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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聚散亦知元有数(2 / 2)

“爹,如今成了这般,您为何还要如此愚忠!若是我们招认,总能找到空子设法逃出,届时以您的名望声威,再讨伐这秦桧也未尝不可!”

“混账!”岳飞大怒,随机连咳三声,张宪低声安慰,“若是认罪之后逃狱,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背上了千古骂名!我岳飞可以死,不可以失了节,不可以违了心!……是谁?”

“岳元帅,”苏雨尘躬身进入那低矮潮湿的牢间。

“贤侄,墨小子!你们怎生来到此处?速速离去!速速离去!”岳飞眼中闪过喜色,那是看到年轻人的欣慰,但却因他们冒险来此而担心不已。

“元帅!你怎地被他们弄成这般模样!”墨青玄看着瘦了一圈、仿佛老了十岁的岳飞,除了一双眼睛仍然炯炯闪烁着不屈的光彩,全身上下零碎衣衫之下竟然没有几块是好肉。亏得此时天气寒冷,若是夏天,怕是早就烂到了骨头。这个年仅三十九岁的英雄,已被折磨得油尽灯枯了。

“皮肉之苦,算得什么!”岳飞看着眼前墨青玄遮掩不住的担忧之色,心下甚是宽慰:“你的毒治好了就好,那日无瑕公子……好了便好。”他见到白虚瑕武功高绝,心下自是疑惑,但是如今眼前这两人定不会欺他,白虚瑕掩饰实力,必有缘由,便没有多说。

“元帅,你们快跟我们出去!小白他也很好,很盼着见您!”墨青玄正欲搀扶岳飞,却被岳飞喝退:“咄!你怎的和云儿一般不懂事!我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回来临安!如今事已至此,怎能临阵退缩,让人耻笑,落人话柄!”

“元帅!这是不是行军打仗,只有保存有生力量,才能伺机反扑,昭雪冤屈呀!”这次劫狱,白虚瑕依旧料事如神般猜对了结果,而这却是墨青玄不愿相信的——岳飞不会同意与他们出狱,他宁可死,也要死在这里。墨青玄看了看苏雨尘,苏雨尘站在岳云身边,眼神沉痛,而并未有劝解的打算。他也是聪明人,也能想到今日不过是来见岳飞等三人一面。

墨青玄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三哥和小白都是行棋五步想十路之人,早就料得了这样的结果,然而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只要能闯到狱中,就能把岳元帅带出来……

岳飞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真心为自己好,而自己的立场原则却不能因此更改:“墨小子,我知你们心意,只是我意已决,若你将我强行带出,待我恢复行动,即会以死谢罪!”

“岳元帅您何罪之有!”墨青玄大吼一声。

“何罪之有?我不听良臣[1]和张俊的劝告,一直没有打消迎回二帝的念头,得罪了圣上,难道这还不是罪?我不从圣劝,不苟议和,仍旧想收复旧都,覆灭金国,难道这还不是罪?哈,秦桧当我岳鹏举是傻子不成,我不过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此次十二道金牌一下,我便知道事无善了,但是我一人回来,至少还能保住岳家军,保住大宋最后的屏障!”岳飞双眼圆睁,怒指岳云张宪,“谁知这两个混账!竟然被一纸假信骗来此处!我上京之前便说让他们按兵不动,谁知道他们竟然私下过来见我!如今也陷在此处,真是气煞我也!”

岳云与张宪一言不发,伤痕累累的脸庞上闪过几丝不安,任由岳飞责骂。

岳飞平静了些,又道:“只要岳家军在,金国就无法动我大宋这半壁江山!前几日,张保就撞死在这里,”说着用手一指墙壁上那一潭褐色的血迹,白浊干裂之处许是脑浆,“王横在平江府也被冯忠杀了,再兴,他也走了……就算他们都去了,我也去了,我大宋还有岳家军!不能因为我,我们,毁了岳家军的清白声名!墨小子,你可明白?”

墨青玄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不忍,不甘。

苏雨尘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从早已泪流满面的隗顺手中拿过他们带来的酒坛,笑道:“老七,你忘了正事了。元帅,您不愿与我们离开,这酒可推辞不得。”

“还有三日便是元旦,怕牢里艰苦,元帅喝不上酒,所以今天就给带来了。”墨青玄拍开封泥,“饮屠苏,辟病气,不染瘟疫及伤寒……虽然元帅早就戒酒,但今日还是饮了罢。”他忆起临行之前白虚瑕的话来:“王文公曾道春风送暖入屠苏,真盼得事情可以扭转。”

只是如今,如何扭转?岳元帅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墨青玄看着岳飞血肉模糊的身体,鼻头猛地酸楚,岳飞却是哈哈一笑:“好!后日除夕你们就好好在家守岁,今天便好好与我喝个痛快!”

“饮酒怎能少了我!”岳云与张宪同时抢道,又相视一笑。

“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岳飞眼角的纹路笑得清晰,“墨小子,你年纪最幼,自是你先来!”

墨青玄只觉热血冲到脑门,一把捞起酒坛,饮了十余口,交在岳云手上。岳云仰头便倒,又是灌得满脸,将酒坛抛给苏雨尘。苏雨尘悠悠一笑,一改持礼浅尝,单手捏着坛底,也饮了九口,把酒坛放在张宪手上。

张宪看了看坛内,双手抱坛,足喝了二十口,留下五分之一给岳飞。岳飞喝了数口,突然对一旁怔愣站着的隗顺道:“隗顺大哥,你长我几岁,最后这长岁酒,却是要让你饮了。”

隗顺全身一震,眼泪又流将下来。岳元帅待他这般!他也不推辞,只是点头不已,从岳飞手中捧过酒坛,将坛中屠苏喝了个一滴不剩。

“临安梦忆,最忆晴雪西湖。晓风清,吹乱新竹。月落菱歌,自梅开无主。别离是为家国故。

铁衣碎尽,回望旧朝新都。策马过,八千里路。初雨打遍,功名付尘土。问何年再饮屠苏!”

墨青玄自调为歌,以手拍木栏,以秃笔泼墨剑击石壁,唱了这一阕《谢池春》。前片瑰丽多姿,似是想起了他与白虚瑕少年听雨歌楼上的料峭时光,却在最后一句,峰回路转,生怕别离,唯恐别离,犹自别离。下片铁马冰河,又引岳飞的《满江红》为词,想起杨再兴等人,想起之前的军旅时光,想起之前与岳云的拼酒,白虚瑕那时无奈的笑容。临安初雨的约定虽然一直没有实现,但两人能在一起便是好的,功名算什么,唯盼众人平安……如今这一坛屠苏敬了岳元帅,不知来年,是否还能与他痛饮?

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岳云听歌按拍,双眼迷蒙;张宪紧闭双眼,也许是想起了妻子岳孝娥。苏雨尘微有惆怅之色,倒是最冷静的一个。岳飞面露微笑:“好个墨小子!十年前,我将震儿寄养在黄梅县聂家湾,回临安前夕,我将毕生武功与诸位军将的精妙所在都记录了下来,已经留给了他……墨小子,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再兴的回马枪,那书稿中也是记载了的。……我和震儿提过你们,待你有空,便去看看罢。”

墨青玄一怔,心中却有什么刺痛。

“苏贤侄,墨小子,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岳飞喝了酒,面色微微红润,神色也很是欢愉,“张保之子张英现在岳家庄守护,还望你们能去助其一臂之力……”

“这是一定!”苏雨尘垂首道,“岳元帅放心,我苏家定倾尽全力,维护岳门上下安全!”他没有说他已遣了精英五十人过去。墨青玄知道此事,也没有说破,只点头道:“我们还要带着岳家军打金兵,等着元帅出狱呢!”

岳飞欣慰地笑了数声,脸上倦意越发沉重。刚被折磨了一日,亏得背上“精忠报国”的刺字让狱卒心软,才逃脱更多几乎致命的皮肉之苦,之后斥责岳云张宪,又饮酒谈天,不知不觉已是寅时。苏雨尘见状,看向岳云,岳云立刻道:“思丞,不必多言,我和宗本[2]哥要在这里陪爹爹,不会走的。”

苏雨尘知道多言无用,只得点了点头,拉起墨青玄道:“岳元帅,时候不早,我们走了。您要保重,大宋不能没有您。请,为国,珍重。”

岳飞点了点头。

墨青玄眼中晶莹,却强忍热泪,抱拳道:“岳元帅,您……定要好好的!我们等您回来带着我们直捣黄龙!”

岳飞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边的岳云似已不忍再看。

苏雨尘与墨青玄终究是走了,没有带走一个人,只带走了空空的酒坛。岳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年少时的梦想如水玉夺目耀眼。那时在自己身边的兄弟也如他们这般,热情,昂扬,机敏,聪慧,冲动,直率……每个人都想为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献出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不是当年就已注定?但是他不悔,他不悔……岳飞抚着已经熟睡的岳云的脸,笑得慈和寥落。

只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只是连累了你们,云儿,宗本。

天将明未明。这是最黑暗的时刻,在黎明的晨曦将要光照大地之前,埋葬了所有绝望的时刻。岳飞缓缓睡去,梦中是遥望中原,荒烟外的经年尘土满征衣;梦中是当年花遮柳护的凤楼龙阁,梦中是旧山松竹老,白首为功名;梦中是北辕七尺酬明圣,惊回千里,却只有怒指天涯泪不收。

谁知一百年后,名臣文天祥作于元人狱中的《除夜》一诗,竟然道出此刻岳飞的情境:“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1]韩世忠字良臣。

[2]张宪字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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