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他还不能确定,南门?星真正将?她的灵魂首次召唤入这片外人难以闯入的幻境之中的时日,那么这一刻,他心下便?已有几乎能够笃定的思量。
至少,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的时光,是绝对当不上“曾”这一字的。
她身上萦绕着太多的秘密,与那些缭绕的迷雾疑云相生相伴的,便?是她比起常人更灵动狡猾的心思。故而,他宁可她不回应那些日日夜夜啃噬着他心房的狐疑与惊怒,也不愿听她对他诉说?那些对着任何?人都可诉诸的狡辩与欺瞒。
在罕仕口中得知南门?星与姜芊之间的一切之后,他便?强行压抑着心下震怒惊异,放弃了即日便?不顾一切也要将?她带回身边的念头。
他知道,哪怕他当真如此做了,也无法自根本上阻断她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身边。相反,他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透明的隔阂越砌越高?,以至于?此生都难以奢求自她口中得到他真正渴求的实情与真相。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他想要的,比起想象中还要多得多。因?此,他等得起。
既然她的灵魂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莫名脱离肉/身进入南门?星所建立的幻境,并且有能力在他不知情之时无声无息地回到身体?之中,在日夜交替的微妙间隙之中巧妙地来回逸散,竟在这几日里未曾显出半点破绽。
那么只要将?她的肉身妥帖地照顾好,她不出多久便?会自己回到他身边。
至于?她与南门?星……
柏己缓缓垂眸,掩下眸底一片翻涌的沉郁暗芒。
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会让她一件一件地在他身上展示给?他看。
温萝敏锐地察觉到,南门?星归来后不仅并未负伤,反而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难以自抑的几乎称得上得意的喜色。
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在她的想象之中,但凡南门?星与柏己对线,那么她的身份暴露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一旦得知他心下所爱之人,竟是早年与柏己曾上演过一场如今已鲜有人知的旷世之恋的公羽若,以南门?星的性子,发觉自己竟爱上昔日大哥的女?人兼将?他一剑战败的对手,一个控制不住赐她一份新鲜出炉的盒饭都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却没想到,他面上不仅并无愠色,那双寒凉黑寂的眸中,反倒若有似无地流转着淡淡的星芒般璀璨的光亮。
愣神间,南门?星已三?两步轻巧地欺近她身侧,行走间掀起的微弱气流裹挟着一阵幻境外拂过的清冷。他开?口的语气却不似周身气息那般清寒,带着浓郁如糖霜的甜腻,状似无意地开?启话题:“阿芊,关于?柏己,你有什么想法?”
顿了顿,他微微眯了眯眼,再自然不过地扬唇,“什么都可以。”
随着南门?星的试探,温萝脑中灵光一闪,层层叠叠缭绕的疑云霎时被一片耀目的光芒蒸腾驱散,点燃她因?近日疲累而略显迟缓的心绪。
虽说?柏己已清除地知晓她有着灵魂离体?的“特殊技能”,可在南门?星看来,哪怕姜芊当真与公羽若共用了同一簇苍冥邺火,也完全可以被理解成公羽若的转世。甚至,这才是寻常人甫一听闻这种巧合之后,顺理成章反应到的第?一个念头和解释。
或许,在南门?星眼中,“姜芊是公羽若的转世”这一事实,于?他而言不仅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痛苦不堪的折磨,反倒是能够极大地取悦他的蜜糖。
——那个令柏己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深爱之人,此刻满心满意爱着的人,却是他。
这种难以言明的愉悦在南门?星与柏己二人之间繁杂的纠葛之中无声地缠绕,不断地汲取着养分与生机,直至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模样。
不过,柏己竟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倒是令她多少生出几分愕然。但不论如何?,至少今日她原本险些放弃的难关,便?可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顺滑方式安然无恙地度过。
——不论南门?星如何?多疑如何?试探,她在他面前?只要装傻即可。
思及此,温萝抬眸,似是对“柏己”这两字提不起半点兴趣,以至于?在一片汹涌的担忧之下竟硬生生忽略了他没头没尾的问话,假意关切地自顾自忧心道:“阿星,你没受伤吧?”
南门?星并未开?口,唇畔却不自觉上扬,微凉的指尖轻轻拢住她的。
当年那个悲悯地垂眸睨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孤高?仙子,竟在兜兜转转与纷扰无常之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连带着将?那一份炽烈深刻的爱意一同,尽数浇灌在他龟裂干涸了百年的心房。
她不再是那个令柏己爱而不得的公羽若。她是他一个人的阿芊。
“我?没事。”
南门?星低垂眼睫,烛光朦胧了他精致得过分的脸廓,似是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少年郎一般,眸底是能够溺毙她的柔和与难以言明的光亮。
顿了顿,他倾身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柏己恶名昭著,暴虐残忍,不是什么好人。”
南门?星微微一笑,“阿芊,日后若是遇见他,你可务必要躲得远些。”
温萝:……这么光明正大地上眼药真的好么?
更何?况,他此言几乎是已经将?他心底对于?蔺妤的恶意不加掩饰地言明。他依旧并未放弃将?蔺妤的生魂抹杀,并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用作为姜芊重回世间最合适的身份和容器。
不过,如今的她已有顾光霁和柏己两大保镖坐镇,显然没必要再忧心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温萝乖巧点头,主动倾身在他蕴满幽然昙花香气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道:“好。”
皎月当空,在一片深谙的天幕之上无声地悬垂,和着漫天闪烁的星芒,似是投下一层朦胧的纱幔,悄无声息地笼罩冰封千里的皑皑雪原。
回到苍冥殿中,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因?先前?妄动修为而变本加厉席卷而来的钻心蚀骨之痛,几乎能够击碎这世上最为坚韧的意志。
柏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终是支持不住地猛然喷出一大口血。血雾似是一朵于?冰川雪原之中幽然绽开?的血梅,在空气中拖拽出一片迤逦瑰绝的痕迹,如星雨般簌簌坠落。
那口被他艰难咽下的,不愿让旁人察觉的虚弱,终究在他肆意妄为的行径之下卷土重来,更迅疾、更猛烈地缠绕上他千疮百孔,却又因?着一抹几乎可令日月失色的执念而顽强重塑的身体?。
罕仕循着动静赶来,望见他一手艰难支撑于?玄铁立柱,一手死死紧扣胸前?衣料,发丝凌乱唇畔染血,面色惨白几乎下一刻便?要离去一般的虚弱模样,心惊肉跳地上前?扶住他,高?声道:“来人!”
“不必……”
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连带着愈发多的几乎无尽的血液自他线条凌厉的唇畔溢出,柏己难耐地皱眉,艰难道,“她在哪?”
这个“她”,自然是失去灵魂之后陷入沉眠的蔺妤。
罕仕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团郁结之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其中,难受至极。
柏己不会知道,他此时一反常态的惨白在旁人眼中,是如何?令人揪心的模样。
一个向来强势得似是永不会被击垮的男人,此刻却长眉轻皱,呼吸凌乱,面如金纸,形状优美的薄唇旁拖拽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痕,这份从不显露的羸弱在沉默的隐忍之中难以掩饰地爆发,无言中昭示着他此刻前?所未有的虚弱。
或许这份痛楚,不仅仅来自于?天道无情而冰冷的惩罚。
罕仕深深吐出一口气,到底并未再说?些什么,冷声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安置在了您的寝殿之中。”
“嗯。”
柏己淡淡应了声,右臂微动,挣开?罕仕死死扣在他身上的力道,轻描淡写地缓步向殿外行去,“不必跟了。”
君上发话,不光是罕仕,就连方才应他开?口传唤而接二连三?赶来的魔族侍仆也条件反射地钉在了原地,只得眼睁睁望着那个颀长的玄色身影缓缓与一片烛火无力照拂的阴翳融为一体?。
回到空无一人的寝殿,浓重的玄色无声地倾压,满室墨色滚着金丝的纱制床幔在他行走间掀起的微弱气流之中,如天边涌动的浓郁云霞般无止境地摇曳翩跹。
周遭并无旁人,柏己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一步一步靠近那张宽阔的床榻。
他轻轻垂了垂眸。一片沉谙的色泽之中,一袭烟粉罗裙、肤色白皙的女?人显得格外显眼。
床榻之上的女?人身型曼妙,并不熟悉的面容在这一刻却似乎染上了什么玄妙的气息,无端令他感到几分令人心悸的依恋与无奈。而她双手合拢于?小腹上平躺的身体?,则被他随意侧坐于?床畔投落而下的瘦长阴翳尽数拢在其中,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单薄。
柏己无声地轻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挪开?视线。
该为这一幕愤怒的心,竟不知缘由地在一片渐次逸散开?来的疑云之中莫名平息了下来,仅余一片堪称冷静的平淡。
和衣在她身侧躺下,动作间再次牵扯到几乎无一处安好的内伤,周身霎时被一片细细密密的痛楚笼罩。柏己轻轻一皱眉,唇角下意识因?隐忍而紧紧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将?一旁沉睡一般无知无觉的女?人拢入怀中。
“该拿你怎么办……”
轻叹骤然湮没在一片如死的寂静之中,空旷的大殿之中,仅余一片火星飞溅的噼啪之声。
那如有悬江倒海之势的痛楚似是一把?钝刀,日复一日耐心地辗转碾磨着他艰难维系的神智,这一刻,终究在柏己三?番五次妄自运气而肆无忌惮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病气之中,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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