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迷蚩很悲伤。亲手杀了最爱的人,他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去怪罪别人。然而该说的话都已说了,如今也只能做两手准备,提放二小王爷叛变……不,他不会叛变,以他的性子,他们只要对他好一点,李洪愿只要对他好一点,便是让他掏出来心,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双手捧上的……是了,他定然不会叛变!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在哈迷蚩脑中闪过,他又恢复了一丝笑容:“如此,在下便告辞了,无瑕公子还请好自为之,有空了,便回家看看罢。”
“乌伯,送客。”白虚瑕似是不知自己已失了礼数,还未等客人离开,便已经拂袖而去。
哈迷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老乌,摇了摇头,便出了白府。
墨青玄还在睡着,白虚瑕给他熏了“桃李春风”。性淡味雅,于人无害,一钱三分则助人安眠,三钱一分则催人熟睡。若不是深知药性之人,断不会发现这是迷香。白虚瑕撤掉了余下的一寸熏香,坐在床边看着眼前人平静的睡颜。
记得以前即便是在条件艰苦的军中,他睡觉也是带着些许笑意的。如今他却紧皱着眉头,是在担心岳元帅罢?以墨青玄的性子,听到老乌的话之后,便要立刻去打听岳飞的消息,是白虚瑕以自己打探消息迅速方便且更加隐秘为由,让他放心沐浴更衣好生休息的。哈迷蚩在两人回来的第二天便到了此处,可见是早有准备,报讯人一定是老乌,但是白虚瑕怎能怪他。堂堂金国一个万夫长,跟着自己来到宋国十年,不能奋战沙场,不能为国披坚执锐,白白耗去了一个军人最灿烂的年华,何况他做的,只不过是忠于国家之事。
墨兄,若你知道我真正身份,真正目的……你会怎样对我?真是可笑,一个金人,一个金国的贵族,一个从小立志要辅助兄长登上王位、达成父亲遗愿向南攻宋的金国小王爷,竟然要用生命去保护一个宋人,竟然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竟然,会为了他哭泣。
他不愿承认在玉湖山庄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完颜容何时狼狈至此,失态若斯。
父亲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自从有记忆以来,似乎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好像哭泣是懦弱的表现,是会被母亲更加讨厌的理由。身为女真男儿,可以流血流汗,披肝沥胆,但是不可以流泪。开始还羡慕兄长,后来渐渐也绝了那样的念头。待得认识了墨青玄,此人的哭泣仿佛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悲伤了,难过了,痛苦了,就是要用眼泪来洗掉脏污了自己的尘垢。他三番四次想在心里嘲笑墨青玄眼泪的廉价,但却因为自己的无情与冷漠而赧颜。明明自己是那么忘情绝情的人,还偏生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兼济苍生的伪善嘴脸。和墨青玄的真性情相比,他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得到这个人的友情,以命相护。
白虚瑕握了握拳,缓缓站起身来,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轻步出门,从自己房中拿了一些物事,和老乌打了个招呼,头上戴了一顶纱罩帽便出了门。
无瑕公子回到临安的消息并未传开,然而岳飞已被剥兵权经年,众人自然想知道无瑕公子和那所向披靡的碎玉楼弟子的去处。初时还有不少文人墨客等在白府之外探听消息,久而久之,便也只能在士夫楼中长吁短叹。
齐子澄坐在白虚瑕面前,心中惊异而热泪盈眶。他身为士夫楼楼主,消息自然灵通,早已知晓无瑕公子携墨青玄逃亡之事。虽然不知寻医的详细始末,但亦明白这一路的凶险态势非他能够想象。后来两人完全失了消息,他虽心中仍有期待,却也早就相信两人已经陨落。
如今无瑕公子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他怎能不感慨万千。天可怜见,让这二人活了下来。齐子澄颤抖的嘴唇落在白虚瑕眼中,心里又是一叹——自己欠这些人的太多了,他何德何能得到这些人的尊敬和爱戴,何德何能让他们担心忧虑?
“齐兄。”白虚瑕开口,齐子澄便觉一阵惶恐。从前都是以“齐楼主”称呼,怎么今日突然称兄道弟?果然,白虚瑕接着道:“无瑕今日前来,着实有事相托。变也换了称呼,真是市侩。”
“无瑕公子哪里的话!不知所托何事?齐子澄定当尽心竭力。……你们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多谢齐兄关心。这些年来在临安,一直承蒙你的照顾,”白虚瑕这句话一说,齐子澄立刻有了不好的感觉,这人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他摇了摇头,将这样的念头甩出脑外。“士夫楼能有今日气象规模,殊为不易,也能看出你的经营手段,精明远见。所以……所以无瑕想将名下产业,托付于你。”
齐子澄恍闻晴天霹雳,就算当今圣上把公主许配给他,也不会让他这般不敢置信:“什么?你……”口不择言,这士夫楼的楼主毕竟也不过是个聪慧而不失义气的中年书生,“无瑕公子开什么玩笑,我虽然不知道你有多少产业,但是,但是……”
白虚瑕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更是放心:“无瑕知道齐兄定会加以推诿。实不相瞒,如今岳元帅下狱,墨兄与我定是要将他救出,只是现下投靠了朝廷与秦相国的武林高手重重围住了大理寺狱,此役必定牵连甚广,甚至有去无回……我可以死,但是那些田地酒楼,商业票号,当铺钱庄里的千万个工人不可以没了生活着落,更不可以因为在我名下而受到牵连……这么多年,我知道齐兄你虽然被称为一毛不拔,但其实也常常救助穷苦流民,更是在姑苏不远处辟了一处静园,收留了许多孤寡老人。”
齐子澄又惊又喜。惊的是无瑕公子竟然连这等事都知道,喜的是无瑕公子在他面前以“我”自称,显然不想和他再客套。于是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愚兄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子欲养而亲不待,便想为那些老人尽些孝道,以告父母长辈在天之灵。”
白虚瑕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此乃仁孝,更是大爱;生意场上,齐兄进退有度,八面玲珑,取之有道,但却从来不攀附权贵,结交的也都是有志有节之士,如此这般,能在临安城中站稳脚跟,又不落人口舌,招人话柄,可见一斑,此乃智信;士夫楼并非只是书画买卖的敛财之地,而是以弘诗情,扬画意,实乃交流丰盛文化的绝佳去处,此乃礼义。如此,仁、义、礼、智、信、孝兼备,我不将那些店面托付与你,还有谁来?”
齐子澄被白虚瑕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心道原来自己在他眼中竟然是如此,不由一阵激动,只觉得除了元仲山以外,竟然还有人这般懂我,而且此人不是别人,是无瑕公子!如今,他说了这一番话语,让自己怎么还能推辞!
“我若是再推辞,反而矫情!愚兄一介书生,打架也打不过别人,不能出力,也贪生怕死,不能与你们同生共死……但是我定不负所托,将这些人好好安置,让他们好好营生!”
白虚瑕终于满意地笑了,将手中盒子郑重交给齐子澄:“江南二十九处地,四十七家店铺,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四人的生计,从此就交到齐兄手上了。”
齐子澄神色肃穆,结果盒子,又道:“如今既然自称了愚兄,便也想说……你……你不必如此悲观,就算救不出岳元帅,你们也要努力平安归来……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我也听到消息,好几批去劫狱的武林人士都一去不返,再无消息……我知道你计划必然周全齐备,但还是要谨慎,更要惜命,留得青山在……”
“我省得。”白虚瑕已经不敢再接受别人的关怀。看着眼前男子眉间担忧之色,突然想起当年初识此人,他正在作画。落笔时,窗外开着杏花如雪,恣意芬芳,三生不老。
[1]长白山其名于辽金始用,金女真人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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