媚动人,恰如没有完全绽放的一朵满月山茶花。
“别说是这本十八学士,还有八仙过海,七仙女。便是这本牛郎织女,大理城皇宫有几本?”柳絮飞说到山茶花,语气甚傲,大有不做第二人想的气派。
“这是你新培育的品种,皇宫自然也不能见。嘿嘿,牛郎织女,jinfeng玉露,只怕要比二乔要高上一品。”
“师哥,今早的一本风尘三侠,你卖了多少银两?”
鹿柴扉道:“公道价,一两五钱银子。”
柳絮飞悠然道:“到了三月街那天,这价钱只怕要涨上十倍以上。”
鹿柴扉点点头:“外来的客人,对咱们大理的山茶花,总是加倍的钟情。”
大理山茶花驰名境内外,一般庸脂俗粉不说,名贵品种实不易得,上上佳品更是可遇不可求。便是柳絮飞这样的名家,栽植起来也并不容易,有些年份,一些名种仍难毕备。
另有一些花匠,终日在深山采寻,也有遇到野生的名种,尚比手植的更为紧俏。
十八学士这品茶花,当年段誉在曼佗罗山庄,着实吹嘘了一番,唬得王夫人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却不知那位段公子也是信口雌黄。他虽贵为小王子,十八学士也仅仅是幼时见过一次罢了。不过欺生不欺熟,行外人如王夫人之流,难免要听的大为信服了。
十八学士是茶花当中的帝王,富贵庄严。如段誉所说,十八瓣花瓣颜色各异,每一瓣又是纯极,半分混杂没有。形状大致相同。至于齐开齐谢,或有可能,却非定数。
柳絮飞多年经营,也不过是第一次栽植成功。因此加意爱惜,每日里都要在一旁看很久时间。不远不近的每瓣花香一一闻过。
鹿柴扉也代为欢喜,他深知这个师妹爱花如命。对香气和音律极其敏感,没日里除了植花之外,还要调调素琴。新近从傣族人那里学来了葫芦丝,音色迷人动听,更加爱不释手。
一个四管葫芦丝每日黄昏时分,十八学士旁边,细细吹奏。
柳絮飞常常笑骂对牛弹琴,声称只有花朵儿明白她音律中的意味。鹿柴扉并不置辩,只是微笑,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听她翻来覆去吹奏。有时候也拨弄花枝,轻轻抚mo,脑子里却充满了柳絮飞的欢歌笑语,娇嗔佯怒的神态。
鹿柴扉在花丛中察看,生怕有哪本花长出毛虫。
“师哥,你刚才见了师傅么?”
“见了,师傅的故交老友过世了,是以心里难受。”
“是那个小山公么?”
“你怎地知道?”鹿柴扉奇道。
“一大早师傅就在这里吟哦,那是咱们功课里学过的《御街行》”
鹿柴扉点点头,问道:“让我考考师妹有没有偷懒,你来背一背这首《御街行》”
柳絮飞道:“当然没有偷懒,师傅交代的攻克,哪个敢偷懒?”
“那你便背来我听。”
“背就背。”柳絮飞道:“街南绿树春绕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柳絮飞一气呵成,将一首《御街行》背了下来。
鹿柴扉击掌夸道:“当真是情境结合,师妹如果能自度一曲,定能传世。”
柳絮飞听得此言,先是兴奋,随即沮丧道:“大理懂得音律的人不少,但我听得人言,大宋才是真正的音律之帮,我若能学到自己度曲,那该有多好?”
“我今天在酒肆结实一位大哥,是个江湖游侠,见识广博。他肯定知道,天下间谁最精通音律。”
“你问了他么?”
鹿柴扉讪讪一笑道:“我们说的都是江湖中的典故。”
柳絮飞对江湖之事并无兴趣,听鹿柴扉这样说到,登感兴味索然。
幽幽道:“吐蕃大轮明王须菩提,听人说也是妙解音律的人物。一手十三弦冠绝西域。”
鹿柴扉道:“筝弦十三,音阶递增。唐人李商隐诗云‘十三弦柱雁斜飞’,既写筝形,又写速弹指法,当真是传神的很。”
柳絮飞痴痴作想,念道:“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鹿柴扉看着沉迷的柳絮飞,一时间也呆了,也跟着念道:“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柳絮飞一怔,道:“什么?”
鹿柴扉沉吟道:“香山居士这句诗送给师妹,是恰当不过了。”
柳絮飞横了一眼,笑着将眼光移向花丛,双手抬起,放在身前,相互翻弄。
半晌又道:“我这双手整日里栽植山茶花,哪来的春葱?哪来的纤细?”声音清幽,似带忧愁,如同清泓过溪,幽幽喑喑。
鹿柴扉心头荡漾,欲说还休,只轻轻的叫了声:“师妹。”
柳絮飞道:“师哥,三柳伯伯家的花肥多,我央他分些给咱们。他应了,等会儿你去搬好么?”
鹿柴扉道:“这个自然。”突然又想到点事,复道:“今天在花市里,来了几个恶人,在街面上拍马疾驰,相貌可恶,听人说就是吐蕃的使者。”
“那么须菩提快到了吧?”
“须菩提前来天龙寺听经礼佛,等闲人哪里见他的到?”
“三月街是纪念菩萨的节日,我不信出家人不上那看看。”
鹿柴扉道:“对,天龙寺的长老也有人去。”
“师哥,你说咱们皇爷会去么?”
“皇爷日理万机,哪来得空闲?”
“你当咱们是大宋,大辽么?哪来那么政事好理会。”
“皇爷去便去了,他难道会来贪图咱们的茶花么?”
柳絮飞幽幽道:“听人言道,咱们大理国虽是小邦,但皇后娘娘却是天下第一美人,大宋,大辽,西夏,吐蕃都没的比。”
“那又怎样?咱们皇爷也是大英雄,才好配这样的美人啊。”
柳絮飞道:“你懂什么?我就是想看看,皇后娘娘怎么个美法。”
鹿柴扉摇摇头,道:“皇后娘娘凤辇中坐着,黎民百姓看她不到的。”
仆妇张妈向后院走来,两人停下手里的活。在木桶里洗干净了手。
张妈走近,招呼过他俩吃中饭,见了满地的山茶花,也不禁停下来,啧啧赞叹。
“亏得絮飞这双巧手,才栽的这么水灵的山茶花。”
吃过午饭,鹿柴扉在榻上躺了约莫半个时辰,便悄悄起身,到三柳伯伯家,搬运花肥。施过肥,黄昏将近,只歇得一口气,又开始浇水。
水浇到一半,柳絮飞背着古琴,风尘仆仆从城南赶回来。
鹿柴扉擦了把汗,裂嘴笑道:“今天回来的早。”
柳絮飞接过水瓢,道:“你歇会儿去。”
鹿柴扉从她背上卸下古琴,在一边的石桌上放好。
柳絮飞在城南练琴,已经有三个年头。三年前,城南来了一个琴师,琴艺高超。常常独自一人,挟琴在曼佗罗花丛中弹唱,大有魏晋遗风。
琴师隐居城南,不问世事。也从不收门徒,终日以琴音自娱。三年前的阳春三月,见得柳絮飞,不禁技痒,当即弹琴一曲,柳絮飞大为震动,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遂结成忘年之交。
柳絮飞三年学琴,不觉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琴师除了弹琴之外,却从不说乐理音律。平日里深居简出,除柳絮飞之外,大理人很难得见。
鹿柴扉心中也甚好奇,几次央求柳絮飞带同他去拜见前辈高人,都为柳絮飞所拒。
时日一久,鹿柴扉的心思也便淡了。柳絮飞却雷打不动,每天坚持背琴前往城南。
过了些时日,后院的山茶花更增娇艳。一本十八学士,富丽堂皇,光彩夺目。俨然是茶花中帝王的气象。
鹿柴扉隔三岔五往返花市,各处酒楼,一一寻遍,不见吴钩的侠踪。心头不禁惆怅。这一日忽然心神不宁,烦恶异常。一个人上得满月楼,要了一壶酒,两碟下酒干粮。一杯一杯喝下肠胃。
约莫喝了半个时辰,窗外人声嘈杂,隐约有马群行经的声音。鹿柴扉心道:“难道又是那群吐蕃客人?”
他抬头往窗外张一张,见了一大队僧侣,骑着西域马匹。缓缓经过。当中有一个年轻僧人,杏黄僧袍,束一根金黄腰带。浑身珠光宝气,似有青烟淡雾笼罩在侧,自有一股宝相庄严。隐约还有檀香传到酒楼上。随行的众僧恭恭敬敬,绝无斜视。那青年僧人两眼微闭,右手捏一个莲花印,左手轻托在右手手肘下。
鹿柴扉忖道:“莫不是大轮明王须菩提驾到?今天三月十三,算算应该是这些时日到来。”楼上的客人也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言语间也提及大轮明王和天龙寺。
众人所料非差,来人正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须菩提。三月初一从大雪山大轮寺启程,行经藏边,川西,滇西北来到大理。足足花了十二天功夫。此时从城南入城,此行先是入宫拜谒大理皇帝。
道旁行人见须菩提气象不凡,纷纷让道。鹿柴扉心中仍在嘀咕,实不敢相信名震西北的大轮明王,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僧人。
直待马队走远,市集才安定下来。
鹿柴扉结过酒帐,自行离去。回到城东,道旁人群耸动,显然也听闻了大轮明王到来的讯息。不停有人拦住他问:“鹿兄弟从集市回来,可见了大轮明王么?”
鹿柴扉苦笑道:“见了,见了,一个大姑娘一般的和尚。”
问者摇头不信,鹿柴扉也不解释。
到了庄前溪边,一个少年两手抱胸,看着溪水下面鱼虾游动,脸上浮满微笑,不是吴钩,却又是谁?
鹿柴扉欣喜若狂,大声道:“吴大哥,原来你还在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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