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暗宗在长安的总舵时玉玲珑的毒已经侵入肺腑了。从那时起玉玲珑一直以轻纱罩面,用来掩盖惨败而透着死灰的脸色。“十天,足够交待后事了。”玉玲珑数着日子。
暗宗里养着几个号称神医的当世名医,一个景姓神医又是个中翘楚。这日,景神医给玉玲珑把脉后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书中说,‘热病,肾气绝,喘悸,吐逆,踵疽,尻痈,目视不明,骨痛,短气,喘。日满,汗出如珠,死。精与骨髓俱去,故肾先死,戊日笃,己日死。故外见瞳子青小,爪甲枯,发堕,身涩,齿挺而垢,又皮面厚尘黑,咳而唾血,渴欲数饮,大满,此五脏绝表病也。’”
“主上,恐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景神医一向是直言的。
玉玲珑苦笑,“我的病就这样了,你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淡淡的吩咐,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景神医退下。玉玲珑看着屋顶,默默的打算。
“新帝崇祯即位,就千岁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不知主上有什么打算?”秋花公子章贺轩在帘外向玉玲珑汇报京城的情况。
“欧?”玉玲珑隔着青色的帘,慵懒的发问:“你说呢?”
“主上拜九千岁为义父。听我暗宗在江湖的实力和九千岁在朝上的势力足可以和崇祯那小子拼上一把。”章贺轩小心翼翼的揣测玉玲珑的心意。
玉玲珑拢了拢头发,竖起食指晃了晃。帘外的章贺轩一头的雾水,不明所以。玉玲珑笑道:“咱当初投靠魏忠贤的时候你劝过我,说那魏忠贤不过是座冰山,靠不住的。我记得我回答你的事,‘乞儿向火’。我当初只是想要片刻的安静和休养生息的时间。若今日跟了魏忠贤叛乱,那我苦心经营的暗宗必然会走入万劫不复。”
章贺轩听得冷汗淋漓。
“你知道怎么办了吧?”玉玲珑有点轻微的咳嗽。
章贺轩点头:“是。”
“那你带上高超去趟京城吧。”玉玲珑冷冷的下令。
章贺轩道:“属下遵命。”
玉玲珑在他出去的时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玉玲珑疲惫的靠在床头,云络纱的帘幕被风吹动,变幻着各种的颜色,枫红、瑰色、生青、湖蓝、杏黄,晃着人的眼。
玉玲珑不停的咳嗽,心底一阵的烦乱。敲门声响起,“属下赵志浩拜见。”玉玲珑挣扎着抬起头,眼底泛着死灰的颜色,轻声地道:“进来吧。”
“属下听闻主上身体略感微恙,特地请来了太湖药师为主上诊治。”赵志浩低声的禀告。
玉玲珑透过帘幕看着赵志浩的表情,“我身抱恙?你是从何而知的?”
赵志浩一愣,猛然惊醒。暗宗自养着几位当世神医,其中以一景姓神医医术最高。而这位景神医就是赵志浩亲自七上昆仑请来的,也是赵志浩安排在玉玲珑身边的眼线。两日前,景神医忽然无疾而终,引得暗宗上下一片猜疑。而这恰恰是他告诉赵志浩玉玲珑身患不治之症的第二日。赵志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不是景神医的身份已经被玉玲珑发现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可是若是如此,玉玲珑何不通告所有暗宗弟子?赵志浩不知所措。
赵志浩强作镇定,“属下听主上婢女梅儿说近日主上略感风寒。”
玉玲珑无声的笑了,“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赵志浩忙道:“属下告退。”
玉玲珑不语。赵志浩退了出去。
门外的风凉飕飕的,赵志浩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数重衣衫。赵志浩站在院中,放缓呼吸,平定心情。
赵志浩忽然想到:“葬花公子高超和秋花公子章贺轩,不日将前往京城。落花公子陈一豪,尚在杭州处理钱庄的事务。浣花公子闫若雷,则留在了茫崖城赶治取得黄金之海的机械。而暗宗总舵只剩下了我,难道玉玲珑先对付我?可是,若是当真如此,玉玲珑也没有必要弄出这些事来。六年间,玉玲珑恩威并施,驭人有术,暗宗上下对她无不是忠心不二。而我苦心经营竟然无法网络到一个心腹,每次即将成功都因为玉玲珑联销带打而功亏一篑。惟有的景神医却也已经死于玉玲珑之手。”
赵志浩的脑海中回荡着当日在茫崖城中宁凌的一句话,即使强悍如玉玲珑,也会惧怕面对背叛吧。
赵志浩在风中站了许久,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经是骑虎难下,就顺其自然吧。
一日后,一家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暗宗的门口。车上跳下了一个女孩,搬着下马石的汉子被她吓了一跳。抱着下马石,弓着腰,眼前是双淡粉色的绣花鞋,没有裹过的脚却也只有五寸几分。那汉子一呆,怀中抱着的下马石一下子掉了下去,砸到了他的脚,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好漂亮的房子!”女孩快活的笑。
迎出门外的赵志浩看见女孩,不禁呆在那里,涩然道:“是你?”
女孩也看见了他,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哥哥。”赵志浩被她撞得退了几步,拉开她,仔细的打量着。碧烟罗制成的衫子,淡粉色的裙子,盘着妇人的发型。六年未见,昔日的小小丫头出落得更加得漂亮,上扬的嘴角充满着幸福的味道。昔日的瓜子脸拖成了鹅蛋脸,细长的眉如柳叶般,挺而翘的鼻头。她就是王睿的妻子,赵志浩的异母妹妹——吕恒。
“这些年,你还好吗?”赵志浩问。
“不好,不好,小恒好想哥哥啊。”吕恒摇着头,头上的金步摇晃晃的摇摇欲坠。
赵志浩笑着帮她插好金步摇。这是随着他出来的暗宗弟子怯怯的问道,“四公子?”赵志浩心中一震,手不禁一颤。四公子,是的,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了。他是暗宗的拈花公子,而她早已嫁作人妇了。赵志浩强笑着拉起吕恒的手,“走吧。”
两个人走在甬道上,林荫地上细细的花瓣,踩上去有一种软软的感觉。吕恒扯着赵志浩的手,蹦蹦跳跳的。
“妹子,你怎么成了太湖药师了?”赵志浩笑着问。
吕恒道,“这是个秘密。”她做着鬼脸,“不告诉你。”
赵志浩不禁莞尔。
吕恒忽然说道,“爹以前的封号就是太湖药师。”赵志浩点头,他对他的那个爹是一点都不了解的。
吕恒快活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四周繁花似锦。赵志浩拉着吕恒走到一处花园,却看见一株梧桐树下有个女子在读书。竹椅旁的小桌上一盏清茶,清香的茶意凉凉的刺激着人的鼻腔。吕恒看着那女子不禁惊叹,桑蚕丝的纯白长裙,褐色的发,微阖的眸。玲珑有致的身材,温柔的起伏,勾勒出女子完美的形态。女子似乎沉浸在古卷中的世界,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真真是悲喜自有妍态。
赵志浩略一沉吟,上前几步,单膝跪下,“主上,太湖药师到了。”
这女子正是玉玲珑。玉玲珑抬头,一丝晶亮的光芒一闪而过。吕恒心中不安,怯怯的拉住赵志浩的衣袖,“哥哥。”
赵志浩心中明白,与吕恒的关系是不可能瞒住玉玲珑的,便道:“太湖药师吕恒是属下的异母妹妹。”玉玲珑闻言扬眉,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医者远来,应是疲惫。还请四公子带医者去听香小筑休息。”赵志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玉玲珑不再理他们了,只得带着吕恒去了听香小筑。
香腻的龙涎香,昏暗的灯火。玉玲珑在帘后冷冷的看赵志浩。赵志浩被她的目光弄得如锋芒在背。玉玲珑终于开口,“太湖药师是吕氏一族世代相传的头衔,而你对吕家向无好感,不知道太湖药师是令妹也是情有可原。”玉玲珑笑了笑,“你又不是杀手,不用绝尽天下亲人的。”
赵志浩不言语。
玉玲珑的声音透着无奈,“明天让她来陪陪我,行吗。”疑问句却选择了肯定的语气,不时询问只是命令。“把这暖房收拾出来给医者吧。”赵志浩只得点头,玉玲珑抬手揉揉太阳穴,“我累了。”
玉玲珑命人撤了帘幕,屏退了婢女。吕恒坐在她的床边,三根手指搭在玉玲珑的腕上。吕恒这才发现,玉玲珑好瘦。玉玲珑半躺在那里,头无力的枕在床头,两横锁骨突兀的支着。惨白的肌肤在冰纱的长衫下显得更加的冰冷。
吕恒觉得她的脉象奇异无比,时而滑腻,时而凝涩,时而似乎又停滞的迹象,时而又绵长。吕恒觉得她只是感染热症而导致的五脏绝,而脉象中将颓之势又决非热症。
玉玲珑不停的咳嗽,抬起左手捂住了嘴。吕恒发现了玉玲珑袖底下左腕上的一只淡紫色的甲虫。吕恒反手抓住了玉玲珑的手腕,手腕上的甲虫栩栩如生。玉玲珑笑道,“这刺青好看吗?”
吕恒缓缓的吐出了一句话,“荒甍之墟的圣甲虫,这毒虽是难解,却也并非是无解。”说完吕恒紧紧地盯着玉玲珑,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而玉玲珑只是平静的道,“不愧是神医,请问怎么解?”
吕恒回身坐在案前写下了一副药方递给了玉玲珑。玉玲珑接过略略的看了看,“其他的也就罢了,可是着七叶雪莲和九子莲花确实难以得到。”
“以暗宗的势力,这两位药引你不会拿不到吧。”吕恒略感诧异。
这是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玉玲珑的眉头微皱。吕恒也惊奇的向外张望。玉玲珑起身,“你先在这呆着,不要乱走。”未等吕恒回答,玉玲珑已经推门走出去了。
暗宗自设八宝塔,可总关暗宗全景。玉玲珑站在塔上,脚下是层层的房檐。左侧的偏院中,有一个蓝发青衫的男子被暗宗弟子层层围在核心。玉玲珑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方的对峙。这是赵志浩上来禀告,“江川携一女闯入。”玉玲珑没有回头,左手在袖底紧紧地握住右腕。
青袍随风猎猎飞扬,蓝发披散着,不时地碰触怀中女孩的脸。那女孩轻轻的搂着江川的脖子,依偎在他的怀中。为住他们的是葬花公子亲自调教的五剑,自号,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向外是风,花,雪,月。再向外是星,月,辰。都是从鲜血和死亡中选出的一流杀手。当年幸存下来的暗宗元老们没有一个敢忘记那个蓝发青衣的杀神,那双沾染了曾经的三花公子鲜血的苍白的手,那一掌几乎废了拈花公子一身经脉的人。于是,赵志浩摆下了搜魂阵,联合了暗宗所有的精英,准备有一天将要对抗江川。他似乎算定终有一日江川会回来向暗宗复仇的。
江川用左手抱住婷婷,右手握着一柄青色的剑。玉玲珑认识那剑,那便是当日在黄金祭台的灭天之剑。
“六年了,他终于又回到这里了。”赵志浩情不自禁的感叹,声音却低的连玉玲珑都无法分辨。赵志浩站在玉玲珑左侧偏后的地方注视着战场的变化。
江川就那样安详的站着,冲怀中的婷婷温柔的笑,柔声细语的安慰。搜魂阵在江川淡淡的安雅中无从发动。江川站在那里,似乎全身都是破绽,又似乎毫无破绽。双方僵持着,终于五剑之一的鱼肠按捺不住了,一剑刺破了这点安静,剑尖直指江川怀中的婷婷。
玉玲珑取下鼓槌,用力一敲,浑厚的鼓声穿透天幕。江川闻声,寂然抬头却看见玉玲珑萧索的身影。
一曲将军令,每一个节拍都敲在江川的心底。怀中的婷婷瑟瑟发抖,瘦棱棱的手臂紧紧地搂着江川的脖子。
江川手中的灭天之剑在鲜血和死亡的祭祀下复活。
搜魂阵在灭天之剑的压力下再也无法显现它的威力,而玉玲珑的鼓声却愈发的浑厚了起来。一曲将军令未终,鼓面破裂。玉玲珑双手不断的颤抖,手中的鼓槌掉了下来。江川随着玉玲珑最后一声的威势,灭天之剑割裂了星、月、辰三人的颈动脉。玉玲珑突然的注视着必败的战局。却见婷婷在江川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而江川竟然荡开众人的兵器掠出了包围。灭天之剑一搅,暗宗精英的武器尽失,他们纷纷退后了几步,呈半圆状包围在江川身后。
玉玲珑紧了紧外衫,从八宝塔上跳下。赵志浩强到栏杆边俯视,却见她广袖注满了风,在空中仿佛御风而行。银色的长袍如羽翼般镀上了一层金色。
玉玲珑落在校场上,星、月、辰三人的尸首横陈在众人身后。血流了一地,腥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玉玲珑站在江川面前盯着他们,而江川只是温柔的擦拭去婷婷额上的冷汗。江川深厚的暗宗弟子齐齐的跪下,“参见主上。”血渗湿了众人的衣裤。
婷婷冲着玉玲珑微笑,“姐姐,别来无恙?”
玉玲珑的目光越过他们,停留在星、月、辰的尸首上。玉玲珑笑着,“怎么?又想血洗我暗宗?”
江川摇头,“我只想求你救救婷婷。”
玉玲珑看见婷婷隐隐透着暗黑的脸色,想到那日婷婷为江川挡得那一暗箭。玉玲珑的目光停留在婷婷袖口处露出的一点淡紫色的甲虫上,直到她必定也是中了圣甲虫的毒。
玉玲珑道:“那你就先帮我拿到七叶雪莲和九子莲花吧。”
江川看着婷婷苍白的脸迟疑的,“但是……”
“在你回来之前,我保证她不死。”玉玲珑允诺道。江川点点头。
赵志浩站在八宝塔上远远的看着他们三次击掌。
当日江川起身离开了长安。婷婷也被安排在听香小筑,与吕恒比邻而居。
吕恒看过了她中毒的程度对玉玲珑道,“她的体质极弱,这些日子来全凭江川的内力支撑,控制着毒气,是毒气不至于侵入肺腑。可是,现在没有人可以代替江川来护住婷婷的心脉。”
玉玲珑道,“这与你无关。”
吕恒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你的是怎么说是与我无关呢?要知道你已经是自身难保了,还有,就算江川拿回药引,你打算救谁?”
玉玲珑扬眉,“你说呢?”
吕恒摇头,玉玲珑不理她,径自离开了听香小筑。吕恒呆坐在那里,细细的品着桑落酒。这是赵志浩推门而入,“玉玲珑酿的桑落酒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怨,喝多了会伤神的。”
吕恒咽下嘴里最后的一口酒,“她也是个有心事的人。”
“她究竟的了什么病?或者是中了什么毒?”赵志浩坐在吕恒的对面。
吕恒沉吟着,“荒甍之墟的圣甲虫。”
“那解药就是她让江川取的七叶雪莲和九子莲花?”赵志浩问。
“是的。”吕恒幽幽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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