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生笑了笑说:“李兄还是不明白?上次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就是陪小姐玩鹦哥了。”
李时珍是过了好久才得知详情的,原来郝家这位小姐喜欢画画,乔生从顾家自荐过来,对二郝说他精于丹青,所以郝家就聘他教小姐画画。李时珍有点疑惑,以前和他相交多年,就没听说过他还会画画。两人又经常在郝家碰面,乔生也开始奇怪了:李时珍和他一样早已经不应试科举,为什么读书读得这样勤?
李时珍随手翻开一本书:“旧本草中记载药物有许多混乱错误,比如这两味药:黄精和钩吻,黄精益寿,钩吻杀人,一味是补药,一味是毒药,这本药典沿袭旧本草之误,说黄精即钩吻。如果照这药典抓药,岂不是害死人不偿命?类似的错乱很多,所以我越来越有一个想法,打算重修本草。”
乔生露出吃惊的样子:“你别吓唬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修订本草是件十分浩繁的事,一般都是官修。你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想做成官府都没能做的事,简直是登天之难。”
李时珍:“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再难也值得做。不过我也想过收一两个徒弟作帮手。”
乔生有点感佩地开了个玩笑:“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打算拜令尊为师学医。现在令尊是拜不成了,不如你就收我为徒吧。这两年我也读过几本医书,记得几个单方,用药替人治好过病。”
李时珍摇头:“又像你画画一样,到底会画不会画?你就成了丹青妙手。好吧,我先问问你,人有四百四病,药有八百八味,你懂得治几种病?会用哪几样药?”
乔生:“人有四百四病,我只懂得治一种相思;药有八百八味,我只懂得用一味没药。”
乔生开了个玩笑,李时珍立志重修本草却不是开玩笑。到第二年,他果然收了本地一个叫庞宪的年轻人为徒,后来成了他忠实而得力的帮手。庞宪号鹿门,不知是不是有用东汉襄阳庞公“鹿门采药”的典故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瞿九思,字睿夫,在万历年间成了举人。关于乔生的消息时常从郝家出,最后听到的才真让李时珍吃惊。
乔生不知用什么手段引诱得那位学画画的小姐死活爱上了他,几次要和他私奔。小姐的父母无奈,虽然心存门户之见,经不住小姐寻死觅活,只好招他上门为婿。而在此之前他因为在顾家陪公子读书有功,不但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公子还说动父亲帮他捐了一个九品官的小小前程。
据说乔生并不满足于这小小前程,在顾、郝两家得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又转向四大名门的首户——官至刑部尚书的冯天驭家,以及另一世袭千户的李儒家了。
李时珍恍然记起当年在凤凰山儒学和他的交谈,原来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他的心迹。当年一起从凤凰山走下来的两个人,今天已经很难再同行了,李时珍不知是该鄙视他,还是佩服他。同样出入于冯、李、顾、郝四大名门,李时珍还常常到什么荆宪王府、富顺王府、樊山王府看病,他就有心攀龙附凤,李时珍却无意鸡犬升天,只图了个多看几本医书而已。
“难道我就不想得到更好一些的东西吗?”李时珍有时也会停下手里新本草的编纂,自言自语问自己。这时候似乎又一个天赐良机落到他头上,省城武昌楚王府里有人登门请他。楚王朱英(火佥)闻得他的医名,要聘他为楚王府奉祠所的奉祠正,主管祭祠,兼管良医所事,也就是成为楚王身边供奉的专职医生了。
第六节解酒枳椇子
李时珍进了楚王府后,就碰上一桩考验他医术的事:楚王长子患上了“暴厥症”——抽风,在当时是很棘手的病。李时珍最终把病治好了,楚王也因此才真正对他另眼相看。这件事连同先前楚王的聘请都表明他不但尽得家,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和医名已经超过父亲月池翁了。但他还是没有——或者说不愿——乘机得到什么。
因为他发现楚王也是一个和世宗皇帝、蕲州的荆宪王一样的炼丹迷,家里养了一大批道士在炼丹。李时珍不信神、不求仙、不炼丹,他暗暗开始感到后悔。道士们又常常从中挑拨,楚王也渐渐有点疏远他了。
在楚王府一待三年,李时珍虽然挂着奉祠正的职衔,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武昌蛇山的观音阁给平民百姓看病,这是他志愿和乐趣所在。楚王忙于炼丹,差不多把他忘在了脑后,直到这一年朝廷有旨,令地方举荐名医入太医院补缺,楚王才一下子想起李时珍,派出人一直找到蛇山观音阁老和尚的方丈里,把刚刚看完病人正和老和尚小憩闲谈的李时珍召回来。楚王告诉他打算推荐他到北京太医院。
这是一桩好事,何况李时珍在楚王府明里暗里受到道士们排挤,早有去意。他谢过楚王,楚王又说:
“当初我请先生来,还是因为听到富顺王府那边来人说过先生的一桩事。据说因为富顺王听信一个宠妃谗言,弄得父子不和,后来儿子生了病,请先生看治,先生进了一剂‘附子和气汤’,把病治好了,而富顺王也因此受了感悟,父子俩和气如初。药名附子,其实谐音父与子。先生不但医可通神,而且德能服人,本王眼光是不差的,所以请先生进府来,果然就救了世子一命。只可惜先生劝人和气,却与本王礼敬的诸位道长高士不和气。我有心荐先生上京,不知先生能不能也像进‘附子和气汤’一样,给本王来个‘药谏’?要是对了本王的病症,本王重金礼送先生;要是不对本王病症,本王不但不荐先生上京,还要从此不准先生去观音阁给人看病。请先生下去好好想想吧。”
李时珍只有退下去,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良医所的医生们都替他担心,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劝他想个好听的名字应付过去算了,可别真的来什么“药谏”,惹楚王动了气,最终吃亏的是自己。
李时珍心里清楚,楚王给他出这个难题,全是因为那些炼丹的“道长高士”们炼不出仙丹,就找他顶缸背黑锅,说是他对炼丹仙术口出不逊,得罪了神灵。楚王多半听信了谗言。
李时珍决不畏惧退缩,他经过一番思考,向楚王进了一张药方,上面写了四味药:
无食子杏仁蝉蜕延胡索
然后就回家去等待,是福是祸,他也不管了。
家里人也知道了这件事,问李时珍开的药方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取四味药名第一个字的谐音,组成毋(无)、信(杏)、谗(蝉)、言(延)四个字规劝楚王。
家里人听了都为他提心吊胆。第一天过去了,每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平安无事。但等得越久越令人不安。
终于楚王府那边来消息,良医所的医生们一得到消息就捎信给他。这封信就是他原来的那张药方,只不过医生们在四味药后面又加了一味药:“王不留行”。
李时珍一看就明白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对家人们说:“别再担心了,楚王已经准许我上京,这就没事了!”
不管楚王是不是真的听进了李时珍的药谏,反正他确实推荐李时珍入了太医院。太医院是天下杏林高手聚集的地方,月池翁李言闻也曾在太医院任职吏目。四十一岁的李时珍把重修本草的壮志打进行李,又沿着父亲的足迹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席终人散,夜静更深,李时珍像穿着一只薄底一只厚底的鞋一样,醉醺醺地从正阳门进去,经过礼部,返回紧挨钦天监的太医院。
扶他回家的是认识没多久的贾某,自称也曾是太医院咽喉科肄业的医士。这个人在酒席上很能喝,把李时珍喝醉了,他还两眼闪着清醒得可怕的光。
进了太医院来到李时珍寓所,李时珍摸出房门钥匙,却醉眼乜斜,两手发抖,投半天也投不进锁簧。贾某暗笑,接过钥匙说:“我来吧。”
进门后李时珍要去沏茶,贾某又说:“还是我来,你醉了。”李时珍:“我没醉,是你醉了。醉了不要紧,我这里有个醒酒的好法子。”他把贾某又带到里间。
原来里间就是药房,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着端楷写就的药名标签。李时珍絮絮叨叨地向贾某介绍各种新药,这个药房属于太医院御药库的一部分,御药库差不多每年都要在全国各地采购药材达二十六万四千余斤,许多珍贵药物连李时珍都是初次看到,使他增长见识不少。
来京后,李时珍经常有机会出入于御药库、寿药房,还有北京著名的大中药店“西鹤年堂”等,这些地方比起家乡和黄州、武昌的药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李时珍对重修本草更有信心了。但是一年来他已经发现,堂堂太医院不过又是一个更大的楚王府良医所,受到皇帝信任、朝廷礼遇的不是他们这些名医,还是炼丹的道士们。道士们的神殿修得北京城也矮了半截,雷坛设到了皇宫里。明世宗朱厚熜也自封道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来又加号什么“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形同梦呓,当时的文学家吴承恩在《西游记》里写到车迟国的故事就曲折地反映了这畸形的现实,表达了隐隐的不满。
在这种时候,李时珍到了太医院又能怎么样呢?何况在他之前,济济一堂的老御医们已经论资排辈地把持了所有机会。他提出官修本草的建议无人理睬,他要个人重修本草又被斥为狂妄,他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反倒成了笑柄。人们会用一首流行的歌谣嘲弄他:“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讲汉唐;当今天子重丹术,足下何必讲歧黄。”当今天子以八股文章取士,自然汉赋唐诗这一类“杂学”没用;当今天子以丹术取人,自然歧黄之术——也就是医术——没用。
所以李时珍剩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喝酒了。
在药柜最下层有一排抽屉,写着巴豆、大黄等字样,这些都是泻药。李时珍又打开一个抽屉说:“这是我费了不少工夫配制的一种泻药,我取名叫‘跑断肠’,又叫‘谢(泻)将军’,用作泻下药比巴豆、大黄还厉害百倍。”贾某看见那是一些黑色的小颗粒。
李时珍踩着凳子要去拉顶上的一个抽屉,脚一软摔下来,凳子也翻了。贾某扶着他:“你真醉了。”李时珍:“我没醉,你要醉了,那上面的抽屉里,就是一味解酒的良药,你将它取三钱研成末,咱们和着茶吞下就行了。这是枕袖秘方,不醉不。”贾某:“你到外面休息,我来弄吧。”
贾某看着那抽屉上写的是“枳椇子”,他又看了看下面的黑色小颗粒,眼里渐渐闪出一丝狡黠。他烧开了水,很快沏了两杯茶出来。
贾某笑着说:“李兄,你那味药真有醒酒的奇效?”李时珍:“这叫枳椇子,是一个老太医我的偏方,包你见效。”贾某:“我已经放在茶里了,咱们喝吧。”
李时珍喝了茶,渐渐显得清醒起来。贾某喝了茶,却是越来越感到不舒服。贾某站起来:“李兄,我怎么有点肚子痛?”
李时珍笑了笑:“那只不过是你喝下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泻药。”
贾某大惊失色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又看了看李时珍手里的茶杯,他明明记得,是自己亲手将那种泻药研成末放进李时珍的杯子里,而他喝的杯子则放的是李时珍说的解酒药。但肚痛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把茶杯一掷,强自忍住。
李时珍:“这几天来往,你以为我没发觉你不安好心?我早就怀疑你根本不是什么太医院咽喉科肄业的医士,你多半是街上的无业光棍,受那些专横的道士们雇佣,凡是有反对他们炼丹求仙的人,就雇你们去戏弄为难他。我也算其中一个,所以我存心试试你,现在让你听个明白:我那个泻药的抽屉里,放的是真正的枳椇子;写着枳椇子的抽屉里放的才是‘跑断肠’,你如果真是太医院肄业的医士,至少不会认不得枳椇子。你相信了我说的枳椇子解酒的话,又认不得枳椇子。你自己要解酒,却想让别人拉肚子,这就叫起心害人终害己。”
冒牌医士贾某听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了,一转身弯腰往门外跑得差点断了肠。
李时珍用巧妙的方式教训了道士们雇来的光棍,但这件事也最终使他下定了决心,京城虽好,不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了。他来时满怀壮志,去时一肩行李,行李依然萧萧,壮志已经落寞,李时珍在太医院供职一年后,毅然托病请辞,离京返回了家乡。
第七节迷幻曼陀罗
又见雨湖。湖光山色依旧,人情世态已改变许多,李时珍徜徉湖畔,突然感觉到一种萧索的意绪。他累了,要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
于是他在濒临雨湖的北岸红花园修建了一所新居,取名“薖所馆”,薖所一词源于《诗经·考槃》。他从此自号濒湖山人,依山傍水,凭栏临风,他有时放下手上修订的新本草书稿,喝喝酒,吟吟诗,写一些医案、脉学。父亲李言闻见到他,只是过问一下孙儿们的事情,长孙建中的举业怎么样了?第二个孙子建元喜欢画画,现在还在画吗?听说以前和你同学的那个乔生要来教他画画,可别把建元教坏了。啰啰嗦嗦的就是这些,很少和他谈及医术。李时珍有点悲哀地想:父亲老了,已经没有精力关心他和他儿子都曾经拥有的事业了。
但是有一天父亲突然谈起了嘉靖三十三年李时珍上山捕白花蛇的事,这种白花蛇是指蕲州四大特产蕲艾、蕲竹、蕲龟、蕲蛇之一的蕲蛇,因为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地方官常常逼迫百姓捕蛇上贡,民间受害不浅,蛇也因此越来越少,甚至在蕲州本地也很难捕到了。李时珍为了仿效父亲写《蕲艾》,打算也为蕲蛇作,于是亲自登上蕲州龙峰山,冒着险不辞辛苦地捕捉白花蛇进行观察,回来后写成《白花蛇》,父亲当时给了他很大赞许。
李时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提起这件事,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最后一次聚谈,过后没多少日子李言闻就与世长辞了。
李时珍不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他成长道路上一位对他影响最深、给他帮助最大的良师。第二年当他决定挎上药囊,带上药锄,领着次子建元和徒弟庞宪踏上万里行程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告慰父亲,就在父亲故去不久,建中终于中了乡试,成了举人,李家可以出一个当官的人了。虽然这对李时珍已经是无所谓了,但是父亲的死和建中中举使他不再有什么牵挂,他可以放心地开始早就想进行的系统的野外药物采集观察,开始真正的科学实践了。想起来这也是月池翁的遗愿,谁能说父亲临终前不久和他谈到龙峰山捕白花蛇的事,就完全是无意的呢?父亲难道不是向他暗示:要修好新本草,还是应该像上龙峰山一样,走出书斋,实地考察。
走出了薖所馆,这以后的三、四年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李时珍足迹所到,都是他捕蛇的龙峰山。
这里是武当山。
武当又名太和,主要是奉祀真武大帝的道教名山。说真武就是在这座山中修炼得道,后世称这座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因此得名武当。山上有一种榔梅仙果,说真武大帝在武当修炼时,久久不能得道,有一天折下梅枝插在榆树上发誓说:吾道若成,开花结果。四十二年后终于功成圆满,榔梅果然开花结出了果实。武当山的道士们年年将它蜜制后进贡嘉靖皇帝,于是榔梅连同武当山的一草一木都神圣不可侵犯,实际上变成了道士们的私产。
李时珍带着庞宪来到山下,就受到当地乡民好心的警告,但武当山盛产药材,不管有什么危险,李时珍也不会放弃进山采药。第二天他就在山上发现了一种名为“九仙子”的草药,后来成为他在新本草中新增的三百多种药物之一。
李时珍最想见到的还是榔梅,他要亲眼看看这种果子是不是像说的那么神奇。采了几天药后,他和庞宪终于在五龙宫北碰到了很像榆树的榔梅树,挂满许多梅子似的榔梅果实。
李时珍摘下几颗先尝了尝,又装了些在药囊里,当他和庞宪下山回到借宿的村子村口时,不巧正碰到几个回山的道士。
道士们一看师徒二人的装束打扮,就知道是上山采药的,不容分说,抢下他们的药囊,一看里面除了药材外,还有严禁采摘的仙果。道士们威胁说要报官,还得先送到观里捆打一顿。
但是村民们已经闻声围上来了,几天来李时珍在村里无偿给大家看病,许多人多年治不好的痼疾都给他治好了,大家说来了个好心的神医,现在一起为他求情。领头的道士也有点害怕激起众怒,放过李时珍师徒又不太甘心,就出了个题目说:
“好了,要我们放过他也不难,听你们说他采了药都要亲口品尝,简直像个尝百草的神农。既然是尝百草的神农,他要敢亲口尝尝风茄儿酿的酒,我们就饶了他。”
村民们哗然了。一个村民说:“道爷,你这是有意刁难,方圆百里的人谁不知道风茄儿酿酒吃了就像发疯一样,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另一个村民嚷:“神医,你千万别听他的,他们存心害你。”李时珍说:“到底什么是风茄儿?先说来我听听。”
大家描述解释一番,李时珍明白了:“你们说的就是曼陀罗花。原来你们这里有曼陀罗花酿的酒,我早知道曼陀罗花有毒,能使人迷狂,一直没有机会尝尝。”
大家纷纷劝阻,又一个村民说:“神医,这酒是他们观里专门酿来害人的,他们采风茄儿的时候是笑着采、跳着舞采的,一直还没有人敢尝上一口呢。”李时珍又问是怎么回事?另一个村民说:“大家都说这种花笑着采来酿酒,人喝了就会发笑;跳着舞采来酿酒,人喝了就会跳起舞,这又笑又跳的,难道不是成疯子了?”李时珍沉吟下来,大家都以为他要重新考虑,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这样一来,我更要试上一试了。”
李时珍冒险进行了曼陀罗花酒的尝试,终于证实了那种说是无稽之谈。曼陀罗花是一种含有莨菪碱、东莨菪碱和少量阿托品的茄科植物,确有一定的麻醉致幻作用。服用者要在产生幻觉的情况下才会跟着人又笑又舞。
武当山的道士们不得不放走他们师徒。后来庞宪把事情告诉了建元,建元也受惊吓不小,劝告父亲:“爹,我想起您在家的时候,本来就有眼病,您为了要试验久吃生姜会不会有损目力,就一直吃了好一阵子的生姜。这回又喝曼陀罗花的毒酒,更是在拿性命冒险了。爹,以后您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李时珍笑着说:“不通过亲自尝试,怎么能验证药性?你爹冒了一回险,就可以免去许多病人再冒一回险。说起久吃生姜、还有胡椒什么的会损害目力,试验后知道了,从此少吃,我的眼病也渐渐好了,这难道不是自己眼前就有益了?你别管那么多,只管帮我用心把这回新采的药画出图来就行了。”
李时珍这回上武当山收获很多,他感到不虚此行。至于带回来的“仙果”榔梅,经过反复观察品尝,他还是没有发觉有什么神奇之处,后来终于只在新修的本草中如实地写下“甘酸,平,无毒”,主治“生津止渴,清神下气,消酒”而已。
第八节书天下,誉满人间
几年艰苦的野外考察,李时珍差不多忘记了世事变化,嘉靖四十五年那位一心迷恋方术的世宗皇帝终因服丹药中毒而死,太子朱载垕即位,为穆宗。次年改元隆庆,并撤除炼丹所,停止一切斋醮活动,社会风气有所好转。得知这些情况后,李时珍不由得感慨丛生,他想起了那玄妙观的丹药,楚王府奉祠所旁边的神坛,太医院里受人雇佣的贾某,武当山存心不良的道士。回顾大半生,竟然几乎都是在和道士神棍方术迷信作斗争中度过的。
在此之前奸臣严嵩父子事败,改革家张居正入阁参与机要,但还没有掌握到能系统推行改革的权力,穆宗皇帝朱载垕又开始受方术蛊惑,久服淫药,在位仅六年就死了。
明神宗朱翊钧继位,万历年代开始,张居正当上了首辅,力行改革。李时珍新本草的编纂修改也接近完成,他取书名为《本草纲目》,万历六年,《本草纲目》定稿。
这是一部举世公认的伟大的东方医药宝典,也是一部博物学的巨著,就从嘉靖三十一年壬子正式算起,也整整历时二十七年,前前后后修改了三次。“始于嘉靖壬子,终于万历壬寅,稿凡三易,分为五十二卷,列为十六部,部各分类,类凡六十,以类为纲,以药为目。”书中收药物1892种,附药图1109幅,附方1096方,集十六世纪以前中国医药学之大成,在当时的世界上处于先进地位。除了在动物、植物、矿物以及农学上的价值之外,《本草纲目》最大的贡献还是在于药学方面。通过考察实验,纠偏正误,广征博引,扩充了本草的内容,并结合研究了方剂学。其次是确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新的药物分类体系,先矿物,后植物,最后是动物,每一类药物的排列顺序也大致是先简单后复杂,体现着自然发展由无机到有机,由低级到高级的生物进化论思想萌芽,为后世著名的进化论创始人达尔文多次引用。
尽管这种分类法尚未达到瑞典植物学家林耐分类法的水平,《本草纲目》也不能称为一部真正近代科学的著作,而且还存在一些瑕不掩瑜的谬误,比如后人指出的粉锡(铅粉)无毒,李时珍已经在书中论及铅矿工人的职业病,是长期在铅矿中受毒气所致,却不能由此联系推论出铅粉有毒。另外也残留了一些迷信观点。但《本草纲目》在医药学史上影响深远,是无愧于达尔文所说的古代“中国百科全书”这一光辉论断的。
李时珍还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指出脑是人的思维器官,“脑为元神之府”;首创“肾间命门说”,成为中医命门理论的奠基人;推断人有胆结石;首先用蒸汽消毒法预防温疫等。
年逾古稀的李时珍病卧薖所馆,透过他的生命之窗,已经是一片苍黄的晚景。他的《本草纲目》和李贽著名的《焚书》刻印于同一年,他在等着看到凝聚了他大半生心血的新书。为新书作序的王世贞刚好也在这一年死了。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曾当过刑部尚书,又是执文坛牛耳的大名士,“后七子”之一。他几乎不懂得任何医药或其他自然科学知识,即使在文学上也属于拟古派,晚年还迷恋丹铅方术。但李时珍却不得不登门向他求写序言,“乞一言以托不朽”,一个真正不朽的科学家要靠一个仅仅有刑部尚书官衔和拟古主义文名的人说句话来达到“不朽”,这不是李时珍的悲哀,而是一个重名不重实、重文不重理的社会的悲哀。
现在刑部尚书之类的官衔早已不为人所知,拟古主义的文名也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光耀千秋的依然是《本草纲目》。不过王世贞还是有点眼光的,也算能对得起李时珍,他为《本草纲目》写了一篇很中肯的序,较准确地评价《本草纲目》是“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不能仅仅只当作医书来看。并称赞李时珍“真北斗以南一人”,这可以理解为真是北斗以南一个人物,更可以理解为真是北斗以南第一个人物。
李时珍临终回首,自然先想到书成后十余年间,为联系刻印出版而一直奔波劳碌,心力交瘁,这是暮年的他最受困扰的一件事。万历十五年做七十整寿,自编诗集,全家团圆,子孙绕膝,老人也为这个没有感到完全的舒心畅意。诗集中有一首嘉靖年间写的七律旧作,题为《吴明卿自河南大参归里》,现在看来有一句倒像是为现在的自己写的。那时好友吴明卿在河南为官,因为得罪奸相严嵩,削职还家,李时珍写了这首诗表示同情和安慰,其中一句“久孤兰杜山中待,谁遣文章海内?”竟成了目前自己的写照,只是谁又像他安慰老友一样来安慰他呢?
总算得到南京藏书家、刻书家胡应龙的同情支持,《本草纲目》刻版了,李时珍放下这块心病后,身体却真的病了。
病中涌现出许多断续琐碎的回忆,如梦似幻。他想起嘉靖三十八年从北京太医院辞职回来,途中见北方的车夫常常随身带着一种叫“旋花”的药,细问才知道,车夫们晚上回去用这种药煎汤喝,可以治一天劳累引起的筋骨疼痛损伤。他想起了为证实穿山甲并不是说中的“张甲诱蚁”,曾经捉来穿山甲进行观察,并亲自解剖。还有他也曾长时间观察过的细腰蜂(蠮螉)似乎又在眼前嘤嘤嗡嗡地飞,胃里面偶尔会像牛马一样奇怪地反刍出多年前尝过的草药栝楼的甘寒气味,他因此辨明了关于栝楼气味的两种说法。他突然又回忆起万历八年去南京联系刻书不成,失意之中仍然想到去狮子山静海寺看看种在那里的一些海外药物,这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他还不忘逛逛药王庙,南京药王庙也是一个有名的药市。恍惚中,他好像又置身于登过的许多名山,武当山、大别山、茅山、牛首山,面对着许多农夫、渔民、樵哥、猎人和铃医进行询问。一点不夸张地说,他为《本草纲目》读破了万卷书,走遍了万里路,而《本草纲目》最终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如果是带给他名,他早已经是名医;如果是带给他利,他在大半辈子行医中少收或没有收的诊费药钱,都足以使他成为巨富。如果是带给他一官半职就更谈不上了,何况他的大儿子建中早当上了知县,现在又升任云南永昌府通判了。
“严介溪(即严嵩)早死了,死得活该;张叔大也死了,死得可惜。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人都有一死,是不是我的大限也到了呢?”老人在病榻上喃喃念着,他并不能够像后人为他立所说的那样预定死期,但他是医生,他能够坦然地迎接死亡。
漏尽灯残,老人颤抖的手将早已写好的向朝廷进献《本草纲目》的遗表交给次子建元,表上结尾是这样几句话:“……治身以治天下,书当与日月争光;寿国以寿万民,臣不与草木同朽……”,如果真要说《本草纲目》带给他什么的话,也许就是这样了。
公元1593年,明万历二十一年,岁在癸已,李时珍病逝于家,享年七十六岁。他同妻子吴氏合葬于蕲州东门外雨湖南岸土耳地。
万历二十四年的十一月,李建元根据父亲遗表写成了《进〈本草纲目〉疏》,连同刚刚刻印出来、李时珍至死也没有看到的《本草纲目》金陵版新书,一起进献给神宗皇帝。由新书记载的“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知县蕲州李时珍辑。云南永昌府通判男李建中、黄州府儒生生员男李建元校正。应天府儒学生员黄申、高第同阅。太医院医士男李建方、蕲州儒学生员男李建木重订。生员孙李树宗、李树声、李树勋次卷。荆府引礼生孙李树本楷书”来看,李时珍和他的子孙三代人都为这本书付出了努力,其中一千多幅精美的药图都出自建元之手,另外李时珍的徒弟庞宪也有不小的功劳。至于李时珍敕封为文林郎四川蓬溪知县是由长子建中原来官职得到的荣衔,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照当时的说法,他也算是一个“封翁”了,但是在民间,他永远是那个身背药囊、手持药锄、踏遍山野、嚼得草根的清瘦、健谈的老神医,人们说他不但寻方觅药,访疾问苦,还为民申张正义。
有一年除夕,李时珍在外地采药,遇上当地州官派人请他看病。李时珍在外地采药,遇上当地州官派人请他看病。李时珍很奇怪,这位州官大人吃饱喝足了民脂民膏,养尊处优,能有什么病?一问才知道,原来州官大人也像荆宪王、楚王和世宗皇帝们一样,想要长生不老,闻李时珍之名,派人重金来请。李时珍对来人说:“今夜除夕,有所不便,我人不能去,但是可以先开个方子给你带回去,你也算交差了。”于是写了一个方子交给来人带回,收下的金银散给了当地穷人,让他们也能好好过个年。州官得到药方打开一看,写的是:“千年陈谷酒,万载不老姜,隔河杨搭柳,六月瓦上霜,连服三万七千年。”气得那贪官不但没有长寿,差点当时就短命了。这个说就叫《千年长寿方》。
还有说李时珍神奇医术的故事:李时珍在外采药,有一天来到江西、安徽交界的湖口地方,一家药店老板的儿子也知道他的大名,听说他来了,急忙一翻身跳过五尺高的柜台,跑出去要见识他,一看是个瘦老头,人不出众,貌不惊人,老板的儿子就有点瞧不上眼,傲慢地问:“先生,你既然号称神医,看看我可有病?”李时珍看他一眼,给他诊了诊脉,说:“小兄弟,可惜呀!年纪轻轻,活不了三个时辰,请赶快回家吧,免得家里来抬尸。”老板的儿子大怒,骂李时珍:“你红口白牙说鬼话,咒我死,我刚才喝了半斤酒,吃了四大碗饭,还能纵身一跳,翻下五尺高的柜台,哪里会死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解,谁知不到三个时辰,老板的儿子果然死了,原来正是刚才吃饭过饱,又接着纵身一跳,内脏受损,肠子已经断了。这叫“活人断其死”。
李时珍在湖口采药行医,一天又看到有一群人抬棺送葬,棺材里直往外滴血。李时珍仔细一看,不是瘀血是鲜血,急忙上前拦住:“停棺停棺!棺材里的人还有救。”人们都不相信。李时珍再一问,棺材里是一难产而死的妇女,他向死者的丈夫说:“你家娘子是难产,假死,开棺后,定教你妻还阳,添贵子。”于是开了棺,李时珍先给死者按摩,然后在她心窝处扎了一针,不多一会,妇女“哎哟”一声,活转过来,接着生下一个儿子,这就叫“死人诊得活”。从此在湖口为佳话,李时珍一根针救了两条性命。
写千年长寿方的李时珍,活人断其死、死人诊得活的李时珍,以及那个让雨湖神变成石头来报喜的李时珍,还有为楚王“药谏”的李时珍,用枳椇子解酒巧惩恶棍的李时珍,也许都不是历史上记载的李时珍,却是人民大众心目中的李时珍。
谁能说哪一个更真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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