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鼓动我去和老K妈说说,让我们把那些杂志带走,回去一人发一本,算是纪念。我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这个骂过老K,就不敢去说了,似乎怕老K妈知道这件事情,拿我出气。我转过来骂乌龟:“纪你妈!你和老K在一个档次上么?”
乌龟没听懂什么意思,但知道是骂人的话,不再吭声。乌龟脾气其实也挺倔的,可就是从不和我发火,还什么事情都听我的。甚至有时候我当他的面把阿宽骂得抬不起头,这小子也吭哧不出一个屁来。
4.
我在刚动笔的时候,想到自己的述说可能会给一些活着的人带来某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凡是写到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都用假名。因为可能是扑克牌的原故,K是我最喜欢的字母。有人没准要说没必要给老K一个字母,反正他死了。但我认为,和一个活人相比,死人更需要一份安宁。何况他死了,还有他妈活着。老K妈2001年12月30日那天下午的哭声,至今还在我的脑子里飘荡。
最初注意到老K是1999年9月10日,我们上高中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当时班里举行一个小型的联欢会。老K报的节目是评书。这个评书一讲就没完,主人公是皮皮鲁和鲁西西,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开始起哄,可老K似乎没有听到,依旧得啵个没完。最后是班长以时间不够为名,把他请下去了。
我后来的感觉是,这件事给老K的打击很大。从此他很害怕自己在讲台上讲话。高一下学期,我在班里主持过一个论坛,每周两场。这个讲坛很命短,好象就举行了七八场,其中有场是老K的。当时全班都不愿意上这个讲台,正好老K和我探讨起女人的社会地位问题,他说什么我倒忘了,只是心想:你既然有这么多牢骚,就给我演讲去吧。老K很不情愿,说我是在丢他的脸。偏偏此时老师进来,向我指示演讲的问题,我就说下周第一场是老K的。老师于是指示他好好准备,这才没让他跑掉。
老K也很爱助人为乐,并且比David和大奔还要助人为乐。谁遇到什么难处,只要不丢他的脸,让他把性命和性功能搭进去,他也干。这件演讲的事情,后来老K抱怨了我一年多,说不是他不帮我,实在是太让他没脸见人。直到我手术后,才没再听他说过。像他这样如此重视别人反应的人,我二十多年没碰到过第二个。
老K在班级里没什么朋友,或者严格点说,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他总是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和我们逃学出去上网,也是自己玩自己的。由于学习不好,老K一直坐在最后,这也是他要求的,或许是希望自己不被其它人重视。
因升学无望,老师在最后也不再管他,每天来去自由。老K死那天,他白天就上了一节课,然后走人,不知去向。
他唯一被大家重视的就是那张嘴。
老K说话鼻音很重,吐字含混不清,嗓音也没什么磁性,他说话并不吸引人,但他毫不理会,嘴巴总是喋喋不休的说说说,并且没有交谈对象,你并不知道他说话是和谁。
最初老K做在前面的时候,他的同桌忍无可忍,快被逼疯了的时候就把他臭骂一顿。
后来老K坐到羊和大象后边,我和乌龟最在他俩前面。高三时,休闲课由历史政治英语改成语文政治化学。每到这三门课,我们四个就开始炸飞机下五子甩扑克,老K则在后边睡觉。
有时候,老师讲到什么题外话,引起他的兴趣,就睡狮猛醒,大声发表一下感慨。
每当这时,我们四个就很紧张,先猫下身,看老师的反应,等确定我们的游戏没败露之后,再一起看老K,四张嘴一起说:“睡你的吧。”然后老K继续睡,我们继续玩。再遇到他感兴趣的,他再爬起来继续说,然后我们继续骂,如此反复。
老K说话从来都是有感而出,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也不分别人对他的反应,张嘴就来,绝对即兴发言。
这让我又有些迷惑,他到底是太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还是太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答案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老K已经没了。但我相信,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挽救他需要解脱的生命。
老K虽然坐在我们身边,但没有人知道他整天寻思些什么。
据说,这次跳楼已经是他的第二次,上次是在我们期中考试前后,他掉到了四楼的阳台上,险象环生。
之后他家人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要求他休学。可是还有两个月他就可以毕业了,就想等会考结束后再说。
没想到,他不等那一天。2001年12月29日的夜晚,距离会考的日子不到15天。也是啊,想要死的人,还要那一纸文凭干什么?我问天上的老K,也问地上的自己。
5.
从老K家出来后,还按照原计划去喝酒。
到了饭店,我们给老K也摆了个位子。昨天白天,他拒绝了我们的提议。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老早就知道在这个白昼到来以前,自己的生命已在黑夜里有了结。
开始的时候,酒喝得很郁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在自己的锅里涮着羊肉,看到别人举起酒,自己也机械的拿起杯,但不知道喝酒是为了什么,为庆贺?为解愁?还是仅仅因为口渴?
到了后来,肚子里装满了东西,再也撑不下了,一个个目光呆滞的看着酒桌、别人、还有火锅中冉冉升起的潮气。身边几张桌子上的人或碰杯或大笑,声音飘进自己的耳朵,可大脑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乌龟和阿宽还有兔兔来了,气氛才发生了一点变化。转折点是我看到兔兔的杯里只有一半酒,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拿起瓶子给她倒满。兔兔大叫了一声,我才发现自己在给她倒酒,然后跟她说了句:“你和老王干一杯。”
兔兔倒也勤快,举起来就和老王干,干完后告诉我刚才那半杯是茶水。我一听,来了点兴致,和兔兔又如法炮制了两次。干到第二杯的时候,老王已经不行了,可兔兔很起劲,说我一个弱小女子以孱疾之躯行此大礼,你可是却之不恭哟。老王一听,兔兔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办法,又干了一杯,然后就往厕所里跑。
老王回来后,已经不再是那个清醒的老王,举起杯说要和全桌的每个人喝上三瓶。
小猫说:“你行不行?别是喝大了吧?”
老王一摆手,说:“操的,算个鸟,就当我替老K喝的。大不了再吐。”
大奔听了,也起劲了,说:“老王你有种,兄弟陪你。”然后就和老王摆起阵。
这下不得了,全桌的人都活跃了,把刚才憋的那股劲全使出来。拿起酒逢人便干,见到酒瓶子,有好几只手伸出去抢。
最后十三个人喝了七十来瓶,竟然还一个都没潦倒。付过帐,姜三先回去,其它人去羊家休息。一路上我们相互搀扶,脚下迈着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我们打骂大笑高唱,全然不顾凛冽的寒风灌进肚子里,到了羊家楼下,声音已是歇斯底里。
羊家是热网供暖,包烧很好,我们脱到只剩下衬衫背心,脸依然滚烫滚烫。
大家继续怀念老K,说着一件件和他的往事,然后一起口诛大鬼,因为大鬼欠了老K很多钱。我们骂的声音很大,羊妈妈在四楼的时候就听得到,以为有人打架,马上爬上来,到了七楼开始有些喘了。此时喝得少的几个酒劲稍稍缓解,见家长回来了,就嚷嚷着回家。
阿宽和兔兔都说要坐车走,大奔则非要步行。我看他似乎喝的很多,放心不下,就和他一起走。
路上,我们只说了几句提到老K的话,然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谈。
最后一句是到十道街的时候说的,等到了十七道街要分手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眼睛都有泪准备夺眶。于是我俩坐在雪地里,依旧沉默不语。橘黄色的路灯照过来,黑色的人影留在晶莹的雪地中。
我在想天上的老K,他会否知道今天地球上有多少事情为他发生?当他从窗户一跃而出的时候,他害怕了么?在他落地的刹那,他是不是后悔了呢?在空中落体的那个短暂的时间里,他是否体验到了爱因斯坦关于自由下落的人感觉不到自己重量的美妙想法呢?他是不是曾侥幸的以为,自己依然会被某个凉台拦住,最后平安无事?
老K呀,你能把这一切问题的答案告诉我么?
这一天,我唱了跳了打了骂了醉了醒了笑了哭了思考了麻木了激动了沉默了,人一辈子的元素也不过如此之多吧。可我不知道应该把这天叫做欢庆还是挽歌,抑或应该创造一个融合二者氛围的词汇来加以命名。
路灯下,我和大奔起身,相互告别。那雪地里的人影依然存在,我抬起脚赶过去,它消失了,然后出现,又消失,又出现,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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