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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冷云番外(2 / 2)

是我忘了,便是他忙碌得一月之中也不过几日停泊家中,我却还有泠儿作伴。

而今夜,是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以为我能做得足够淡定大度,我以为我已想得足够理智透彻。可原来横竖都是一刀,没落下来时,再多预先准备,都是渺茫。

寂静里忽响起脚步阵阵,隐约传来婆子低声道喜,又叫送水进去。悄怆幽暗中有泪淌落,怕伤了孩子连忙伸手去抹,泪滴便砸在手心里。

我终于懂得了母亲,懂了她的静,她的执,她的哀戚,却是以这样感同身受的方式,眼睁睁看月色清稀,罗裙层叠委地,皱成一川烟雨。

日色渐明后,泠儿红着脸过来,眉眼间染着春意水色,头上挽了妇人发髻,像是新荷上滚动的露珠,倏然有了女子的娇柔。她俯首递了茶,却抿唇唤“小姐”。

“往后该叫姐姐了,咱俩自小要好,如今真的成了姐妹,得一起好好服侍,为大人开枝散叶。”

我执着她的手看她亦喜亦悲,也知自己满脸憔悴疲惫。

第一次,可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些不得不端的姿态,不得不拿的样子,明日对着万春儿,依旧得做全套。

还不及那一声“小姐”来得真挚。

随着摄政王拓土挞伐,长安仍是旧都,但整个明国的重心渐渐向东南辐射。

我怀着思宁到八个月上,夫君随主上出征,玄甲束襟袍,尘霜染征衣。

他隔门同我道别,担忧和歉意像是总也说不完。而离愁别绪、千言万语,我能道出口却只有一句“放心”。

时未过境已迁,我想起写在他手心里的那句“信你”,心境却不仅是少女的百转柔肠。

可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一道儿,候他归来。

家中一无长辈二无男子,渐至瓜熟蒂落时,我本去了信请母亲前来照应,谁知路上又闹盗匪,绕行寻路误了几日。而盼着早日得见天光的孩子,便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世上。

虽然产婆和乳母都是提前备下,只没个正经主子坐镇,满宅子仆从下人便没有主心骨一般团团乱转。

生孩子实在是天下最为狼狈的事。思宁算是听话的,可急遽的闷痛从腹底蔓延至腰侧,仍将脏腑绞成一团,像一场漫长的碓磨锯凿,锉斫刀割,恨不能将人由内而外裂成两半。我慌乱地抓住泠儿的手,在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痛中几乎将牙咬碎,“我和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可生孩子又实在是天下最为神圣的事。我看着产婆在满手血污之中托起的生命,又觉得脱力的身体中涌入一大汩暖流。

等到小心翼翼勾勾襁褓里柔软的掌心,被虚拢的小手攥住手指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小的一团儿,攥住的就是我的心啊,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好看……”

初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唯有一丝美中不足的忐忑,我诞下的,不是夫君与父母亲盼望的男孩儿。

(五)昨夜西风凋碧树。

等那个“身为人父”的人回来,思宁已经咿咿呀呀能偶尔发出一声半声“迭”了。

泠儿边逗着他边嘴上玩笑着不忿:“明明夫人辛苦受罪,凭什么他先会喊的还是大人呀,我不服!”

“不服什么?”他边说边挑了帘子进来,“隔老远就听到了。”

“不服咱们思宁呀,长到八个月了,才头一回见着父亲。”

哪儿还用我说,自打着进来,他的目光就黏在我身后的摇篮上,再也没有移开。

他在紧张,紧张到在扶上孩子摇篮的时候,连呼吸都轻轻收敛着,想碰又不敢碰。

这一走大半年,整个人黑瘦了不少,眉宇更见锐利,可眼中的疲惫与温暖交织在一起,半暧半明像碎玉融冰。

泠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下去。

他偏过头哑声唤我小字,那缱绻的珍惜和感激都是真实,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依旧没有能逃出我的耳间:“我原本想好了叫思平,愿主上靖平四海,天下归心,只是太硬朗了些,还是你起的思宁好。”

“万姨娘生的哥儿,还没起名,不如就叫思平?”所有无法出口的酸楚,都已在心间凝结,可我脸上却依旧是笑容。

“悠悠,都是家里的孩子。”他握紧了我的手,“是我们的孩子。”

淮南已定,明王迁府,夫君为了这事回来,待各项事宜齐备,便扈从明王先行。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受旅途颠簸,又拖家带口一道定居淮南。

思宁刚刚学走路,每天摔几个跟头还是不安分地到处跑,思平还抱在怀里,小小的娃娃见了人便晃动着,小胳膊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才一年多过去,从疏落单薄的两个人变成“拖家带口”,连带着话题也绕着两个婴孩来来去去。后来我又怀了思南,夫君屡屡同我畅想孩子们的成长,春日里孩子们在青碧的草野上奔跑,松开牵巨大纸鸢的丝纶,夏荫中手牵着手乘轻舟拨水、展臂摘莲蓬,深秋的枫叶林传来哒哒马蹄和清泠泠的笑语,寒冬飘雪时节便一个围炉读书,一个对窗刺绣…

若是光阴肯动人,谁不盼着这般岁岁又年年?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江月年年相似,不知更待何人。

转过年不久,消息传来,夫君终于寻到了主上的心上人,主上自徐州前线星夜赶回,将那位顾氏小姐迎进家门。

夫君很是唏嘘,他们私下里依令寻人,年复一年找下来,都不免生出绝望,可主上每每闻讯失落,又每每一口咬定,只道他的姑娘,仍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待他相救相守。

只有寥寥亲信心腹知道,这二分天下,每一寸土写遍了威耀四海的摄政王寻妻的执念。他们甚至不敢多想,等到江山靖平,若是依然没有夫人的消息,主上未尝不敢舍身相随,碧落黄泉。

如今虽是耽搁十年,主上已过而立,夫人也二十有四,却各自不肯嫁娶,遂总归得偿夙愿。

也算终有回响,不负念念。

时光不能磨洗、流离不能斩断的感情啊,像极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美好向往。

而没过许多时日,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那时主上夫妻同车从徐州归来,夫人刚刚诊出身孕,夫君便同我商量着让我前去陪伴照料。

一起来的另有张大人的两个姬妾,主上换我几人上车,自己跳下来时仍面朝着车厢内,细细叮嘱着“我就在前面,有事儿叫我”,像是半刻也离不开似的。

我见主上不多,还是第一遭看到他这样眷恋柔软,明明周围人往来络绎,他眼中却再也瞧不见旁的。

入他眼的是个清丽舒徐的和善人儿,谈不上什么光艳动天下的风姿,却带着些秋月朝华的韵致,没有颐指气使,也不曾恃宠生娇,是值得相处的好脾性。言辞之间稳重得体,独独谈到主上时格外狎昵自如,那一声“劭哥”婉转又烂漫。

直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在她心里从来不是上位的新贵,甚至不是敬之畏之的夫主,而是青梅竹马旧时光里,一起走过来的弱冠少年。

等到听夫君细细叙完这一路的故事,惊心动魄之余似又在意料之中。身居穹隆之上,俯览山河颜色的人,原来也会深陷尘寰烟火,俯首低落至埃土里。再思及这别久情长的许多年,仿佛正是理当如此的事儿。

说纯然不羡慕就是自欺了,距我懵懂梦着鹣鲽连理意,也不过仅仅两个年头。

可已再不是会读着话本子移了性情的身份和年纪,亦不愿在奢想与强求中徒生无谓的自苦。

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要么就牢牢站到这世界的顶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么只能淹没在滚滚洪流芸芸众生里。可前者如何能初心不负,后者又难免贫贱夫妻百事哀。

——况且不是谁都当得起比海更深的感情。这背后有多少惨淡多少怆然多少血光多少白骨,怕是无甚城府的夫人,根本不会清楚。

也唯愿她永远,不会清楚。

静姨娘是上头赐下来的,自然只能收着。

想来既已有了万姨娘,即便没有这一遭,慢慢也会再有钱姨娘、孙姨娘、李姨娘,并无什么分别,总翻不出天去。

雍朝和亲来的宗室贵女,却没什么“贵女包袱”,反而分外灵动耀眼。两颊浅桃熠熠,双唇娇如点樱,阳光斑驳的碎影散落开,都如同飞落的花瓣在她的发间轻笑。

若不是相遇在这同一方府宅里,我该是感怜于她的。

可正妻与宠妾之间天然泾渭,而她雀跃明媚中时不时隐现的锋芒,又令人疑窦冷热分明的两副面孔,是否藏了两种心肠,为人母亲就难免想得更多了。

那时我又怀了思佑,也同夫人走动渐频——两个孕妇之间总有格外多共鸣感。可多事之秋,她本身在个屡屡被人算计的位置上,好似什么魑魅魍魉都轮番跳了出来,刺杀下毒一类狠毒伎俩层出不绝,连带着我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安稳几日,听说主上独自带夫人出城去赏红梅,我抬眼看插瓶中的梅枝,花期未过却已生了颓色。

前两日无聊翻《漱玉词》,正瞧着一句“梅定妒,菊应羞”,想起两年前常开不败的桂子。前人已然如此,又如何能…不妒呢?

这天新雪映得日光格外晃眼,我不记得如何从书房外落荒而逃的,也不记得怎么跌跌撞撞回到主屋的,只记得撑着门框慢慢弯下腰来,又被流春扶起来靠坐在床沿上。

两个丫头惊得不轻,赶着绞帕子的绞帕子,劝慰的劝慰,大约是我脸色实在吓人,甚至小声地议着请大夫。

她们不懂,难受的不是身子,而是胸口开了个小洞,冰冷冷的风灌进来,撕扯成个张牙舞爪的窟窿。

荒唐,荒诞,荒谬!

万姨娘安分守己,泠儿又与我同心,此前并无内闱之争。静姨娘来的时日短些,年轻鲜活,一口娇娇嗲嗲的莺声,便是身为女子,听着都格外熨帖,他贪个新鲜也算不得什么。

可我从不知,他于男女之事这么急切孟浪,半点没有体面体统,在书房里都能做出白日宣纵的事情来。

——便贪个新鲜…到这份儿上?

又或者,的确是我沉闷无趣得狠了,倒是难为他将就许久了。

仔细算算,都是贵女出身,金陵还占着正统,新人又年华正好,除了个虚无的先来后到的名分,仔细论下来还真未必及得上她了。

你当是自视清高,如何知道仍有相争的资本呐?

不坦诚日积夜攒,不过骗过一个自己,倒是装什么不争不抢不怨不妒的贤德人儿。

不过端着风淡云轻的笑面,粉饰镜花水月的太平。可浮于表面的“算了”,从来不是发自内心的“坦然”。

未嫁时父亲身边也少不了衣缳香影,那些争来夺去的计较、发落妾室的手段不是没见过的。结果是父亲越发远着母亲,结发夫妻凉薄寡淡得让人心寒。

可哪怕不得不站在个同样的起点,我却仍不愿同他走到那个可悲的终点。

此前不是没有下人悄悄议过静姨娘得他欢心,还是我亲自压下去的,既然起码的规矩并没什么错处,便从不愿也不屑无端苛责。

——能尽人事所谋夺的不外乎地位,而需尽人事去谋夺时,感情却已然走远。

多天真啊…

自作多情是我,鬼迷心窍也是我,胆怯又懦弱是我,犹豫又多虑也是我,可这样的我,内心隐秘、一隅偏安,无论如何仍存着些微薄的希望。

为了凡俗夫妻难得知己的幸运,为了短暂的、交颈抵额的燕好时光,为了那声意味深长的“缘分”,也为了那句晦涩恳切的“不同”。

我原来,当他与我一心的。

“只是沙子迷了眼。”我扯了扯嘴角,不用揽镜都知道笑得比哭更难看,“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

后来事态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静姨娘面对夫人依旧不知轻重,“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见不得别人服侍,如此善妒就是七出的罪过。”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往人心窝里戳。

一场尴尬,尽管夫人表现得浑不在意,可我的后颈,却早已凉透。

命静姨娘闭门思过,我思量处置却陡然感受到难以衡算的掣肘。耳濡目染了夫人如何被主上捧在心尖上,分毫怠慢和挑衅都是给全家招祸事,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到最后只得让落月去门房上候着他,再一同议个交代。谁料想,小蹄子掐着点儿哭哭闹闹先把人截了去。

久违的争宠路子,不知该叹声索然无趣还是赞句精彩纷呈。落月低头来报时,我忽然明白了心灰的滋味。

书房的响动撕下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更被此番选择直接扯了个七零八碎,落了满地狼藉。

桌几旁剥了几个瓣的橙子静静躺在那儿。早不是囫囵的一整个儿,少一个瓣同少两个瓣其实也总还能下咽。可若是发现其中一个瓣儿变了质,便连整个橙子,都不想要了。

“…随他去吧。”我闭了闭眼,手里掐着泛紧的额角,实在受不了满室噤然,“便是为了静姨娘受了委屈过来问罪,也是一样的。”

橙汁溅在指甲上,晕开一抹糜烂的薄黄。

(陆)斜晖脉脉水悠悠。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静姨娘。大概是处置太快又太利落,传闻衍生出很多模样,两个丫头说起来都解气地磨着牙根,神叨叨念一句“不是不报”。

其实他第二日又来找过我,难得踌躇着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简略说了主上的意思和料理的方式。

事后想来,我不愿同他讨论处置爱妾,又愧于面对自己治家不严的鸵鸟心态,正正撞上他负疚于全然不知静姨娘娇狂,也唯恐我视他凉薄的复杂心思,竟是谁也无心多言。

直到旬日后的又一个别离,这个话题都成了我们无法触碰的禁区,小心翼翼得仿佛这个家里从未有过静姨娘这个人。

而很快,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这一年的除夕笼着凄然的血色,令人格外心惊胆寒。

初一甫过子时,难得晚睡的孩子们才吃过更岁的饺子,被底下人带着在中庭里边消食边看燃放的烟火。此起彼伏传来城中欢渡新岁的喧嚷,一片盈然的年节喜色里,跟着他出门的小厮惨白着一张脸进来报讯。

“…说是前去宫宴的路上遇了刺,受惊早产。除夕时摄政王和大人都赶回来了,王妃眼看是不好了,小世子的情况还不清楚。摄政王痛极昏厥,大人忙着寻机劝慰和料理后续事,让我先来报个信,夫人身子沉,心里要先有个底。”

手中的青花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甚至没人顾得上收拾,连身边人都各自沉浸在那人难产辞世的骇人消息里。

我脑中纷纷乱乱,一会儿是初识岁月眉眼低垂的芙蓉面目,一会儿是她为我出头申斥静姨娘,虽然不喜以势相欺却仍摆出的凛肃仪态,一会儿又是她年前和我约着上元时再小聚,还说孩子们年岁仿佛,正该多亲近些的和婉音容…明明,明明是个值得幸福的人。

是谁,断送了?

漫漫生离与念念情深,到头来强求了一载合欢。坚信的苦尽甘来云破日出,只是时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此后只得黄土一抔。

死别容易,山盟空负相思地。天道无常如斯,一眼万年未必换得一人百年。

我打了个寒噤,而泪比言语来得更迅捷真实。

这一夜在纷乱与惊惶中过得极快。天光破晓时,府里上下披挂的红色被撤得干净,丫头们齐备了祭品,我换了素衣,撑着梨木扶椅站起来,两条腿像是堆了软泥,步步虚浮。

他同僚内眷,相熟太多而知己寥寥。我自问侍她之心含了谦恭的距离,可她待我之意却体贴拳拳更甚。

哪怕私祭不怎么合规矩,也必不能负这一份心。

临时搭出的小案台低调而素简,品阶封谥未定,便干脆空置无字,反正一场相交,若她有知,也是明白我的。

我松开丫头们的手,在灵位前端正跪下拈香为祷。纸钱毕毕剥剥在铜盆里窜起火苗,我眼前蒙蒙然尽是灼目的亮,再也忍不住恸哭不已。

哭到恍惚时忽有人挽住我的肩膀,水色朦胧中洇开熟悉的面容,他手忙脚乱抹着我的眼泪,叠声道:“我回来了,悠悠,不怕。”

不怕——与悲痛搅缠在一起的另一种情绪,我在孩子和下人面前都小心藏着的另一种情绪,是怕啊!

谁也不知道她的亡讯之后,会是雷霆一怒伏尸百万,还是死生相随换日改天。我不忍也不愿将她想作红颜祸水,我的家却切切实实承着这场未至山雨前的满堂疾风。

如何能不怕呢?

这怕不能不想,又不敢示人,只好借着凄清祭堂点成那星子摇曳的火苗,在空无一人时迸发成哀恸的嚎啕。

而他回来了,他说,不怕。

咫尺之间,他的双目亦熬得枯红,眉宇间的皱印深得即使放松下来,依然留了淡淡的刻痕,脸颊上还淤着块儿明显的青。显而易见是劳心劳力的结果,没准儿还承了不能宣之于口的迁怒。

我知道我在颤抖,而他也是。从嘴唇到眼睫,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他的手臂缓缓用力,直到用一个不会箍痛我却是最大的力量将我抱紧。

他知道我在害怕,而他也是。我没能立即懂得的他的害怕,思及这几个日夜里他经受的事也不难有个定论——这害怕多半是关乎我的,或许还有孩子。

我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布料上沾着冬季的霜露,更深处却透出他炽热的体温。

哪怕什么都不曾改变,哪怕未来依然无序,哪怕我们之间还没有完全摆正,哪怕需要面对的仍是数不尽的死结,可那个瞬间,我像是梦幻一般,不再感受到埋藏在巨大哀恸之下的恐惧与惶惑。

他是我同心一命的依傍。

后来才知道夫人和孩子都被邬夫人圣手抢了回来,龙凤双生凑了一个“好”字,过程虽然格外险,结果总是圆满。至于这场乌龙…

“怪我。当时简家内院传出来的消息,在场所有稳婆医师都束手,主上进产房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我就当了真。又怕你乍听了外边乱传反而更忧心,早知道虚惊一场,也不至于吓着你了。”

他动作轻柔地掖紧我的被角,侧脸倾身下来,有呼吸缠绵落在耳畔:“你从没说过,孕育孩子是这么惊险的一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思宁心疼我…”我无意识地摇摇头,除夕本来就忙乱,守岁熬了大半宿,又惊怕了这许久,骤然舒了那口气,整个人都笼在巨大的不真实里,浑浑噩噩的。

“可我不知道。”

——怎么办呢?在我几乎不愿再一个人虚无地固守那点微薄愿景的时候,他竟然说,“可我不知道。”

这话一落下,我像是醒了,又像是沉浸入一层更深的似梦非梦里。

“我好像习惯了你妥帖照料家里的上上下下,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苦楚和难处,是我不知道的。”

那双眼中交织了遗憾与疼惜,话里平静又温柔。

我扯了扯唇角,若是以往,大约会笑笑再娓娓道一句诸如“理当如此”或者“都是分内事”,可心里像是铺了层细沙,寸寸向下塌陷着。一个声音如蛊惑一般浮现出来,疯狂的叫嚣着,那就让他知道吧。

那些未肯随时间消逝的,违逆身份和教养沉没于心底罅隙的心事,都…让他知道吧?

我又听到了叹息声,才发现辗转反复的纠结在恍惚间说了出口。他将额头凑过来对着我的额头,无着无落地垂下眼:“我曾经多么感激上苍,是你与我一同走这半途人世。可我也会觉得难过,我都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有纯粹的笑了。”

那个蛊惑一般的声音轰然炸开,看吧,其实爱重从来都在,只是彼此之间的坦诚并没有爱重那么多。

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其实不太能记清,或者潜意识里也不愿记太清。哭哭笑笑间反而混沌得很,很快沉进黑甜的梦境里。

一晌好眠。

再醒来时胸口麻木郁燥的浊气清明了大半,窗外天光大亮,过午的日头顺着妆镜折散在床前,透过帘帐晒得人心上又酥又痒。

我惊了一跳,来往拜年的初一,居然就这么睡过去大半…又怪丫头们没有早些叫我。一掀被子起来,手心还攥着他一幅袖角,割开的缎面齐整又平顺。

这算什么,想不到我还有作董贤的这一天?

“大人说夫人乏了,都不许我们吵夫人,还说外面年节走动留了靠谱的人,夫人不用操心。”流春上来打帘子,虽然竭力压着,面上仍带出不少外溢的喜色,“大人巳时走的,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

想想也对。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夫人这次遇险的内情未清,影响太大,同前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金陵已下,大芫的气数算是尽了,主上这个位置,从来只闻更进一步,断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需要善后与布置的,就更多了。

外面的事儿由不得女人操心,可这内院亦有不该瞒他的消息。

静姨娘年前悄悄传了信过来,说是诊出身孕,字字愧悔求恳,意切情真得墨渍都被泪晕花了。那时他还在金陵前线,底下人不敢欺瞒,连同信带收买人的钗环一并呈在我的面前。我无心插手,只吩咐了人“就按她的意思办”。想来那边切切求着让人寻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报,如今多半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我支棱着眉尾吩咐人将年节的红色再挂回来,末了淡淡补上一句:“等到大人忙完回来,便将静姨娘的信递上去吧。”

泠儿正带着孩子们在旁边玩,闻言转头看过来,担忧地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

“总要知道的,毕竟还是他的骨血。”

泠儿不在局中,从来守分寸又拎得清。令人备着私祭的同时,我只嘱了她整理细软,若是真有大厦倾覆这一日,几个孩子便交托给她了。

我从不知道,离于爱而无忧怖是否会成为回首时的惆怅遗憾,而只能愈发感念她同我的情分。

再见他已经第二个晚上,那会儿我刚刚歇下,毕竟六个月的身孕,精力开始跟不太上。屋里灯还留着——差不多也成了习惯,但凡他没有外差,除非明确传了话,不管多晚,总要燃着盏灯的。

我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便被人隔着被子拥住。门吱丫一声响,想来是值宿的丫头自觉退了出去。

翻过身来还没说话,他先皱起眉来:“吵醒你了?”

“本来也没睡沉。”我眨眨眼,觑他神色该是知道了,“可要怪妾身没有早恭喜夫君?”

“何喜之有呢…若非主上仁心,我早不愿留她。”

“又关孩子什么?出生之后接回来也就是了,算着日子,比我肚子里这个只小几个月,养一个两个都一样。”

我顿了顿继续道:“本来没多大事,我该处置利索了不让你费心,可她毕竟曾是合你心意的人。”

他一时哑然,半晌方懊恼:“总归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呀,”我微微抬头,发顶蹭在他下巴上,“可我不愿说什么‘实在喜欢她那样的,日后再慢慢寻会服侍又懂事的’这样的话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独留的那盏灯跳跃的烛芯,像是贴了金错:“我也不舍得听你违心地说这话了。”

他翻身钻进被子里,此后一夜无言。上一次身子不便时这样单纯的相拥睡去,还是未纳侧室之前的事。

一年新岁至,好像有棵花苞在泥沼中挣扎而出,徐徐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春暖花开时,后来成为家中霸主的小姑娘出生了。

有所不同的是,他头一次守在门外迎来自己的血脉。煎熬疼痛之后几乎虚脱的我还没觉得怎么,一家之主的男人先红了眼。

可能是受了主上和夫人启发,小姑娘取名思佑,个中意思没人摊开明说,却成了交汇的眼波里温柔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又经过些许日子,滔天风波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连同这段绵延已久的乱世烽火,一并合进新朝歌功颂德的史笔中。

有些遗憾,因为尚未出月,我是无缘得见新朝帝后并肩登上丹陛的英姿,闻说那场大典巍然庄重,描金飞红。

我倒觉得,尊荣富贵、地位权势,在那两位心里,怕是既不及共伊长远、清晓画眉的相见欢,也不及小庭春老、白发翁媪的清平乐。

至于我和我们?

主上既掌至位,将四卫合为锦衣卫,司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他依从龙之功进指挥使,执掌诏狱,上达天听。

家里陆续又添了几个孩子,谁人都好,只思佑活脱脱长成个混世魔王。兄姐弟妹都依着也就罢了,偏她父亲都宠得毫无原则,倒反过来劝我孩子还小,本该天真活泼,何必拘束了她。

我拘束了她?

本来就生了副飞扬跳脱性子,自在起来越发无法无天,不过四五岁,就能在宫里同长乐公主抢糖人,还把人惹得哭天抹泪的。

…好吧,确实是二殿下先捉了他姊姊的手不假。

不过这好像是另一个故事了?

人生没有办法提前习得,每个人都只好在磕绊里,不断积累下更多经验与智慧,在磨合中不断同彼此和命运都握手言和。

说到底,紫陌红尘里的人,便总要被世俗念桎梏,被柴米盐侵蚀,被贪嗔痴捆绑,而最后将一切交予光阴,年少时曲折的情思,灰过的心与流过的泪,终能稀释在漫长岁月里。

所谓万幸是,哪怕我们都活成了自己都无法提前预想的样子,我将无数个朝暮和你拥入怀中时,依然不愿也无需松手。

而你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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