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无话,转眼就到了掌灯的时间了,大观园里亮起了点点星火,在楼亭轩馆间错落,勾勒出春风沉醉的夜晚。
园里的丫头们还沉浸在白天的喜悦和激动之中,”和老太太一起出去逛去”,成为大家共同的心声,人们雀跃相告喜大普奔。盼望着,盼望着,放风的日子终于来了,憧憬着,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新鲜,充满了乐趣,让一颗颗年轻或曾经年轻的心为之向往,以至这夜色也被人们的心情感染得欢快起来了,一阵阵轻风袭来,拂过山丘,拂过花木,不带走一丝云彩。
黛玉的心是自由的,《毛选》为她打开了心灵的樊笼,可以自由放飞思想的翅膀,但有机会走出贾府的高墙深院,一窥鲜活的社会市井现状,也让她的脚步变得轻快,心中抱着期待。对一个一直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来说,社会是一弯浅浅的海峡,人在这头,真实在那头,她只能通过书中的文字来认识这个世界,即使这些文字有的描写的是如何的鲜活,但凡事总是要亲历过才能有真实的体会。虽然这次出园子去看戏只是解放自己的一小步,但她相信,终有一日,自己将振翅高飞,自由翱翔在这世界之上。
用过晚膳,黛玉便要回书房去忙,她还有很多材料要写。这段时间,她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清早起床,练功,梳洗,早餐,例行的请安,写书,中餐,午休,写书,找人谈话,晚餐,写书,练功,睡觉。规律的生活作息,昂扬的精神状态和高效的身体锻炼,让黛玉体会到了非一般的感觉,从小到大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但这种变化的时间还很短暂,加之黛玉在人前有意收敛,所以外人还没有察觉,但潇湘馆里的人们知道姑娘变了,变得更厉害,更神秘了,例如她将书房划为了禁地,除了紫鹃和王嬷嬷外,其他人都不能擅入,就连雪雁也为此受过姑娘的训斥,更不能将馆里的事情在外面去说,否则姑娘发现就要把人赶出园子去,这可是最严厉的处罚,至今还没人敢于触犯。
黛玉带着喜悦的心情走进了书房,立刻她就不那么喜悦了。她站在房里,瞪大了眼睛,惊讶并忿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从贾母那边裁来的大红绸子被平摊在书桌上,成了桌布,绸子上整齐地磊放着她这些日子所付出的心血,她捡到《毛选》后自己所做的各种摘录、笔记、心得、评述,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人民服务》、《论人民民主专政》、《井冈山的斗争》、《愚公移山》等,到自己整理的《建党纲领提要》、《如何发动群众》、《关于农民起义的思考》等一册册、一沓沓地就这样突兀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书桌中央还摊放着一沓写了一部分的笺纸,黛玉认得这正是自己正在努力尝试撰写的《贾府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些都是紫鹃细心地装帧好之后,本该安静地躺在书房的一个隐秘的小楠木柜子里,在三把锁的严密保护之下的秘密文件,都摊到了自己面前。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失去保护的自己,暴露的后果就是死亡。
是谁?是谁做的?怎么发现的?林黛玉紧张地思索着,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嘲弄、挑衅还是猫玩老鼠的游戏。黛玉深知,这些文件只要曝光,即使只是一部分,其中蕴含的能量就会让一切统治者和反动派惊恐、战栗、疯狂,然后拼命地扼杀,贾府就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死。巨大的精神压力猛然袭来,并没有压垮黛玉的神经,反而刺激得她越发地清醒理智,就像一股强大的动力,推动她反省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点儿戏,有点浮夸,有点轻佻,自己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想过后果,没有考虑过未来的艰辛,就像个儿童拿着利刃,肆意把玩,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地危险。
这时候《毛选》里的一段话又在心头浮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林黛玉没有发出歇斯底里惊恐的喊叫,也没有去喊紫鹃、王嬷嬷来壮胆,她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神色不变,悄然掩好了门,再从容地、淡定着走到了书桌旁,把摊开的《贾府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磊齐再摆放好,和那些书册放在了一起。她脑海中却紧张地将这段时间内所有发生过的事情象走马灯一样进行回放,这一刻,似乎冥冥中为她注入了特殊材料,即使下一刻走向的将是刑场,她也要赴死如归,如果恐惧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就让恐惧见鬼去吧。黛玉猛地找到一种可能,有了一个想法,即使她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但她仍用从容不迫的口气对着空旷的屋子道:
“出来吧!我知道是你,妙玉师傅。”
“啪、啪、啪。”
妙玉轻轻地击着掌自一处大书柜的阴影处步了出来。只见她身着月白色小袄,外罩水田长背心,穿着白绫裙,腰间系着秋香色丝绦,腕上挂着念珠,只是头上并未带冠,松松地挽着髻,裙上的墨画在灯光下也看不清楚了。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以致这个历来气质冷凝,眼神清幽的带发修行的女尼像是变了一个人,那笑意如此灿烂,似春回大地,又似拂面清风,让屋子里也洋溢起了洋洋的暖意扑面而来,但黛玉的神情冰冷,象礁石、又象是冰山,这暖意拍了过来就化为冰凌,连屋里的灯火都不安地晃动起来。
林黛玉挑起眉梢,冷冷地看着妙玉,妙玉却不以为意地走了过来,走到黛玉的面前方才开口说道:
“你的反应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像是一个殉道者,看来你是在玩真的了,我想,我们需要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黛玉也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妙玉在边上的鼓凳上去坐,听她能有什么话要说。
妙玉苦心布局,就是为了观察黛玉的反应,扰乱她的心神,好在谈话中占优,哪肯坐下来平白矮了黛玉一截。她见黛玉不慌不忙,还出言道破自己的所在,自己也就表现得若无其事,权当自己是来找黛玉散心的,连不似一个闯人空门、揭人私密的恶客。她在书桌上翻了翻,拿出了压在最底下的那两本题着《矛盾论》、《实践论》的册子在黛玉面前扬了扬,道:
“这真的是两本旷世奇书啊!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人能把万物相生的规律和道理说的如此透彻、明白,真真是把我以往的所思所学全部都颠覆了,你送我这两本书参读参读,不就是为了今日么?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这么冷冰冰地对我,怎的不是让人伤心啊!”
黛玉仍是冷冷地回道:
“你有什么话要问,你就问吧。”
妙玉道:
“写这书的毛先生,在哪里?”
黛玉道:
“他不在这里,谁也不可能找到他的。”
妙玉”哦”了一声,追问道:
“那他会在哪里?”
黛玉嗔道:
“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装腔作势了。”
妙玉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冲。”
黛玉目光一扫书桌,道:
“你不是早就应该发现这些不是这个世界、这个时间能有的东西了吗?还来问我。这位毛先生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开国领袖,你尽可以去找吧,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妙玉听了也不惊讶,她的心中也早有预判,不过是要从黛玉口中得到证实而已,她又问道:
“那你又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些道理的?”
黛玉的心思不禁又回到了那片桃林中,花海下,情人在侧,佳书在手,落英缤纷,自己静静地捧着《西厢》,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不胜回味,一切纯真的美好的幸福的镜花水月,都因为那《毛选》的出现而被化为泡影。
“我是在园子里读书的时候捡到的,一套四册,书名就叫做《太祖选集》,这些文章全都是在那四卷集子中抄录下来的。”
妙玉动容,急忙追问道:
“那书现在在哪里?”
黛玉怅然地摇了摇头道:
“除了我和紫鹃,没有人知道这套书,可就像不知道她为何出现一样,过了几日,她就神秘地不见了。”
妙玉虽然想得要命,但也就不再追问,叹道:
“那真的是可惜了。”
两人言来语去,一来一往,屋内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黛玉用手轻轻拂过桌上的一沓沓书册、笺纸,目光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意,这里面凝结了她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我拼命地回忆,暂时就只记得这么些。如果不是这些书册真实地摆在这里,我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一切都是如此地奇妙而不可思议。”
妙玉把手中的两本书也放回书桌上放好,然后手掌拂过桌上铺陈的大红绸子,感受着光滑的质感,这种颜色因过于艳丽本来素为园里的小姐们所不喜,没想到却被黛玉郑重地裁剪下来并珍藏起来。妙玉口里”啧啧”两声,道:
“这颜色可真红啊!”
黛玉正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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