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临安初雨的约定,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但是我一缕英魂,会伴你左右,待来年,素衣莫起风尘之叹,犹及清明,我们便可回家了。
墨青玄右手以剑拄地,左手捂住胸口汩汩鲜血,突然摸到怀中一直珍藏的物事,心下一片空明——我墨青玄何等样人,怎能死在此处!适才竟然那般没了求生念头,这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小白,面对师兄,面对师父!念及此,他仰天长啸,周遭金兵见他重伤若此还这般勇猛,无不骇然。苦战中的岳云等人听到此等壮怀激烈的啸声,心中无不感慨万千。担心着这少年,记挂着这少年,又为他的坚忍所倾倒。墨青玄眼见身边的金兵将自己围在中央,却恐惧不前,无一人胆敢冲来结束自己单薄的生命,不由嘲讽地哈哈一笑,仰天摔倒,再也支持不住。
白虚瑕来到他的身边之时,这个骄傲吵闹的少年正被踟蹰不前的金兵重重围住,静静躺在流满鲜血的土地上,全身布满尘埃,沾满殷红,仿佛从沙土中开出的一树钢铁的花朵。这些前线的金兵无一认识白虚瑕,只是见这原本站在宋军城头指挥若定,从未上过战场,天神般尊贵出尘的少年,竟也是这样好的身手,似是瞬间就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一直平静的脸上却罩着寒霜,那层冰霜之下,却又是不寻常的潮红。他轻薄的嘴唇微微颤抖,坚定而光洁如玉、让人怎么也看不出想不到会武的手指,捏着那一路披荆斩棘未有丝毫停滞、夺去无数人性命的软鞭,此时竟也在微微颤抖。
金军似是被这少年公子的气势所震,竟然无故地退开一丈去。若说墨青玄的霸气让他们心惊胆战地怯场片刻,但又会因为战士的尊严而重新战斗,白虚瑕这平静的冰冷身影,沾血的纯白衣衫,给他们的感觉却是极北冰寒的朔风。像家乡冬月的白毛风一般,让人动弹不得,只能退避三尺,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躲避这森森冷意。
白虚瑕下马,跪下,在墨青玄的身边。他们又离得这般近了。好像并非是生与死的距离。这样的距离,就如那夜临安的冬雨中,梅花之下他们的距离。是一段梅枝就可以连接的距离。
这个完全沉默了的少年,面容平和,丝毫未带痛楚,甚至还有一丝嘲讽的笑容,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
白虚瑕有些怔住了。他低声唤他。
墨兄。
黑土公子。
神笔圣手。
黑猴子。
饭桶。
墨青玄。
这是他第二次唤他的名字。第一次的时候,白虚瑕其实是那般生气,在天目山下梅家村的竹林里,那少年纯澈的双眼让所有翠竹都失却了光彩。他怎么可以轻易就相信别人呢,何况这个别人,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那是自己认识的人。
如今的第二次,他更是生气了。这个乱七八糟的人,总是让自己生气。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生气了,所有的气,都是因他而生的。他改变了自己那么多,真是糟糕透顶。
如今,他又生气地唤了这个人的名字。但是这个人,却没有像上次那般,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用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他,重情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让他瞠目结舌的幼稚句子。他只是这样沉默,这该死的沉默,难道是他和自己学的吗?
踏雪警惕地打了个响鼻。白虚瑕仿若从梦中醒来,一手拽起墨青玄的身体,一手握缰,再流利不过地翻身上马,冰霜一般的双眼一扫,金兵竟然鸦雀无声,踏雪奔处,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因为金兵都能看到,这神人一般的白衣公子的眼中,竟然有元帅的神情,只是少了一分豪气,多了一分决绝。元帅每次征战之前,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让他们敬畏不已,让他们欢呼不止,让他们有了战斗的勇气,也让他们有了臣服的忠心。
挡我者死的神情。
白虚瑕纵马而去,背后响声震天,正是岳云等人奋起神威,杀得金军鬼哭狼嚎。他匆匆低头瞥了眼墨青玄的伤势,墨青玄脸上酣战的潮红逐渐退去,愈发惨白,额头满是豆大的汗水,印堂又窜着一股黑气,伸手一按,估计箭簇虽未透背而过,却已没进墨青玄胸前至少两寸,不知金军中是何人有此等手段。探手一摸,渗到指尖的全是腥臭扑鼻的黑血。白虚瑕眉头一皱,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玉瓶,也不心疼,哗啦啦如炒豆一般全往墨青玄口中倒去,再一捏下颌,墨青玄口中生津,雪白的药丸立时便化了。
白虚瑕看着墨青玄额上的黑气不再蔓延开来,终于稍稍松了眉头,突然又一阵恍惚,无从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自己就如梦游一般,竟然将他带了出来。
他应在城楼上沉着观战,面无表情,或者隐隐含笑。然后伺机杀了岳飞,和四叔回去家乡,回到冬日里会有漫天大雪的北方,再也不用打仗,再也不用背井离乡,再也不用如此痛苦……
记得每次四叔胜仗回来,便一定会来府中走一遭,看看两个最喜欢的小侄子,四叔虽然封王拜帅,但从未奢骄纵华过什么来,还会和手下将士,坐在空落落的高天之下,唱一首老人们传下来的《扬燕麦》:“满满的呀,斟上酒呀,洒三杯,我与英豪的你呀,争啊,争凹凸。第一杯呀要敬给我长白的老祖宗;第二杯酒呀要敬征程的银术可[1],第三杯呀,我们干上干。”诸位将士都仰头干上一杯酒,然后开始划数字猜拳,谁输了谁喝,他和兄长在边上笑嘻嘻地看,从未见过谁赖账过……兄长曾也窜了进去,那时候还当千夫长的老乌便会笑呵呵地唱:“一马车呀三马车,下面坐着三朵花。”四叔就会跟着对唱:“她是金花银花和梅花,我的老疙瘩[2]呀、老疙瘩,左邻右舍把你夸,你喝完一杯我再夸。”两人一笑而尽,却故意不让兄长够到酒杯……
白虚瑕摇摇头,尽量摒弃脑中突然出现的回忆,尽量忘记曾经的安逸和美好……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回不去的过去罢了。而如今,他身在战场,身系千万人的性命,肩负着灭宋的重任……而他,而他竟然为了身边这个少年,放弃了一切。
墨青玄的身子横在马上,除了得知木景莫死讯之时,白虚瑕从未见过他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原来这不可一世的飞扬少年,也有这般脆弱无助的时候——这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呀。
踏雪疾驰。战场的喧嚣越发远去。原来离了战争,四下竟是这般安静恬然。这片金军宋军你争我夺的土地,七月的郊野,落花时节,浩淼烟波,无边青草,好似前路没有尽头一般。虫鸣阵阵随着马蹄声近而再不可闻。白虚瑕无心观景,只是脑中乱成一团,四下无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而低头看去,墨青玄脸上的黑气更加重了。
夕阳似血。这场大战原来已持续了四个时辰。白虚瑕光洁的额头竟然有汗,蓦地一阵风吹过高草,吹过他微颤的背脊,寒意直上,他才发觉自己竟然衣衫尽湿。突然想起墨青玄调侃自己冰肌玉骨清无汗,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而那少年卧于马背,人事不知,竟是少有的安静场面。
白虚瑕咬住渐无血色的嘴唇,面上却是泛起一片红润。他催马疾奔,将朱仙镇抛在身后,将宋军金军抛在身后,将四叔抛在身后,将所有的一切抛在身后。只有眼前这少年,才是自己一心要保护的人。他的背影渐渐融在殷红的晚霞中,只有这天涯般遥远而渐渐沉重的夜幕,毫不留情地扑向这疯狂屠戮的尘世人间。
[1]英豪。
[2]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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