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女侠,无瑕也是被逼无奈,若你要为夫报仇,只盼你放过墨兄。”白虚瑕穿好了衣衫,又扣上了玉带。云万重看了看那女子,双眼又死死盯着白虚瑕,似要看出什么一般,终于双眼一翻,气绝而死。
六岁那年,两人在坠泪碑故址前相遇。她刚刚拜入岘山门下,还是最小的师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师兄。”她糯糯地唤他。这青苔久磨灭的坠泪碑,似乎已经预示了他们的结局。
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在高阳池练武。高阳池是习家池的别称,西晋永嘉年间的镇南将军山简镇守襄阳之时,常来此饮酒,醉后自呼“高阳酒徒”,故名。她把他推下池中,他在亭边晾晒衣物的时候,丢了一条帕子,却是再也找不见。后来两人常常到池边看着苍松古柏饮酒谈笑,是何等的快意。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鞮。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
山公醉酒时,酩酊襄阳下。头上白接篱,倒着还骑马。
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
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
十六岁那年,他在幽兰寺那棵百年古柏下将她拥入怀中。三岘山之中的上岘,便是万山。在这“神女弄珠”和“汉江女神”的发源地,王粲的故居旁,他们成亲,恩爱经年。流霞洞,啸月台,古冰井,归云岭……每一处都有他们走过的痕迹。
二十六岁,岘山派分成三支,分别占领了三岘山。云万重率弟子占了紫盖山。出嫁从夫,但是她却跟随师叔去了下岘,岘首山。没有人知道原因,只有他和她明白——自从他练功走火,他已经许久没有碰她了。然而派里的弟子,却都开始怕他,都开始议论她。
如今十年过去,他老了,她也老了。她依旧穿着他喜欢的红衣,一如出嫁当天。
听闻他要来截杀无瑕公子和墨青玄,她也连忙赶来阻止,但终究是晚了一些。她甚至没有看到他最后意气风发的模样。也许没有看到是好的,她不想看到他不好的模样。一别十年,最终她还是送走了他。不管他做过再多错事,他杀了再多的人,他甚至不再爱她……在她心里,他始终都是那个在自己闺房摸出丢失已久的手帕,注视良久却没有说出来的温柔少年。
如今他的身体在她怀中慢慢冷却,他的双眼紧闭,再不会用尖锐的声音和她吵嘴,再不会用迷恋的眼神看着自己笔下那个在临安郊外朦胧惊鸿的少年……这一生,也就够了。
“小女子虽然无知无才,却也明白,今日之事……今日之事确是他不对。”她缓缓抬头,看着月色下白虚瑕安静的脸。这个少年当真比万重画得还要好看一百倍一千倍,也比他有权势,也比他武功好,比他年轻,比他善良,比他温柔,比他有情义,对朋友是那么的肝胆相照……但是她依旧不喜欢。
因为不是他……不是那个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揪着自己的辫子让自己喊师兄的人。不是他。
“水沾衣代亡夫向二位陪不是了……”她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庞,在圆月的清辉下似是多了一丝安详静谧,“相识三十年,后来,他就变了……练功走火入魔之后,他就变得嗜杀,又有了龙阳之癖……后来,三岘分家,我便走了……我怎能弃他而去?我怎能如此……”
墨青玄看了看白虚瑕,一个黄衫中年人走近,为墨青玄解了哑穴。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白虚瑕轻叹一声,适才他已经出口称她水女侠,自然是知道她的来历:“水女侠,请节哀……”
水沾衣哀哀地笑了笑,看着地上的尸首,怀中的男子,笑得如此凄艳:“我早就劝他不要练了,以他的天资勤奋,只要潜心本门武学,日后定有一番成就……那么高的武功,那么大的权势,又有什么用?就算胜过武林第一人江山梦,又能有什么用?难道要去做皇帝么?做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她烟水朦胧的双眼里突然闪过决绝的光芒:“黄奇峰,过会好生护着无瑕公子和墨公子离开此处。今日开始,你便是我岘首山的掌门,望你努力习武修身,有日能将三岘归一,不再争斗……”那名给墨青玄解穴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满脸诧异,白虚瑕却放开墨青玄,冲向她。
只是已晚了,正如她来得晚了些一般。她已震碎了自己的内脏,唇边流出丝丝的血来。温柔如昨。
“无瑕公子,你真是如画中人,天上仙一般,让我看了,都好生嫉妒……”水沾衣柔柔地笑着,眼中没有丝毫的怨恨,“万重师兄,你记得不记得,十岁那年你写给我的《云水谣》……‘云在天来水在地,天地无尽亦无期,穷尽碧落与黄泉,生生世世愿相依’……”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眸子里也失去了光彩,却是已经香消玉殒在云万重的尸身上。
墨青玄不懂。
练武之人,修身养性,固气培元,强身健体,为的不就是能够保护重要的人,能够有更强的能力去拯救世人,能够有更久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么?不过是,为了跑得快一些,爬得高一些,飞得远一些……和骏马比肩,登群山长啸,与飞鸟投林……不过是,拉着小白爬上他的竹屋顶上看月亮,不用梯子罢了。
他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练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功,争夺那莫名其妙的排名,而放弃那么多自己早就拥有的东西。
“小白,为什么?”他轻轻地问。
白虚瑕并未感到一头雾水,他知道眼前这个直肠子的少年在想着什么。只是这些,也是他想不通的。直到很久以后,他站在会宁郊外的松林中,仰头看着薄暮沉沉,他才想明白。自己和云万重,不过是同样的人,有一些事怎么也堪不破,有一些事怎么也想不开,于是,为了一些可笑的事情,放弃了真正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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