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姜青诉的用心,沈长释只会一直被蒙蔽下去,这五百多年他从未以真心看过人,也从未去看过他人的真心。人之好坏,不写在皮囊里,而是写在魂魄里,他分明能看见魂魄,又不去看,没有这次,还会有下次的。
金霸王何许人也,一个能在一天内从金霸王手中逃离三次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个只知吃喝的傻子?
他那日救她动用了法术,她惊讶却不深究,转身便跑,已是有趋利避害的能力。到后来他请她吃馄饨,付钱时荷包就挂在腰间,里头鼓鼓的银两她也看得见,所以才会利用沈长释的好心,一路跟在了他的后面。
昨夜她独自住在一屋,无法下手,所以今日姜青诉请她去文人节,她才会选择答应,以此伴在沈长释身边,目光却没从他的荷包挪开。
从文人节回来,沈长释身无分文,与姜青诉谈话时她已故意落后几步,应当是要逃,却听见他们话语之中提及银两,再将目标转到了姜青诉的身上。
她虽见识浅薄,却不单纯,只可惜了一双纯澈的双眼,日后长大,也不知要祸害几人。
沈长释想到这儿摇了摇头,停下手中的笔,姜青诉看了一眼,那纸上没落字,只画了一双眼,似是花枝的,却又不完全像。姜青诉猜,或许这双眼中,还有几百年前害他致死之人的影子在吧。
姜青诉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沈长释的肩膀,沈长释一拱手道:“嫂子快走,否则我哥该带鞭子来抽我了。”
姜青诉本想宽慰他几句,被他这句玩笑话逗笑了,出门时道:“她年纪还小,生来可怜,被俗世所迫才会如此,或许碰到良人,能够教好。”
姜青诉说完这话,听见身后沈长释嗤地一声笑道:“我不愿教。”
她顿了顿,出门转身,关上了房门。
苏城的文人节结束,姜青诉与单邪便不在人间久留了,即便她喜欢人间,但还是得回十方殿的,沈长释跟着两人一同回去。
说来也巧,三人到地府时,恰好听见守在奈何桥旁的鬼差聊天,说阎王殿里有个难缠的姑娘,不会说话,只是哭,也不让鬼差靠近,不肯投胎。
沈长释听见这话脚步停下,没看向鬼差,反而朝姜青诉看过去。
姜青诉顿了顿,眨眼道:“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沈长释撇嘴,犹豫了会儿,还是朝那两个鬼差走过去,姜青诉看着沈长释道背影抿嘴笑了笑道:“你可想好了?”
沈长释挥了挥手:“事情由我起,总得由我了啊。”
姜青诉与单邪没管他,二人离开之后,沈长释才走到了鬼差旁边,认出其中一个是阎王殿的。
虽然同为鬼差,可沈长释在地府做了五百年,又是十方殿的,得了两个鬼差喊一声‘沈大人’,他嗯了一声算应下,问道:“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女鬼,可是苏城人?”
“是啊!沈大人莫非认得?”其中一名鬼差问他。
沈长释没回,只问:“可知她是如何死的?”
“说来也算可怜,她是被爹娘卖给了个有钱人家,那人有异癖,将她给活活折磨死了。”鬼差摇了摇头:“可怜还是个哑巴,即便要在阎王殿伸冤也无法开口的,刚来不久,现在还在闹呢。”
沈长释顿了顿,道了句谢,便朝阎王殿走过去。
那日花枝偷了钱财,一路上都心惊胆战,她没选择出城离开,而是揣着银钱回到了自己家中。家里爹娘都在,娘将弟弟抱在怀里正在喂奶,两人瞧见花枝换了身衣服回来正惊讶,连忙将人拽回了屋子里。
“你怎么回来了?今日早上金霸王来过了,找了一番,打碎了好些东西没找到你人就走了,你不该回来的!”她娘如此道。
花枝见爹面色凝重没说话,于是把怀里的银钱拿出来放在桌上,一双眼睛带着笑,指手画脚地乱比划了一通,别人看不懂,她爹娘却看得清楚。
这些钱够他们将花枝从金霸王那儿赎回来了。
花枝笔画完,走到弟弟跟前亲了一口他的小脸,又转身抱在了娘的背后,娘的声音有些哽咽,问:“花枝,你怪爹娘吗?”
花枝只抱着,闭上眼睛摇头,泪水从眼缝里流出。
天之大,地之广,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在弟弟出生之前,爹娘也从未对她打骂,她谁也不怪,他们只是穷罢了。
那一夜她睡得安稳,身上盖着的是几日前盖过的被子,上面还有弟弟身上的奶香味儿。花枝以为自己可以过好日子了,却没想到第二日早上金霸王来了,家丁几人在她身上拳打脚踢,拖拖拽拽将她带离了那间茅屋。
爹娘都不在家中,她立刻明白发生何事。
她第二次被卖了。
金霸王势力之大,即便她回到家里,金霸王也不会让他们一家好过,她的幼弟尚在襁褓之中,从第一次爹娘将她卖出开始,便已认定她是死了的。
那天花枝在金霸王家饱受折磨,夜间趁着金霸王睡着,她用烛火烧断了身上的绳子,皮肤烫伤一大块也不在乎。后厨墙旁还有一个狗洞,刚填上的能被掏破,花枝浑身是伤地跑出,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旧巷口,馄饨摊已收,花枝坐在角落里,身上的伤不管,心里却疼得厉害。她早就将双眼哭肿,抬起袖子一遍遍擦,越擦脸越脏,手上与腿上的血弄得浑身都是,一身姜青诉穿过的白衣裙被染得猩红。
沈长释到了阎王殿并没有出面,阎王坐在殿上头疼,牛头马面也有些烦躁,沈长释站在珠帘后头,远远看着跪在阎王殿前身上脏乱,伤口比他初见时还可怕的姑娘低头在哭。
她除了哭什么也没做,鬼差略微上前,她便要朝阎王爷跑,鬼差若退后,她也乖乖地退回原地跪着。
阎王爷问了句:“她这是在干嘛?”
珠帘后的沈长释面色如常,轻声一笑无奈摇头,这算什么?赎罪吗?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从怀中拿出了一张被叠得方正的纸,纸上是鬼画符一般的‘花枝’二字,沈长释施了法术,将那纸从珠帘吹出,落在了花枝的面前。
花枝瞧见了纸张立刻愣住了,也不哭,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沈长释手指轻轻一挑,纸张飞起,花枝跟着起身,那纸朝阎王殿外飞去,花枝立刻跑着跟上。
阎王爷嘿了一声:“这又是干嘛?跟过去瞧瞧!”
黄蜂跟上,便见那姑娘追着一张被施了法的纸跑,纸张飘飘荡荡到了孟婆处,孟婆递出一碗汤,花枝愣了愣,便见那张纸落入了汤中,纸墨遇汤化作无形,一切都被这一碗孟婆汤洗得干净。
后来黄蜂回到阎王殿,阎王问了句:“那哑女如何了?”
“投胎去了。”黄蜂道。
沈长释哼着曲儿回到了十方殿,面色如常,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口中正是他常哼的经典曲目。
“公子瞧我肤如凝脂,可要动手~摸一呀摸,奴家石~榴裙下风光多……公子你呀可别犯哆嗦……”
一曲结束,正走到十方殿前,姜青诉靠着门看向他,显然已知方才经过。
沈长释咧嘴对着姜青诉一笑。
姜青诉问:“你若肯教,她必肯留,也省的我帮你张罗人选啊。”
“白大人行行好,我真不娶妻。”沈长释道:“你若非要我娶,等钟留死后我娶他。”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个正形儿。”
沈长释依旧在笑,走到姜青诉跟前了,姜青诉又问他:“你不怕千百年的孤寂了?”
沈长释顿了顿,原来她也早就看穿了他的心。
的确,单邪与姜青诉心意相通之后,他的确有羡慕,也有想过自己未来无限期的孤独,不过现在……沈长释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十方殿,桌案是他买的,椅子是他买的,砚台是他买的,纸张也是他买的,这一处早就充满了他生在此地的痕迹,他永生不离开十方殿,永生都不会感到孤寂。
那些虚无的情感啊,都是狗屁。
沈长释一步跨入,对着同样站在十方殿内的姜青诉道:“我不是认了无常大人做哥哥,还有您这位嫂子吗?”
他那一笑,红唇勾起,眼底透彻,已能看穿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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