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今宵星夜月朦胧金矢良弓烹狡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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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伐。杀伐。每天只是无尽的杀伐。似乎生存的唯一意义便在于此。自战端木口以后到现在,屈璧湘至少已杀了五人,拼走了七路人马。动手的次数终于愈来愈少了。
这一日,童舌到得汨罗江畔。
美妇人正蕊又在江边浣衣。太阳不那么炽烈。有风,汨罗江水溶溶,而已有潋滟波光。渔船婵媛行于江面之上,渔夫们鼓枻而歌《沧浪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远近可闻,几多美丽呀!在童舌的眼中却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汨罗江的波光,耳中听不见《沧浪歌》的歌声。童舌的眼中只有正蕊的美丽倩影,耳中只有正蕊捶衣棒的橐橐清音。
早一会儿,手下的寻帮越人急急而兴奋的跑回来禀呈:“童帅,江边的女人好漂亮呀!”百越王派童舌到西湘村,人丁任他挑带,偏不让他带着他的越人妻子。“女人误事”,百越王如是说。童舌在西湘村中,因访不到屈原的蛛丝马迹,弗敢回去妄加复命。人一天胜于一天的寂寞孤苦。百无聊赖中花钱去“戏了一戏”村中的那两个寡妇,总觉不如人意。此际一见正蕊,惊为天仙。并且他已打听在此,正蕊是个寡妇,——“寡妇好呀”,童舌道。村人又告诉他正寡妇戏不得,不能戏!童爷说戏便戏得,童舌道。
今晚仍有月光,月光清泠泠洒在正蕊所居三间瓦房之旁,月影斑驳漫漶如坟碑上的字迹。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在三间瓦房之上,人影悠忽而行,那陶瓦竟无一丝声响发出。这人影非是别人,正是童舌。
童舌揭去一片瓦,见房中一张床上,美妇人正蕊吐气如兰,正自睡得香甜。那娇嫩的脸蛋,使童舌忽觉自己的手够长,从瓦洞中伸了手去捏。可惜手原来还是那么长,捏了个空。童舌暗骂自己头晕了,蠢得像猪一样。忙自怀中取出一枝忘忧香来点燃。这忘忧香乃用谖草与只百越之地方有的氤草,晒干后用桐油胶在一起所制。这三样虽都极稀松平常,然制成此香后,人吸后便能忘忧睡上三天天夜。后世江湖中之蒙汗药,采花贼用以熏人之香,皆由谖草,氤草,桐油另加上几种草药制成,与那暗器一样,其流毒罄竹难书。
正蕊吸得一些香气后,颈但一歪,本睡得极沉,这下更睡得简直死了也似。童舌嘻嘻一笑,揭去几片瓦,跃入房中,先捏捏正蕊脸蛋,再提起葛布毯一裹,裹得严严实实,仍自瓦洞中跃出,又仔细的盖上瓦。
童舌抱起正蕊,心头狂喜,在那树竹梢上纵步如飞,宛似御风踏波而行。
然而童舌忽然身形一顿,停了下来,他看见了甚么?
——前方丈远高柏之上,有一人持刀而立,像天神一般的堵挡住去路。天下用刀的只有一人!童舌愤怒而失望的高叫道:“屈-璧-湘!”正是屈璧湘!屈璧湘自两月前第一眼见到正蕊起,怎生也难以忘怀。恬静之境,恬静之人,他看得也不由呆了。月氏人掳正蕊而去,他援手施救。两人做了邻居,误会反起。缘耶?非缘耶?他常自问。涉河山之南,他结庐而居。相距愈远愈阻不住他心的思念。涉河山之北,正蕊之居,他每晚都暗里去看。这日晚上,他照常伫立于一树枝之上,痴痴的望着那几间瓦房之时,童舌现身了。他本拟即刻去赶了童舌走的,又惟恐打斗声惊了正蕊美梦,便先静观事态发衍。正蕊吸了忘忧草之香,落入童舌魔手,他知道,自己势须现身了。
屈璧湘话若刀锋,道:“下去说话罢。”两人同纵至地上。屈璧湘询道:“你乃童舌罢?”童舌颔首答是。
屈璧湘再不与他周旋,蓦一声大喝道:“童舌,你给我放下她!”童舌闻听,只屈璧湘心欲救人,嘻笑道:“她吸了我的宝香呢,软绵绵的没甚劲力,我放她下来,保不准摔坏了,可怎生是好?你赔我么?”
只听屈璧湘冷冷的道:“童舌,你知屈某生平最恨什么人?”童舌想这人武功高强,可不要轻撄其锋,遂故意摇头,要逗引他说话,自己好趁隙逃了去。屈璧湘自答道:“有三类,一曰奸臣贼子,二曰背后伤人,三曰窃玉偷香。”
童舌且敷衍道:“是么?我今夜才知也。”屈璧湘又道:“你可知他三类人一旦撞到屈某手里,通常甚么结果么?”童舌道:“亦不知也。”屈璧湘冷冷道:“死!”
童舌亦不由机伶伶打个冷颤,他素知屈璧湘虽高绝武功,却慈悲心肠,不喜杀人,与人比武斗剑都即点到为止,他连说话也是柔柔和和,江湖中人都知道要屈璧湘大怒正如要褒姒女一笑那么难。今夜屈璧湘话锋冰冷,出口即说“死”字,实是少见。若真动手,自己未必是他对手。童舌不敢怠迟,道:“屈大侠,拦住童舌去路,所为何者?”
屈璧湘道:“童舌,放下她,你走路,屈某今夜不与你为难!”童舌试探道:“我童舌若不放呢?”
屈璧湘道:“若不放,我救她下来,你死定了!”童舌不由大怒道:“屈大侠自问能在本是天下第一刺客的童舌手里救下她么?”
屈璧湘左手中指弹一下刀,自信的道:“能!”童舌再一怒,嘲讽的道:“屈大侠,你救了她,还能顺带杀了童舌,是么?”屈璧湘道:“是。”
童舌不怒反笑,道:“童某从不受人要挟!”屈璧湘懒懒的道:“我知道。”童舌又道:“童某也不喜人要挟于我!”屈璧湘道:“亦知道。”童舌缓缓道:“尤其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童某反会千方百计让他去死!”屈璧湘道:“还是知道。”
童舌道:“人在我手上,要挟也轮不到你,应该是我!”屈璧湘道:“人在你手上,刀在屈璧湘手上。”
童舌失笑道:“她如花似玉,你倒说说,谁抱着她愿意松手呢?”
屈璧湘踏前一步,轻蔑的道:“你不得不松手,你选择的余地!”屈璧湘踏前这一步,杀气充盈,直逼童舌。童舌不由退半步,剑出鞘指住葛布毯里的正蕊,喝道:“你再进前一步,我先杀了她!”屈璧湘果然不再动,叹道:“为甚么那么多人喜好要挟于我呢?”
童舌剑依旧指着正蕊,一步步跨到屈璧湘身边,突然长剑斜指,向屈璧湘削去。屈璧湘闪开。童舌见之不敢硬接,心下大喜,转过身,又一剑刺去,口里道:“你且说此时谁要挟谁?”屈璧湘跃开,道:“你要挟我!”
童舌狂笑道:“西湘村人都盛传你钟意正寡妇,竟是真的!”言罢再刺一剑。屈璧湘点头道:“真的!”再度跃开。
童舌道:“你昨年杀我百越王五手下,我王已是大为不快,今朝又护着姓屈的与这女人,殊为可恨!你死定了!”又一剑劈来。
屈璧湘忽举刀格开,立定,道:“童舌,屈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死了不要怨我。”消逝的杀气再次无处不在。童舌惊疑未定的道:“你不在乎她的命么?我剑只消往前轻轻一送,她便香魂消散了。”
屈璧湘道:“我既救她,更杀你。接我浑成刀法吧!”曼声而吟,“泰初本无物,惟溟涬之气,玄之又玄……”浑成刀划,抹,切,带,挂,扫,捞,一招七式,正是“泰初本无物”,乱麻般绕向童舌。童舌以山中客剑法之“吾且拭吾泪,理吾衣襟”两招八式迎之。哐,铛,铛,砰,卡,童舌手腕也麻了,也也寒了,勉强接下,已自退后两步。
一招之中,高下已判。童舌绝望了,“死了不要怨我”,“我既救她又杀你”,童舌红了眼,一剑向正蕊截下。屈璧湘,我死她也死。世事本来如此,你如何救她?屈璧湘左拳砸,右刀上挑。剑实已截上葛布毯,立被屈璧湘惊人内力挑开,左拳则中了童舌在手臂弯。臂弯吃痛,正蕊抛起空中。童舌踉跄,被屈璧湘轻舒猿臂,抱住正蕊。
屈璧湘只见正蕊兀自沉睡未醒,忧虑不安,刀归鞘,扬手便噼啪两掌击在正蕊一张玉露欲滴的俏脸上。说也奇怪,正蕊睡得香甜时,脸上吃这重重两掌,打醒了过来。却犹似从鬼门关拽将了回来。且说正蕊睁开眼帘,先就欲伸手拭发,却得屈璧湘抱住她手,挣之不出。正蕊摇摇头,四处望望,先见到一片明月之光,再发现自己身处于屈璧湘怀中。颊上立时涌上两朵红云,屈璧湘看不仔细,她觉到了。正蕊道:“你抱着我干么?你为甚么可以抱着我?你……真不是好人!”童舌忽道:“夫人说对了,屈璧湘若是好人岂不令人笑掉了大牙?”正蕊一怒。
屈璧湘心知,即便自己自诩冷静,身处了此时,也会缠夹不清的,乃将之平放于地,只道:“我不和你辩!我先替你杀了这个贼子!”
童舌当正蕊被救,已是心生逃念。那样说话只祈愿能使二人徽末的吵一下也好。话落身形闪动,觅路而奔。屈璧湘正击出那两掌,他动,己亦动,当路拦住了。童舌转身向后冲出,向左,向右,屈璧湘一边看着正蕊醒过来,心下大慰,一边施展轻身功夫拦住去路。正蕊置身在屈璧湘的怀中,如置身于自己的房中,感受陌生而熟悉的男人气息,自然感觉不到两人的这一大番动作。童舌向何方逃,屈璧湘便在何方的正前方。原极简单。童舌遂剑刺,不中——无论他想甚么法子或曰打甚么鬼主意,屈璧湘总之是拦定了他。童舌好像在一间铁屋子里面,猛若貔貅想要突出,总突不出去,心里既郁闷又是躁动。童舌绝望的感到死亡一步步逼得他无了退路,他不甘心。
听屈璧湘说要杀之,童舌决心一拼,自己未必会输,屈璧湘使的那两招刀法万一乃是绝招呢,余下的却不堪一击,他知道山中客剑法中也是有绝招的。屈璧湘道:“童舌,窃玉偷香之人撞着屈璧湘,没一个活过!你死定了!”童舌声音发颤道:”死定的是你!”屈璧湘讥道:“兴许罢!万一我刀法却忘光光了呢?”
童舌心存侥幸,正安慰得自己也相信了,蓦闻得此言,大忿闷,“呀”一声,长剑前捅。屈璧湘决意要杀了童舌,下手自是毫不容情,待得那长剑近了,浑成刀背猛敲童舌之剑,同时右足穿踢而起。童舌长剑掉地,人遭一脚踢翻。猛翻身童舌又拾起长剑,持定在手中,剑却颤抖个不停。其模样甚是狼狈,难看。
屈璧湘一刀横挂,童舌长剑顺缠。那童舌为做天下第一刺客,剑法倒是练得颇为了得。与屈璧湘刀来剑往,利器斜举,斗在一处。两人相斗十五六招。当此时,屈璧湘刀截童舌左腿,童舌剑刺屈璧湘右背。刀若截中,自家亦会中剑,屈璧湘回手一刀横削,童舌暴退一步。他退屈璧湘进,长刀劈下。谁敢硬接他一刀劈,童舌躲,屈璧湘出掌,腿又踢。童舌遭拍得喷血,躲过一腿。屈璧湘大踏步,刀轻柔如丝带点童舌长剑。童舌剑被迫荡开,那刀竟不可思议转过刀刃,径自削落他两指。
“啊”,童舌狂呼,叫声惊动天地。手指既削掉,剑抓握不稳,甩坠于地。正蕊听得呼声,扭过头去看,她看见屈璧湘的浑成刀亮着月似的精光,向童舌拦腰席卷而去。正蕊的尖叫声,童舌临死的惨叫声,同时凄厉的刺透夜空,划过漫漫银河,久久犹自不绝。童舌被扫为两段栽在地上,他的剑在两段身子不远处悠悠颤动。
正蕊犹带哭腔质问屈璧湘道:“你……屈璧湘,此人并非坏人,你没来由杀他干甚么?”屈璧湘觑她一眼,不答,持刀挖坑,正预备埋了童舌。正蕊见他不答,拿话试制道:“是了,定是他发见了你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以……不然你岂会杀他!”屈璧湘每杀一坏人后,心里也极为不好过,想世上的坏人为何总杀之尽呢?屈璧湘道:“此人姓童名舌,乃是坏人。怎样坏,不说也罢。”说完仍是挖坑。
正蕊道:“他何如你坏?我知你实在乃心地良善之人,不会没来由的杀人。你只需说出一个因由,我会相信的。”屈璧湘奇道:“屈某自承一直很喜欢你,可此因由实在不好道出口也。你乃妇人,名节何等重要。既相信屈璧湘不会无故杀人,又何需问……”他即不说,却也说得明白不过了。正蕊何等聪明,颊现嫣红。
正蕊乃道:“今夜之事,若换作别的女人,你一样会拔刀而出吗?”屈璧湘听得,道:“当然是的。窃玉……这个,呃……童舌一样之人,撞着屈璧湘,屈璧湘又岂会放他自在行路?”他不直说窃玉偷香,自是恐正蕊难堪。
正蕊闻言一喜。原来她之问话用意极深,乃即探知屈璧湘人品如何,可否真托付终身。屈璧湘心钟意于她,她岂会不知也?然钟意最易流入轻薄行。她实也真心喜欢屈璧湘,惟恐屈璧湘往日近日作为有不二之思。她之真心岂非付予了浩浩东流之水。屈璧湘若答曰不会,那他只因了垂涎自己美色而出刀,露出轻薄儿之意。答曰会,此出刀方是坦荡荡君子行为,是个正人君子,惟有这般人儿方不会负了她真心一片。
正蕊轻轻道:“真的么?”屈璧湘道:“屈璧湘最恨此种人。”正蕊闻言欣然,又默然。屈璧湘挖好坑,将童舌尸体与剑一齐推土埋了。
本是萍水相逢,只要想到两人终会睽违终生,互相忘记得干净。岂不令人气短?忽有了绝大勇气,正蕊曼步走过来,把手放着在蹲着推土的屈璧湘肩上,音若蚊蚋般道:“我……我……倘若……我真不敢思之……他原是该死……谢谢你了!我真不知说甚么好!”她本想说的是“你真喜欢我么”,“我真不敢思之”后面跟的本该是“你能不走么?为何要分开呢?”,话一出口却全不是如此。
屈璧湘心激动得有似鹿撞,胸臆中万语千言,一句也说不出,极想大胆的伸出手去,握一握那只柔荑小手。迟疑三四,又恐怕那手却忽然收了回去,终伸了去轻拿起来暖在掌心。正蕊闭了眼享受那温暖,却听屈璧湘道:“你曾说过寡妇无人喜欢不也正因身非处子吗,我现在回答你,寡妇也有人爱,即令身非处子,又如何了?屈璧湘就爱寡妇,又如何了?”正蕊俏脸红晕红晕的道:“那天,那天只是一时气话啊!自丈夫死后,有许多轻浮之徒欲非礼于我,被我疾言厉色斥走了,这种人我从来懒得与之周旋。”
两人在月下偎作一处,一股柔情蜜意从心底上升,漫衍开来,直至泛滥了整个身心,均感幸福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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