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格莫独立城邦到伊仕奴尔堡,中间迢迢数千里远,只要想想,这一路行来,竟能得以历览春秋冬三季奇景,就可略晓其旅程之苦了。
虽然这一路上风倒有大半的时间是躲在马车里睡着,按常理说,本不该太感疲劳的;但他自来身体违和,又兼日夜颠簸不休----刚下车时气氛紧张,也还不觉什么;可一旦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身心都放松下来,多日里所积累下的疲劳竟然也就无声无息地发作,在不知不觉间便已合眼入梦。
等他悠悠醒转过来,却已是近晚时分,天色薄暮了。
动作迟缓地张开双眼,风只无声一叹,转头,就对上一双金色瞳眸。
“父皇?你……”
“你这就睡醒了?”魔皇冰冷截言,高大的身形威压般向下俯视。
“是。有劳父皇亲自动问,儿臣不胜惶恐。”风淡淡低睫。他口中虽称“惶恐”,眼内却不见任何波动,只得一抹浅思。
奇怪了,像这种时候,诺亚竟然不在?
再一抬眼,风就看到了缩在墙角边的那个青年----明明天生滑稽的一张面孔,却硬要扯出一副庄严肃穆的形状来,真是怎么看都别扭。不过,这也正可说明,魔皇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吧?
就连时时跟随身侧的影子侍卫都噤若寒蝉了。
风浅浅而笑。
这个叫做“佐”的家伙,平常可不是什么安分角色呢。
事态严重哦。
果然,魔皇几乎是立时就已发作。
“你惶恐?真是笑话----你可还知道这两个字怎生写得?!”
“这么粗浅的几个文字,儿臣自是识得的。”风悠然低语,神色淡定。“只是,父皇竟然怀有这种疑问,安雅老师怕会很伤心呢。毕竟,除去家世不谈,我可是她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了。”
“你你……”魔皇当下就是被风噎得一窒----他禀性风liu,身为魔族十大美女之首的安雅当年也曾被他追得几乎跳崖;没想到今日里糗事再度揭穿,竟还出于自家小辈之口,饶是他脸老皮厚,却也不由得转成暗红----随即冲口大骂:“孽障、孽障!想我----想我堂堂----怎会生出你这种儿子!!”
“父皇不知有一句古话,说的就是‘虎父犬子’么?父皇这样的天纵英明,儿臣鲁钝,自是难及万一的了。”
风只轻描淡写地扫了扫衣角,却毫无意外地引来了魔皇又一轮咆哮。
“亚修斯你个死小子!你是非要把你老子气死才肯甘休是么?!你!我告诉你!你再也别想如愿----”
角落里,佐捣实了嘴巴,开始叽叽咕咕地笑起个没完。
----这不是已经气成半死了么?
风无辜眨眼,轻轻地摇一摇头。
说实话,他是没想这么不肖的。可这位父亲大人脾气实在太也暴躁;每一次见面都是,说不上两句话就要翻脸,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叫他又有什么办法来着?
好容易,等到魔皇终于骂得累了,停下来酝酿下一轮口水时,风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这可不是害怕魔皇继续表演喷火绝技了,只是他躺得太久,起快了会晕啊),正色一问:“儿臣真不明白,父皇到底是不满意儿臣什么地方了?年关将至,游子返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儿臣可并没有做出任何大逆不道之举啊。”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这小子----你不知朝中大臣早已暗下里分成两派,现在正斗得要死要活么?我好容易才把你们两个爱闯祸的小鬼送出门去,图了几月清净。你----你这就兴冲冲地给我撞了回来,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为你们两个收烂摊子收得少了么?!”磨牙磨牙。
“父皇----”风看他脸色微微发黑,想来对各家大臣们的内讧必是十足头疼,不觉无奈叹笑。“父皇为何不想,儿臣此次回来,也正可趁早解决这皇储之争,以免日后形成僵局,为我魔族凭添一重隐患呢?”
“……你想把诺亚怎样?”魔皇一愣之后,脸色居然更黑。
“不怎样。”风扬头,正对上魔皇警惕的双眸。“我想退出这皇位之争而已。”
“你?就凭你在群臣面前使出的那些蠢招?”魔皇嗤鼻。“你该不会不知:一族之中,就只能有一位王者!”
“那个?”风了然一笑。“那也不过是做来让诺亚安心的举动而已。难道父皇以为,以我现在的身体,还可能活到他登基的那一日,再跑去干涉朝政么?”说起自己的生死大事来,他倒是一派从容。
“可你这样一搞,岂不摆明了诺亚要受你压制!”魔皇暗自忖忖,风会这么说,在情理上倒是无可挑剔;然而剑眉一挑,事实却仍不甘心。
“那是父皇关心则乱了。”风淡然阖眼,低声道:“朝中大臣,我自会找时间搞定,只要父皇别生出什么误解就好。”
“你……”难得听到风这样示弱的言语,魔皇不知不觉间倒也放下了争执,眯起眼来,前前后后将他仔细打量许久,这才慎重求证:“当真放弃?”
“当真。”
“可,为什么?”
“就如父皇所言,魔族以武为尊,我现在,是不该再存有任何幻想的了;更何况……”风语声一顿,轻轻叹息。“一个死人,究竟争来又有何用?”
“你以后少拿这个‘死’字来敷衍我!”得到了再标准不过的一个答案,不知为了什么,魔皇却反而更怒。“别人不知,我还不清楚你么?当年王妃怀孕时我就知道,你岂是轻易就会死去的人!”
“唉?”
这一次,反而是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父皇……为何竟然会有这种……自信?”
要知道,那可是连他自己也无能左右的一份“变数”呢。
永远也无法预测,这一副残败的躯壳,何时便会颓然倒下,一睡不起。
“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在魔族血脉传承的过程中,有一点非常奇特……”魔皇静默片刻,再开口时,竟是一脸“难以启齿”的扭捏模样,简直吓掉人的眼珠。“……那个,自己的骨血开始在母体中孕育成型时……做父亲的,是可以很清楚感觉到的。可是、可是你……”
“父子间天生的感应么?这我倒是听说过的。不过----听父皇的言外之意,难道我不是你至亲的骨肉?”风微微蹙眉,一想到魔皇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言语,就难免心中恼怒。
----若果如此,他倒是把自己的母亲看成什么人了?!!
“你在胡说什么!”魔皇喉头一噎,险些被风直白的言辞惊得跳起。“谁给你这样的狗胆,竟敢妄自诋毁----”
风定定地看着魔皇,直把他看得偃旗息鼓、自动消声了,这才清冷一笑。
“会令我产生这种忤逆想法的,不就是父皇大人您了?您又因何动怒??”
“你----你可真要气死我了----”这一次,魔皇干脆就直接翻起了白眼。虽然他话是说得有些不明不白啦!可亚修斯这孩子……他就不能多少有那么点儿正常人的反应么?一张口就是咄咄逼人不说,这一副“得理咬三分”的样子,还真是叫人恨得牙齿发痒啊!
“呵,我倒是想好好的请教父皇一声呢!除了这个以外,又有什么事情会使您不好直接说出口来,却只能遮遮掩掩、仿佛见不得人般?!”虽然算是解除了误会,但风的心情仍然不佳,忍不住讥诮一问。
“你这逆子!!”魔皇狠狠地拿眼睛瞪风,试图用目光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出来,风却连半点不适的症状也无,害他只能悻悻然收回视线,咳一声,故做正经道:“当初……妮妮那个……那个时候,我还是有感觉的……”那是一种初为人父时淡淡喜悦和骄傲的心情。“可是娜娜当时……却只会令我感到……恐惧……”
“恐惧?”风讶然挑眉。他再也想象不到,做为一族最强的强者,魔皇竟会撇出这样一句评语给他。
“是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样强横至无以匹敌的力量,怎么可能会由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身上辐射出来?”魔皇苦笑,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够穿透风的心灵。“你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降生人世?拥有着那种……甚至可以轻易毁灭整个宇宙空间的力量,有了这样一位皇子,对于魔族而言,又究竟是幸或者不幸……??”
“亚修斯,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对你冷淡;只是……一想到你随便伸伸小指,整个魔族保不准就灰飞烟灭了,你叫我怎么还摆得出那一副‘慈父’的嘴脸?反过来倒还不差!”
竟然……
风傻眼地看向魔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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