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开口相斥,但当他看到令狐冲眼中流露的平静、坦然以及骄傲,似乎顺理成章,天命在他。本已到了唇边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吐出。
“就为了这么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值得么?”安平侯不甘心的诘问:“你跟他搅在一起,就不怕乎天下人耻笑?”
当着场内数十人,众目睽睽下,令狐冲抵着安平侯双目,清晰的给出答案:“这天下已与我无关!不论旁人怎么看他,但只要令狐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他一世。”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安平侯。
“执迷不悟,教化无效,那么,唯有让你见识朝廷王道大义!”安平侯眼中的希冀凝成了冰,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紧握,缓缓抬起,肘部向后拉伸。
令狐冲立好门户,沉水龙雀蓄势待发,同时以目代剑,凝视安平侯。
安平侯身上全无破绽,仿佛和天地融为一体,他看似随便扬起的拳头可以从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度出击。
但又引而不发。
独孤九剑,可破尽天下招式。
但若我本无招,你又如何来破!
两人就这样各据一方,沉默对峙。
良久。
一滴汗水自眉间淌落,流进令狐冲的上唇。
他不能这么耗下去,必须要突围,回去找到东方不败,告诉他这里的一切。
告诉他,他最珍视,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朋友,实则为他亲手布下最险恶的陷阱。
高手对决,情绪容不下一丝波动。
“我来了”安平侯笑着,三缕长须无风自起,后曲的拳头陡然向前猛击!
作为倾尽皇族全部资源培养的高手,安平侯二十年前就已经掌握七十四家门派的拳法精要。
而后二十年,他把这些拳法精要去芜存菁,融会贯通成一套拳法。
以对大明皇朝绝对的忠诚和自身使命的坚持,拳势化作信仰的巨峰,填塞了整个战场。
一式幻为千招。
千招归于一式。
令狐冲感觉以自己为中心的四周空间蓦然向内塌陷,巨大的压力令他胸臆之间刚愈合的伤口齐齐破裂。
血染青衫。
他紧咬牙关。
一道孤独的剑影,同样带着属于自己的梦想和坚持,如狂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义无反顾的挺身迎击!
剑、拳相交!
罡风四处迸射,场内尘沙飞扬,天昏地暗。
地面上淌出一道怵目血线,令狐冲自安平侯头顶跃过,鹞鹰般飞出圈外。
外围孟极成员早有准备,立刻出手截杀。
六根长矛、四把长剑、三把单刀,一对镔铁判官笔几乎同时攻向令狐冲周身要害。
令狐冲人在半空,身子急速旋转,使出独孤九剑中最擅长群攻的浪剑势,剑尖化作无数光点,暴雨倾盆般撒落。
叮叮当当连响过后,围攻他的孟极被全数击退。
是击退而不是杀伤。
生死关头,令狐冲自是不会留情,每一名孟极成员,都拥有不俗的武功。
令狐冲双足刚一落地,猛烈地罡风从身后袭来,安平侯飞身扑击,隔空连环七拳击出,七种不同拳法。当中既有少林派的韦陀拳、昆仑派的七伤拳这样的大派武功,也有南海派的落梅拳、辰州言家僵尸拳之类江湖极少见的旁门左道功夫。
令狐冲向前踉跄两步,似是下盘不稳,双膝软软跪倒后忽而长剑反手刺出,招至半途也同样化为七道剑影,或快或慢,或刚或柔,正好化解安平候的拳法。
当年风清扬和令狐冲在野外偶遇,传他剑法时曾说独孤九剑每一招都是从败招中创作,其中就以此招杀了东厂数名高手。
若是寻常宝剑,凭着两甲子的深厚内力,安平侯完全可以不管不顾,运足真气硬拼对方长剑的锋刃。但沉水龙雀乃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锋锐无匹,安平侯无奈下只得倒纵退开,令狐冲借此机会,长剑向下一点,使出荡剑式接着弹力向前飞向寺庙院墙。
骤然,两枚黑色的圆球自墙外飞进,落地后立刻碎裂,冒出大股暗红色浓雾,夜风一吹,立刻扩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辛辣味道。
本欲追击的孟极成员唯恐雾气有毒,急忙掏出解毒丹药含在口内,同时掩住口鼻,仓促间无暇顾及令狐冲。
“我下次一定会杀了他!”安平侯落地后以内力把声音远远送出。
“除非你先杀了我!”风中传来令狐冲的回答。
“不用追了,外面的朋友会招呼他的。”安平侯制止驱除雾气后本要追击的部下,话中意有所指。
“可惜。”紫阳望着令狐冲逃逸的方向,顿足叹息,不知是为没能杀了令狐冲而惋惜,还是为令狐冲一身绝艺却误入邪道而不值。
安平侯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对他说:“刚才你是不是输的不服气?”
“是。”紫阳鼓着腮,显然有些点怨气。
安平侯笑了笑,以一种父辈的慈爱对紫阳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好吧,是时候了,我现在便帮你解开天锁!准备好了么?”
当听到“天锁”这个词时,紫阳躯体一震,兴奋的瞪圆了眼睛,脸上浮现出雀跃和期待,随即用力点头,对着安平侯盘膝坐下。
“计划不变,你是我们的先锋大将,这第一仗将要由你来打。”
安平侯说着用手按住紫阳头顶的百会穴。
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气自他掌心腾起。
紫阳双目微合,双手结印,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一股雄厚沉凝的真气如红日东升,自丹田缓慢升起,充盈四肢百脉。
“来吧,让我见识武当最强的战力。”
荒野山林内,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相隔丈余,沿着崎岖起伏的山路腾挪奔驰,直到奔出五里外一处地势平缓的矮坡方才停下。
前面的人标准扶桑武士装束,正是刚才在向明国使团讲解计划,同时也是从外面丢进迷烟阻止他们追杀令狐冲的百地宗秀。
喘息未定,泛着月华的剑刃自后伸出,抵在百地宗秀脖颈。
“我要一个解释。”之前面对强敌连番恶战,令狐冲依旧谈笑自若,此时他声音却冷得更甚剑锋。
“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晚,我之前已连续去了三次明国使团驻地。”百地宗秀无视架在脖子上的长剑,径自在土坡上坐下。
“你知道我在跟踪你,你故意引我来的?”令狐冲感到奇怪,但长剑依然没有从百地宗秀脖颈处移走。
百地宗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视前方,半晌后开口道:“他好么?”
令狐冲微怔,但随即便明白“他”指的是谁。
“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你觉得他会好么?”令狐冲在距离百地宗秀两尺外坐下,长剑横于膝间,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招的角度。
“我没想这么做,是有人故意引他去家康公那里。”百地宗秀淡淡回应。
“是谁!”令狐冲问道。
百地宗秀摇摇头:“不知道,也不重要。这是我们扶桑人的事,和你、还有他,都没关系。”
令狐冲心中忿然,用更加沉冷的语调道:“和他没关系?你刚才在佛堂可不是这么说的!”
百地宗秀没有接话,反而问道:“你后来有没有找船。”
令狐冲虽然一心想和东方不败尽快离开扶桑,但最近刚刚伤愈,还没来得及寻找新的船只。但现在摸不清百地宗秀是敌是友,索性闭口不答。
百地宗秀继续说着:“丰臣秀吉已经下令封锁各大港口,没有大阪发出的命令,所有海船一律不得出港。还有,你不要想着去搭明国或者扶桑的走私船出海,他们全部都安插有家康公的眼线。”
“照这么说,我们似乎只有束手待毙了。”令狐冲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暗自焦急。他久居扶桑,深知此间人情风貌。扶桑身为岛国,远洋港口少说也有数十个。别人或许无法全数封锁。但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是全扶桑最有势力的人物,他们一定做得到。
百地宗秀喃喃自语:“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从来没有和他并肩作战,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宏图大志。可为什么他会这么看重你?”
令狐冲没有回答,一方面他看出这只是百地宗秀情绪的宣泄而不是真正的问题。一方面他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百地宗秀静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并排而坐,各怀心思的望着被黑暗笼罩隐隐露出轮廓的山峦旷野,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两个出身、族群、性格、追求、爱好完全不同,理应全无交集的人,却在此时被名为“东方不败”的纽带牢牢联在一起。
沉水龙雀的光华悄然隐没于令狐冲腰间的剑鞘。
片刻沉默后,百地宗秀像是下了决心,转身面向令狐冲突然说道:“告诉他,他之前听到的事全部都是我在骗他。”他说着,把手探进怀中,摸出一面黑色的木牌递给令狐冲:“这是我自己私下为你们准备的船,木牌上面刻着暗号和地址,他们会在八月十八日那天等你们。就说是你找给他的,快带他走。”
令狐冲先是大吃一惊,他本能的想问为什么,但联想起百地宗秀先前的作为,稍作思忖便明白了对方用意。
百地宗秀煞费苦心帮东方不败安排好逃亡线路,引他前来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把上船的信物交给他。以东方不败的性子,若是实情相告,他必然不走。唯有让他以为百地宗秀也是个负心小人,他才会毫无歉疚的离开。
而之所以时间定为八月十八日,八成这也是德川家康预计刺杀丰臣秀吉的日子。无论胜负,扶桑国内短期都会动荡不安,正是他们远走高飞的好时机。
令狐冲接过木牌,脸色微变,不禁问道:“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百地宗秀说着,目中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惆怅:“英雄造时势,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他既已不是当年的教主了,那么同样这也不是他的战局。”
“这是扶桑,是我的故乡,我才应该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飒飒晚风中扶桑少年骄傲的仰起头,淡淡微笑。
“答应我,带他走。”百地宗秀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放光。
看着面前的百地宗秀,令狐冲胸中心潮起伏,他和东方不败抽身而走,那么刺杀丰臣秀吉的人物就将由百地宗秀一力承担。
世人每每提及东方不败,总以邪魔外道、千古罪人称之,他却对东方不败不改衷心,不离不弃。
今日百地宗秀同样令他懂得,这世间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为东方不败牺牲性命。
透过那层坚强伪装,令狐冲看到的是百地宗秀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暗淡和悲凉,他用手握紧木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时不止从何开口。
百地宗秀洞悉了他的心思,扬手制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不要说出来,扶桑武士接受失败,但绝不接受敌人的怜悯。”
令狐冲最后看了他一眼:“我们各安天命,惟愿后会有期。”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还是后会无期的好”百地宗秀挥手送别。
随着令狐冲的背影渐渐远去,乃至消失后,土坡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天边一轮满月颓然照临,投下令人心悸的苍白。
百地宗秀忽然噗嗤笑了,他对着不远处一颗大树说话:“他走远了,服部老师你可以出来了。”
大树的枝叶兀然飘摆震荡,伴着咔咔声响,一人怀抱粗的树干自上而下一分为二,树干内部事先已被掏空,服部半藏便从此间一跃而出。
“服部老师,我的演技还不错吧。”百地宗秀带着微笑起身。
服部半藏看得分明,百地宗秀那挂着笑容的脸就像他之前的面具,冰冷而僵硬,毫无人的生机气息。
服部半藏感到一阵心寒,他和百地宗秀相识十多年,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几乎不像一个人类。
“服部老师,这个事情不就应该是这样么。”百地宗秀潇洒的拍拍手,掸去衣服上沾染的泥土草籽,自我总结道:“如果说之前令狐冲还有可能把东方不败带走。那么过了今夜,知道我拼死还给他们找了一条船后他只会和东方不败一起去刺杀丰臣秀吉。利用我去羁绊东方不败,再利用东方不败去羁绊令狐冲。他们两个讲情义,我们就用情义来收拾他们。丰臣秀吉再强,只怕也难敌葵花宝典和独孤九剑联手。然后再把他们交给明国人,即使侥幸不死,最终在港口也难逃我们的天罗地网。”
“真是一个精密而完美的计划。”百地宗秀赞叹着,笑得更加古怪。
“是啊,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计划,先别说这些了。堪次郎,你还好吧。”服部半藏不是瞎子,他看得出在高度精神压力和煎熬中,百地宗秀的精神已经很不正常,随时有崩溃之虞。
百地宗秀喃喃自语:“好,好,我好得不了。东方不败、令狐冲、丰臣秀吉,他们一个个都被我骗得团团转。我简直开心死了。谎话说多了,我刚才自己都差点信了,哈哈哈!”
他说着,笑着,发泄着。
“丰臣秀吉的人说我是在主人哪里吃不饱就想去别人家觅食的狗,明国人说我是条想舔主人的脸却被扇出去的狗,服部老师,我真的只是一条狗吗?”疯狂过后,百地宗秀转头看着服部半藏,清冷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绘出惘然悲怆的流影。
“不是!”服部半藏愤怒的咆哮着,他双手紧紧握住百地宗秀肩头,急切而痛惜的说着:“堪次郎,你是堂堂正正的武士,没有人可以说你是狗,没有人!”
“武士?我现在做的这些事,还能算一个武士么?”百地宗秀双手掩面,悲戚的话音从指缝间流露。“现在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问我自己,到底该是那一边的?丰臣秀吉,东方不败,还是家康公?”
“你所做的牺牲,我知道,家康公也知道。”服部半藏心痛如绞,但又不得不硬起心肠,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这是新的行动指令,马上就会结束了,请你务必再坚持最后几日。”
“当然,为山九仞怎能空亏一匮。这出戏我一定会演到底。”百地宗秀收拾情绪,接过密函展开细读,记牢后便当着服部半藏立刻烧为灰烬。
“服部老师,我有个请求。”临行前,百地宗秀回首开口:“请不要再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一个人,一个人。”
“这个,自然可以。”服部半藏望着那双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明白这不仅仅是请求,更多的是警告。的确不能把百地宗秀逼得太紧。
拜别服部半藏,百地宗秀在林间蜿蜒的山路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终点早已划出,他现在所做的就是享受一人独处的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青色晨光穿透层叠茂密的枝叶,脚下的道路渐渐清晰发亮。
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循着味道,百地宗秀来到山脚下一处小吃摊前面。
摊主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脸膛肤色黑中透红,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的蓝色粗布素袄打着几个补丁。
摊子前支着两张小桌,后面数层笼屉内装着热气腾腾的饭团,各个洁白如雪,如成人拳头般大小。
摊主一见对面来人衣着华贵,腰间佩刀,定是位高贵的武士老爷,急忙殷勤招呼。
百地宗秀恰好腹中也有些饥饿,当即便坐下买了两个饭团,甫一入口,一种熟悉的香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这饭团,莫非是用奥羽大米做的?”他急忙发问。
“是的老爷,这饭团用的米就是从石卷港运来的。小人家乡就是那里。”摊主毕恭毕敬的回道。
“你是奥羽人?真巧,我也是。”百地宗秀把凳子向着摊主拉近。
“原来老爷您也是奥羽人,小的愚笨,刚才没听出来。”高高在上的武士老爷竟然会和他攀老乡,摊主年轻的脸涨红了,有些局促的搓着手。
“离家太久,乡音都忘了。”百地宗秀感慨道。
“那您更要回去看看啊。”摊主说着又奉上一杯热茶。
百地宗秀心中一动,他咀嚼着口中的饭团,在故乡的食物中,他打开幼年记忆的画卷,忆起仙台港下绚烂的樱花,忆起奥羽银装素裹的雪原。
大滴泪珠自脸颊滚落。
摊主惊骇的看着这位武士老爷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无声流泪。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我只是想家了。”百地宗秀把最后一口饭团咽下,然后安抚着惊慌的摊主,从腰间掏出钱袋,向下倾倒,大小不一的金银钱币滚落桌面。
摊主吓得赶忙摆手,两个饭团不过十文铜钱,如何要的了这许多金银。
“都给你,感谢你让我今天能在这里吃到故乡的食物,我不会需要这些了。”百地宗秀把全部金银塞进摊主的手中。“拿着这些钱,回奥羽吧。”
“我也很快可以回去了。”
丢下被天降横财惊得呆若木鸡的摊主,百地宗秀独自向终点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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