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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雨湖神的说

盈盈春水欲洗天,村里人家镜里悬。

春草岸平三月雨,绿杨堤锁一湖烟。

……

这首《雨湖春潮》的诗描述的是湖广黄州府蕲州(今湖北省蕲春县蕲州镇)城东郊雨湖的春日风景。雨湖是一座方圆二三十里的大湖,在那濛濛的春雨湖烟上空,曾响起过一位走村串户的铃医的铃声;在那青草绿杨的堤岸,又留下过铃医后代子承父业寻方采药的足迹。蕲州东门外瓦硝坝姓李的医药世家到李时珍,已经是第三代了。

李时珍,字东璧,当这位被誉为“医圣”的世界文化名人在明武宗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出生时,说就有“白鹿入室,紫芝产庭”,白色的瑞鹿跑进屋内,庭院里长出了紫色的灵芝,完全就是神仙转世的先兆。另一个说是有关他的名字的,他刚出生时取的名字其实叫“石珍”,后来才写成“时珍”的。为什么叫做石珍?这个说就更神奇了。

在他出生那天,他的父亲李言闻正在雨湖上打鱼。平常运气还不错,这一次却连下几网都一无所获,李言闻很丧气。最后一网拉起来感觉沉甸甸的,心中暗喜,以为是条大鱼,谁知道是一块大石头?李言闻叹气说:“石头呀石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今日为何捉弄我?叫我愁上加愁。”石头突然说话了:“石头呀石头,前来贺喜不用愁。先生娘子快落月,不知先生有何求?”原来这石头就是雨湖神。李言闻急忙赶回家,正好李时珍生下地,于是给他起名叫“石珍”。

说还有个结尾,当晚李言闻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仙人铁拐李前来道喜说:“时珍时珍,百病能诊。做我高徒,我医名。”

美丽的说其实表达了后世人对李时珍的崇敬之情,能够得到这种发自内心的敬意和怀念,这在古代的科学家中是少有的。对他的医术高超、医德高尚还有还有许多神化了的说,不过李时珍决不是个一生下来就能看出的救死扶伤、普济苍生的大医家,相反,他“幼多羸疾,长成钝椎”,从小就体弱多病,性子迟钝。

父亲李言闻还是对儿子寄予厚望,他自己虽然是个秀才,但最终没有中举做官,只能算个还让人高看三分的“儒医”。他的父亲、李时珍的祖父则自始至终是个地位卑微的乡村铃医。当李言闻小有名气后,得以经常出入于蕲州城的四大名门冯、李、顾、郝家,并和顾家建立了较亲密的关系。他越是经常出入于这些靠科举发达的世家名门,越是觉得无法以当一名“儒医”为满足,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会想到教儿子学医,李时珍只能和当时的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被他早早送进顾家私塾发蒙,读起了四书五经,练习做八股文。李时珍勤奋好学,渐渐显露出聪明才智。

嘉靖十年,正逢庚寅岁,进行童生试的科考,十四岁的李时珍通过县、府试,由蕲州知府周训选送黄州府应院试,一举考中秀才,取得进入儒学的生员资格。李言闻为此喜不自胜,儿子这么早就中了秀才,看来以后很有希望发科甲,李家真的要靠他改换门庭、光耀门槛了。又有顾家派人来祝贺,李言闻更觉脸上有光,他虽然并不十分宽裕,也还是摆了一两桌酒席,请一请亲友们。

一请亲友,二请和李时珍一起考中秀才的“同案”。热闹当中李言闻不知怎么听到有人在说一个笑话:

笑话讲的是有一个穷人,穷得只剩下一间破房,一张破床,他却成天躺在床上,白日里梦金,黑夜里梦银,梦想着荣华富贵,别人都笑他,他不以为意。没想到这一天银子真的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银子说:“我是银子!我是银子!”他眼珠子转了一下,就重新闭上眼睛躺回床上去了,不开门。别人都为他惋惜。没想到这一天金子又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金子说:“我是金子!我是金子!”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又重新闭上眼躺回床上去了,还是不开门。别人更为他惋惜,也都感到奇怪。没想到第三次不知是谁又来敲他的门了:“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他问:“你是谁?”门外说:“我是运气!我是运气!”他眼珠子一下瞪圆了,腾地翻身下床,飞奔过去开了门,把运气请进门来。

李言闻并不理会笑话中的恶谑之意,却听出了一股隐隐的凄凉的味道。他请来亲友,请来李时珍的同案,又请来两个和李时珍一同应考但落选的老童生,都五六十岁了,考了几十年还是连个学都进不了,和少年李时珍坐在一起,真有望秋蒲柳、临风玉树一般的区别。有人又说闲话,说李言闻是要显他的儿子,李言闻也不理会。

一番热闹归于清静,父子两人才得空坐下来谈了谈。李言闻又详细问了李时珍这次考试的题目,这次考了两门,一门是“四书义”,一门是“试帖诗”。又问到宗师和知府周训对他的嘉许勉励。谈着话,时珍就问父亲,今天本是个吉利日子,为什么请来两个背时老朽?惹别人说闲话。

李言闻就讲了那个凄凉的笑话。

李时珍听完后也觉得好笑。李言闻:“这个故事其实说的就是那句俗话:金子来了不开门,银子来了不开门,运气来了开都开不赢。”

李时珍:“爹,你到底想给我说什么呢?”

李言闻:“爹今天请来的那两位老先生,读了几十年的书,头发胡子都白了,就因为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别人奉承你,反而瞧不起他们。当真他们的文章学问就不如你一个小孩子?我越想越觉得不是这个道理。我请他们来,是要让你知道,他们恐怕不过就是运气差才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你要学会尊敬他们,并以他们为戒。你要知道运气是靠不住的,好坏都不由人。”

李时珍:“孩儿还是有点不明白……”

李言闻:“爹其实要说的很简单:你如果是那个穷人,金子来了你不开门,银子来了你不开门,运气来了你也不要开门。”

李时珍惊讶了:“那我要什么时候才开门?”

李言闻:“真正的学问本事来了,你才开门。”

李言闻自己也经历过科场失意,深知其中甘苦。他不愿意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今天走了一步好运,难保明天不走一步恶运,因此他朦胧地希望儿子还是学到真正的本事为好,“天旱饿不死手艺人”。至于什么是真正的本事,现在只怕就连他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样,李时珍知道自己还得继续勤奋读书,准备应考两年后的乡试。

李言闻在替他掐指算着时间,光阴真像掐指般快,一转眼就到了嘉靖十三年,岁在甲午,正是大比之年。

第二节少年初行

李时珍第一次踏上去省城武昌的大路,参加湖北的乡试。

临行前母亲张氏替他收拾行李,准备考试的用具,既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又担忧他第一次出远门,再想起他体质一向就弱,这两年苦读又费心劳神,做母亲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李时珍却是满不在乎。

哥哥李果珍送他上了路,现在就像是他的黄金年代而且是黄金成色最足的时候,他会像考取秀才一样顺利地中举吗?一个大梦才刚刚开始,不妨就让他多做一会儿吧,因为实在不忍心惊醒他。趁这个空儿来看一看他出生的十七年里,周围的世界都发生了哪些事。因为一些看起来很遥远的事其实对他的一生都有着微妙的影响。

这是风潮初起、暗流汹涌的十七年,这十七年里经历了嘉靖改元,湖北安陆兴献王朱祐杭的儿子朱厚熜继明武宗后登上了帝位,庙号世宗。新皇登基本来与李言闻家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寒门小户没有多大关系,但嘉靖皇帝却是个狂热的道教迷,登基不久就开始在宫中建斋醮,炼丹求仙,使本来就已经迷信成风的中国大地,更是笼罩一片妖雾。上梁上正下梁歪,下梁歪了倒下来,这种“信巫不信医”的风气不能不妨害李时珍今后将要从事的事业。

十七年里还有一些人死去,有一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出生。他们是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生于嘉靖四年;李贽,号卓吾,生于嘉靖六年。这两个人一个将改造社会,一个将改变人心。还有潘季驯,字时良,号印川,卓越的水利专家,生于正德十六年。他改变的虽然只是一条黄河,却造福了万民。同年出生的徐渭,字文长,号天池、青藤,在明中后期的文学艺术史上“眼空千古,独立一时”。抗倭的民族英雄戚继光也在嘉靖七年出生。

死去的人中王守仁值得一提。王守仁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死于戚继光出生的同年,他的“心学”在他死后将得到更大的流行,而在他生前甚至在他刚死不久,心学的命运很有点和历史上朱熹的“理学”命运相同,都被朝廷视为“伪学”。当年理学因为有别于正统的儒学而被查禁,到现在已经处于正统地位了;而心学又因为有别于现在正统的理学被贬斥,最终还会像理学一样成为学术界的统治思想,这说来也很有趣,不过对于献身科学事业的李时珍辈就不怎么有趣了。科学是实学,如果说心学仅仅是有别于理学的话,那么和实学就是完全对立了。这时也在兴起的实学思潮将会受到心学极大的阻碍。

死者已矣,生者正在随着一个时代成长着。走在这个时代最前列的李时珍,对于他倾注了巨大心血、寄托了无限希望的举业的本质,究竟有多少了解呢?他学的都是真正的本事吗?当他把这一切终于看透,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这一年的乡试共考三场:第一场,四书;第二场,论、判、诏、诰;第三场,经、史。李时珍落榜。

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挫折。

从蕲州城东北麒麟山上儒学的窗里望出去,满山都有蕲州四大特产之一的蕲竹掩映,苍翠扶疏,动人清兴。只有这样偶尔眺望一下,李时珍才可以暂且抛开天天死读的四书五经不想,感受一下万物的勃勃生机,心里似乎也注入了一丝灵气。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与大自然亲近的yu望,但一回头又心如枯槁了。

白天在学里问过老师,晚上回到家还要挑灯夜读。昨天张氏心疼他看书久了,打发他去雨湖玩了半天,回来就被李言闻罚补了半夜功课。他告诉父亲他也并不只是去玩,是想去雨湖帮父亲采蕲艾,这也是蕲州四大特产的一种。因为他看到家里蕲艾泡的酒已经用完了,而昨天正好有位病人上门求医,要用艾叶酒。李言闻却沉下脸,只说了一句闲弓莫拉,闲马莫骑,李家不缺又一个学医采药的,你要紧的是读好书应试,不要“贵人不做做贱人”。父亲啊!不是有句话叫“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半辈子在行医看病,为多少人解除了痛苦,乡邻都尊敬你,可谁知道你内心深处还是这样看不起自己的职业?难道这真是“贱业”?

李时珍只把自己的苦恼偶尔向同学的乔生倾诉,乔生是蕲州学里一位独特的人物,不过老师们和李言闻都认为他不务正业,好读杂书,并不赞成有前途的李时珍和他来往。

乔生听了李时珍的话,想了想说:“令尊望子成龙,天下父母心都一样。其实我也知道举业是正途,只不过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贡院的龙门太高,多少人跳不过去,死不瞑目。我看来也注定要成为这样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李时珍有点好笑,天下的鱼都是死不瞑目的,他劝乔生不要太灰心。乔生拉他出了学堂,站在麒麟山上,看着山下蕲州城的千家万户。这里三面环水,“背麟岗,面凤岭,大江襟于前,诸湖带其后,左控匡庐,右接洞庭”,是“吴头楚尾、荆扬交汇之区”。麟岗指的就是麒麟山,凤岭指的是靠城西的凤凰山。乔生指指身后的学宫、文庙,指指凤凰山南麓的荆宪王府,指指遥远的蕲州卫所和下江防道,再大致点出城中冯、李、顾、郝四大名门所在,豪情满怀地说:“常言道:修得万世住京城,修得千世住省城,修得百世住县城,前世不修住山林。这里是府、州治,我们虽然没有修得千世,算起来也该修了九百多世了。我越来越觉得:功名事业,不是求来的而是修来的,既然是这样,修行之道,又何止在读书一门?这城里有藩王,有世家,有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我们难道不可以沾一点他们的仙气?今生就修成正果!听说你父亲常常出入于顾家、郝家,荆王府也请他看过病,我还曾经想到读书不成,就拜他为师学医呢,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席话听得李时珍有点愕然,过了半天感叹地说:“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吊死也得找一棵大树啊!”

第二年丁酉乡试,李时珍再次落第,同时落第的乔生并没有拜他父亲为师学医,而是打起行囊离开蕲州,据称游学去了。孤独而苦闷的李时珍不知哪一天才等到“金榜题名时”,却先迎来了“洞房花烛夜”,这年前后,他和的吴氏女结了婚。

第三节月池翁的黄芩汤

婚后的李时珍在贤慧的吴氏陪伴照料下,日子过得像饴糖一样。他的心思渐渐离开了书本,开始爱去蕲州药市上逛一逛,他喜欢和天南地北的药商们谈笑,听他们聊山南海北的各种药材。

他随手拿起一味药问药商,药商们告诉他这叫蚤休,主治惊癎、癫疾、痈疮,下三虫,去蛇毒,所以有蚤休、螫休等名,另外又俗称“七叶一枝花”,有首歌诀道:“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着,一似手拈拿”,痈疽之类的毛病遇上了这药,能够很快药到病除,简直像用手就可以拿下来似的。这些都使他感到极大的乐趣。

他还和药商们辨别药材真假,常听他们说“黄芩无假,阿魏无真”之类的药谚。黄芩很容易见到,所以几乎不会有假;阿魏是西番所产,十分难得,所以假的太多。这使得他对阿魏平添一种神秘感,而对滥贱的黄芩就有点瞧不在眼里。

糖一样的日子化得很快,终于有一天他感觉不是味了,突然跑进父亲的药房,拿出一块黄连嚼了起来。吴氏看得目瞪口呆,只有李言闻背过去点了点头,心里长叹一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儿子太像自己了。

李时珍卧薪尝胆,又开始发愤苦读了。过份用功使他的身体失于调养,这年暑月间,他得了一场感冒,为了怕耽误功课,他拖了一阵,结果一直咳嗽不停,转成了可怕的“骨蒸病”。

李时珍病倒在床,全家人才慌张起来。这病症状厉害:全身发热如同火烧,骨头就像放在蒸笼里蒸着一样,所以叫骨蒸病。每天要吐一大杯痰,烦躁焦渴,寝食难安,服遍了柴胡、麦门冬等清热祛痰药,都不见效。过了一个多月,病势加剧,全家人都以为他没救了,母亲张氏、妻子吴氏都在背后流泪,而这时候的李时珍已经快烧得不省人事了。

当他霍然睁开眼来,已经别是一番清凉世界。他不知道这是人间,还是九泉幽冥。他看到了围在床边关切地注视着他的亲人,渐渐回忆起昨天父亲亲自喂服他什么药汤的情景。现在身热尽退,痰积咳嗽全消,他一下子坐直了起来,病奇迹般地痊愈,他到鬼门关去游了一遭。

后来父亲告诉了他救他一命的是什么药。那时在试过许多种药都不见效的情况下,也是作万一之想,偶然记起按古方用片芩一两,水二钟,煎一钟服下去。片芩就是黄芩,就是那“黄芩无假,阿魏无真”、李时珍心里还有点瞧不起的黄芩。

号为月池的月池翁李言闻一剂黄芩汤,使李时珍起死回生。他亲身领受了中医药的奥妙,感慨不已。他想告诉父亲说:这难道不是学问本事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本事啊!就像鼓槌敲到鼓面上一样,应槌而响,看得见,听得清,实实在在。但他没有能说出来。

李言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养几天,再接着读书吧,不过——”李言闻顿了一下,“也别再像以前那样太用功了。”

李时珍以三年苦读和一场大病换来的是什么代价?庚子年乡试就要到了,李时珍抬眼远眺近望,在蕲州西北面不远的安陆迎来了世宗皇帝的南巡,使民间备受骚扰。这位皇帝又禁书院、派税监、封真人,上下闹得乌烟瘴气。李时珍的前程,也好像笼罩在这乌烟瘴气中,变得一片迷茫。

嘉靖十九年庚子岁乡试,李时珍第三次落榜。

李时珍又病倒了,这一次的病不同上一次,上一次病在身体,这一次病在心灵。上一次病热,这一次病寒。他能吃能喝、不痛不痒地在八月的武昌府,却病倒在那找不出李时珍三个字的题名榜前。他的心比八月秋风还要冷,他的病比那骨蒸肺热还要重。

李时珍返回到父亲面前。

李言闻知道儿子要表白什么,儿子在重演他的悲剧,那个说的笑话中,运气再也不敲门,儿子要等的是真正的学问本事了。李时珍决心从此放弃举业,随父学医。李言闻最后只是痛苦地喃喃说:

“为什么我李家父子两代都是同一个命?我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家的命。难道那朱衣神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只对着富家豪门点头。想那顾家大公子还小你三岁,都在前年成进士了。”

顾家大公子名顾问,字子承,号日岩,他兄弟顾阙,号桂岩,当时合称“二顾”,虽然年纪不大,已经被视为理学宿儒了。他们经常在蕲州的崇正书院、阳明书院讲学,四面八方来蕲州听讲学的很多,弄得名气比公侯卿相还大。李言闻答应了李时珍不再应考举人,但学医之前,他要李时珍去拜顾问为师,既然不再应考举人,身上没有负担了,李时珍可以免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误,超脱出来看一看二顾讲的理学是什么样的理学。同读朱子一本书,为什么他们都会进士及第?李时珍就考不上一个举人。看清了真正的学问本事何在?再来决定学不学医。

李时珍去拜师听讲了,回来后告诉父亲:二顾讲的理学还是老样子的理学,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真正的学问和可以实际应用的本事。就像当时一些还有点头脑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它本质是“禅学”。既然是说禅,那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就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就是拈起花来的微微一笑。李时珍喜欢的是实实在在治蛇虫咬伤的蚤休,是那一味起死回生的黄岑汤。他已经许下自己的西方大愿:“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

月池翁李言闻终于点头了,也幸亏是他点头,如果是那说中的朱衣神点头,也许最多不过是又多了个当时的名宦大儒,而造就不出中国科学史上流芳百世的一代医药家。

李时珍就这样开始正式学医了。

第四节玄妙观的丹药

脱离了科举的桎梏,李时珍总算能够安安稳稳地随意以前不敢看的闲书、于科举无用的“杂览”,上至三坟五典,下至经史百家,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医书。他常跟着父亲去他家后山上的玄妙观为群众治病,今年娘子吴氏又有身孕,他的安稳之中还添了几分喜悦。

玄妙观有个监院的金道士,以前是个提罐子的道士。什么叫提罐子的道士?就是自称有炼铁成金、烧汞为银的“黄白之术”,骗得一些贪婪愚蠢的富人相信,拿出少则成百、多则上千的银子给他们做“银母”,他们把银母放在罐子里装模作样地烧炼,然后寻找一个机会,提起罐子就走,所以叫提罐子的道士。金道士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打着神仙幌子行骗的流氓光棍,当时另有专门的称呼叫“神棍”。

不过据说金道士的骗术更高明一些,他每到一处大地方,身边都有健仆跟随,美女服侍,挥金似土,意在引人上钩。等到有人真的上钩了,就在他家里专门安排一个“丹房”炼丹,再设法让身边的美女和他勾搭成奸,最后翻过脸来说金丹走失,拷问美女,供出和主人家在丹房行了*之事,丹房受了污秽,所以真丹走失,连银母都糟蹋了。就这样不但轻而易举提了罐子,临走还要敲诈主人一笔遮羞费,其实那美女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娼妓,健仆也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光棍罢了。

这就是金道士以前的作为,到了玄妙观当监院后他没敢再做这些事,一来玄妙观当时的观主是个正派羽流;二来李言闻父子在那里给人看病,常常戳穿他的谎言。

金道士怀恨在心。当他听到官府强迫老百姓四处采灵芝、搜捕梅花鹿进献,而一代奸臣严嵩入阁,登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这位日后臭名昭著、恶迹昭彰的人物之所以入阁拜相,一个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他善写道教斋醮祈神的“青词”,讨得了皇帝欢心而已。金道士看准了世风所向,还是他这种人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他来找李时珍打算斗一斗法了。

金道士先提现在到处采灵芝的事。蕲州早在北宋政和年间就盛产芝草,据统计有一万一千六百本之多,现在很难采到这么多了。从灵芝又谈到仙丹,金道士吹起法螺,大谈服食丹砂水银长生不老之术。吹着吹着,他一正脸色变了调:“李兄,其实据小道看来,这些铅汞丹砂的方术,都是骗人的把戏。”

李时珍没想到他突然改口有此一说,这才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金道士:“我知道李兄向来不信这套把戏,小道炼了多年的丹,既没有炼出什么仙丹,也没有烧出黄金白银,但是炼出了许多有助于房中采补的妙药,说穿了就是春药。我现在总算悟出了道,前几年的邵元节、陶仲文这班道士一个个受宠加封,哪里是他们真的能炼出什么九转还丹?吃了成仙,其实都不过是用童男小便炼‘秋石’、用处女月经炼‘红铅’之类,吃了壮阳。小道炼的也是这种丹,贤乔梓却对小道有误会,要知道炼丹和炼丹不同,打着鼻子说鼻子,打着眼睛说眼睛,李兄不至于总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吧?”

金道士算是说出了实情,加上他诚恳的表情,和气的话语,李时珍差点就要给他感动了,直后悔为什么以前老是和他过不去。“秋石”、“红铅”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李时珍并不太清楚,而事实上,从人尿中提取“秋石”即性激素是一个重大发明,炼丹术中包含了许多科学的成份,四大发明之一的火yao就是炼丹术士们的贡献。不过李时珍显然完全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金道士所说的这种炼丹术了。

“我前两天听到从京里来的一桩大案子,心里不知怎么的一直有点难过。这就是一个叫杨金英的宫女领头谋杀了当今皇上的案子。”李时珍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一边是那样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的奴才,一边是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杨金英她们又不是要篡国夺位,不求皇上对她们天恩浩荡,只求在宫中不犯过失平平安安就算万幸了,她们究竟和皇上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明知是犯千刀万剐的滔天大罪,也还要置皇上于死地。后来我才又听说了,根子就出在你们这种按仙方造的春药、所谓采阴补阳的房中术上。

“我听说是陶仲文、邵元节这一干人给皇上出的主意,炼丹要有炉、有鼎,这炼的是‘外丹’。皇上求长生,要像彭祖一样炼采阴补阳的‘内丹’,炼这种内丹是以女子为‘鼎器’,皇上自然就拿身边的宫女们当了‘鼎器’。

“我不太清楚这种鼎器究竟是怎样当的,但我猜那些宫女们一定想当的还是人,而不是鼎器。这种鼎器恐怕又特别不好当,所以那些宫女们宁愿和拿她们当鼎器的人同归于尽,也不愿再当下去了。

“所以我听你说来说去,炼丹炼药,我觉得说的都还是一路货色。”

金道士渐渐收回了笑容,最后站直了身子:“李兄,如果你还是这样看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不过我已经说服了当家的观主,我们商量定了,玄妙观就要开始设雷坛,为当今皇上祈福炼丹,你们父子不能再来观里给人看病了。”

李言闻、李时珍父子就这样被撵走,在金道士一手操纵下,玄妙观的丹药炼起来了。

第五节重修本草

嘉靖二十四年蕲州大旱,随后又连续发生特大水灾,瘟疫流行,这个时候玄妙观的丹药不管用了,千里之外的病人来求医,都纷纷登的是李氏父子家门。李时珍帮助父亲救活了许多濒死的患者,往往都是立见神效,而且不收一文钱,还倒贴出药材,李家比官办的惠民药局还要惠及平民,父子俩因此得到了人们的感激爱戴。

疫情和灾情过后,李时珍也累得像发过了一次瘟疫,但他的心情是舒畅愉快的,他看到了一个真正能济世救民的医生的价值。次年,仿佛上天要为此报答月池翁的厚德,李言闻补贡成为国子监生员,总算圆了一个梦。

李时珍则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蕲州东门外全胜坊顾家的藏书楼里,李时珍手不释卷。而在花园中的“流觞池”边,“仁寿堂”上,二顾正在和许多儒士探讨濂、洛之学,此外还有许多方技人物敬陪末座。李时珍本来也在他们之列,但李时珍真正的兴趣不在这里,更多的时间都是悄悄溜出来,到藏书楼上借阅主人家的藏书。

顾家是养士之家,门下有三教九流,除了李时珍,还有一个人的兴趣也不在仁寿堂上和二顾清谈,他把工夫下在了顾家一个贪玩好耍的公子哥儿身上。有一天李时珍突然碰到他陪那位公子吃花酒看戏,顿时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就是久违了的乔生。

两人坐下来聊了聊,彼此都有许多感慨。乔生前不久才回到蕲州,开始和二顾来往,李时珍问他在顾家究竟都干些什么?

乔生笑了笑说:“李兄难道没看见,不过陪公子读书罢了。”

李时珍读的是自己要读的书,顾家的藏书快给他读完了,他又转到郝家。四大名门的郝家也和顾家一样有两兄弟,兄郝守正,曾中进士为官;弟郝守道,也对医学有兴趣,郝家的医书因此也比顾家丰富得多,郝守道和李时珍也更谈得来。

这一天李时珍又去郝家,突然看见一个男人陪着郝家的小姐在花园里游玩,带着一大群丫环小厮,李时珍顿时子睁大了眼睛。

原来又是那行踪诡秘的乔生。

晚上找到一个机会,李时珍问乔生:“上次在顾家见到乔兄,乔兄说是陪公子读书,这次在郝家又是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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