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放心去做吧!”康熙正色道,“京畿防务不过借重你个名儿,外围有狼瞫顶着。京师多数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属,你能镇得住。朕虽老迈,但并不糊涂。你定是在江宁见着了魏东亭,怕沾惹上阿哥们的事,朕已严厉训诫过他们了,不容许任何人到你那里去搅和。你是有旨免死两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康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使武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是被皇上从一个马贼一手提携上来的豪侠之士武丹?武丹喉头一哽,扑嗵一声跪伏在地上,泪盈盈地道:
“主子这么信任奴才,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报不尽圣上几十年眷念隆恩!只要奴才守在京师,就不要万岁为紫禁城操半点心。”
“好,好,快快起来!”又叮嘱了许多保重的话,康熙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走后,康熙草草看了一眼张廷玉拟的旨,点头说:
“你着人送去吏部,明发吧!”
张廷玉应声,准备退下。
“慢,”康熙又叫住他,“好象你的丁忧之期还未满吧。”
“也差不多了。”
“啊!”他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到垂花门口,又被叫住:
“衡臣,明日你叫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你们四大臣来乾清宫议事。”
“是!”
康熙最后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出养心殿,真是百感交集,竟然理不清一点儿头绪。他知道皇子争斗的背后,还有外戚、满臣首辅佟国维在撑腰,要不,马齐也不会不明不白栽进刑部大牢。马齐走了,来了个张玉书。张玉书比马齐资格还老,是顺治末年进士,康熙二十年擢内阁学士,做过礼部侍郎。后历任刑部、户部尚书。三十五年,随驾康熙亲征葛尔丹,参预机密,颇受亲信。这次加大学士衔,入值上书房,虽是六十七八的人,也不可小视。不知他供出马齐,是道听途说出于无心,还是受佟国维指使有意陷害,如是后者,在四名上书房大臣中,有两名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死党,而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部务繁杂,主要精力不在此。那末他张廷玉在上书房就成一对二的孤家寡人。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捏着一把冷汗。
第二天,张廷玉知会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一道来到养心殿,递牌子晋见。邢年早等在那儿道:
“不必递牌子了,皇上正等在那儿,快去!”
康熙昨晚批奏折弄到深夜,现在一脸倦容坐在那儿,眼泡肿胀,精神委靡。太子废去,上书房大臣不得不依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写成节略呈送御览。过去,上书房移送的多数奏表在太子那里就处理完了,只有极重大的事才送皇上御批。由于康熙重新亲自料理政务,精神体力便觉不支,几个月下来,不服老不行。他在心里感叹:“没有太子是不行的!”
四大臣请过安,康熙无力地抬了下手,命邢年赐坐、赐茶。都坐下以后,康熙弹了弹手上的一份折子说道:
“前已命侍郎赫寿驻藏,协办藏事。这是赫寿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
张廷玉和陈廷敬立即回说看过,佟国维与张玉书却未吱声。佟本来心粗气浮,不是有关朝廷大政、官员沉浮的折子他一般不看,而张玉书新来乍到,来不及看。康熙瞅了那二人一眼,续说道:
“现在拉藏汗与青海争立**喇嘛,这事处置不好,西藏就会乱,这跟朝廷的事是一个道理。朕意命钦差大臣往西藏监察,你们看派谁去为好?”
凡是荐人议事,张廷玉很少开口,一则,皇上自有主见,二则,有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他越权荐人,恐招朋党之嫌。佟国维却凡荐人必抢先开口,他说道:
“我看陈廷敬去好。”
“陈廷敬?”康熙还在犹豫。
“陈大人兼管吏部,”佟国维道,“素来**喇嘛是西藏的藏王,立谁妥,自然吏部出面为好。”
张廷玉一眼看出佟国维的心机:此去西藏,往返至少半年,把个兼吏部尚书的上书房大臣支走,上书房势必就是他和张玉书的天下,张玉书初来新到没有主见,还不就他说了算?想到这里,张廷玉不能不说了。
“万岁,派遣钦差,本是圣上独裁。”张廷玉字斟句酌地道,“不过,上书房马齐走了,最近各地奏折又多,陈大人再一走,恐怕忙不过来。”
“你意派谁去为好?”康熙问。
“理藩院总理西北民族事务,”张廷玉道,“依下臣之见还是理藩院派员为妥。”
“嗯,好。”康熙点点头,“陈廷敬,你去理藩院选一身强体壮的侍郎或尚书,病病歪歪的去不了西藏。”他又拿起一份密奏,掂了掂,“下面就要说马齐的事了。张玉书,你说荐八皇子胤禩为太子,首倡者是马齐,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张玉书一怔,瞟了佟国维一眼,佟国维脖子一扭,故意装熊。张玉书自知佟过河拆桥,但他是国舅,不敢当面戳穿,康熙正色问来,自知没好果子吃,立即跪下回答:
“是奴才听人所说。”
“听谁说?”
“那日,几十个臣下……汇集在朝房议论,”张玉书吱吱唔唔,“有人这么说。”
“是谁?”康熙盯住不放。
“臣,臣下也没在意。”
“马齐在不在?”
“不在。”
“既然几十个臣工聚集一起议荐胤禩,连马齐本人都不在,怎么你把屎盆子扣到马齐头上?”
“奴才知罪,奴才……”张玉书已吓得胆颤心惊,偷觑着佟国维,佟却若无其事。
“念你随朕征葛尔丹,支持靳辅治河有过功,朕不治你诬告之罪!”康熙挥了下手,“你也六十七八了,回家养老去吧,不要再来上书房了。”
张玉书这个只做几个月大学士的短命宰相,连连磕头谢过恩,灰溜溜走了。
康熙已经十分疲惫,接过李德全送来的一碗参汤,喝了一口,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拟个旨,去刑部把马齐接出来,叫他仍回上书房当差。”
“遵旨!”张廷玉不露声色地答应一声。康熙抬手,又放了下来,说道:
“你们都跪安吧,朕乏了!”
四位上书房大臣正在康熙处议事时,大阿哥胤褆、十四阿哥胤禵心怀鬼胎地来到养心殿,挑帘子一进垂花门,见老三胤祉、老九胤禟也如约早来了。胤褆和胤祉二人只目光冷冷地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胤禟忙赶过来给老大请安,胤禵也忙过来与两位大哥见礼。平素石磨压不出一个响屁的胤禟,僵硬地直了直身子,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皇阿玛这阵不让进,等着吧!”
等了一会,先是张玉书灰头灰脸地走了出来,尴尴尬尬地跟四位阿哥招呼了一声,偏着身子走了出去。接着,三位谈笑风生的大臣也退了出来。胤褆见了张廷玉、陈廷敬还含笑点点头,见了佟国维这位舅舅却白了一眼,冲兄弟们说道:
“我先进去,问问皇上看见不见,兄弟们先候着。”说罢,屁仰屁颠地进去了。传出李德全的禀报声:
“大阿哥胤褆请见!”
康熙幸许是真乏了,加之张玉书诬告马齐的事引起了他的恼怒和疑惑,按说张玉书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六部做过多届尚书,与马齐同朝为官,是上书房属官,平常与马齐关系不错,为什么要故意诬告马齐呢?道听途说思虑不周也不可能,他不会不知道他的证言会送马齐坐牢。是谁指使他作假证呢?只有佟国维,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满首辅。马齐是个公道老实人,佟国维害他,只能是出于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想到此,他的脑袋一阵阵麻木。听报大阿哥请见,心中不悦,拖了好一阵才拉长声气说:
“进——来——呀!”
胤褆进了大殿,一看康熙闭目养神,误以为皇阿玛心情不错,便请了安,站在一旁拍马屁地说:
“皇上前次北狩,乾纲独断,力挽狂澜,一举废除了不仁不孝的太子,天下臣民无不拍手称快。但太子毕竟苟位三十余年,拉帮结派,有所谓‘***’之说。最近,百官里头那些朋党,一直图谋东宫复位……”说至此,咽了一口气却停住了。
“你奏得好。”康熙睁开眼,掠了胤褆一眼,“这事朕心里有数,王掞带头在闹。还有些什么人在说?”
“外头造谣扇惑的很多,”受到鼓舞,胤褆索性放开胆子说道,“有人说,胤礽还在咸安宫住着,***头儿老四皮毛未伤,就是老十三也只处刑四十杖。清白人只说皇上仁慈,一起小人误以为圣心尚在犹豫,朝野五心不定,就是阿哥也都怕太子复位,所以儿臣以为……”
“该立新太子了?”康熙目光如炬盯着胤褆。
“皇阿玛圣明!”
“据你看,该立谁呢?”
“这——”
“按祖宗成例,也该轮到你了……”
胤褆激动得浑身发抖,叭地一声跪了下去,支起耳朵听父皇的下文:
“可是胤礽怎么办呢?他毕竟也是朕的骨肉,废了太子,还能怎样?先前你们太祖母最珍爱的就是他,他母亲赫舍里氏又是在宫变中受惊而死的,朕给她说过要好好照看她的遗孤,还能怎么办他?”
“父皇!”胤褆顿首,慷慨激昂,“切不可悲天怜人,姑息养奸。孟子云,‘社稷为重’,恕儿臣斗胆冒死陈言:胤礽在一日,***就还会作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国家计,求父皇当机立断……”
康熙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名堂,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胤褆问道:
“你说乍办?”
“赐死!给他一匹绫子令其自尽,以绝***之痴心妄想!”胤褆侃侃而言,康熙望着这个想当太子想疯了的家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死。嘴面上却阴笑着说:
“好呀!十年之后,朕就要担个什么名声,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所以今天特来请密旨。”胤褆还在做黄粱美梦,“只要父皇开口,一切都由儿子去做。儿臣不怕担恶名,只要能除此隐忧。”
康熙的牙咬得格格地响,一阵恶气攻心,头嗡地一炸,差一点栽倒。胤褆伸手来扶,被他一掌推开,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龙椅上。里面卟嗵一响,守在门口的杨大壮和皇子们一齐拥了进来。康熙见另外几个阿哥,心一紧,头一扬,扶着椅背立了起来,眼露凶光怒喝一声:“你,你们这些畜牲,都是来要朕杀胤礽的吧!好,好呀,都跪下!”
刚进来的几个皇子莫名其妙,也都扑腾扑腾跪下了。在暖阁外面的侍卫、太监、宫女,因阿哥们受责,也都陪着跪在帘子外面。自废太子以来,康熙本来就心情不好,加上百官分成几派,一主复立胤礽,一主新立胤禩,现在胤褆又赤膊上阵,要杀胤礽,立他自己,康熙的火便不打一处来,他狞笑一声,说了下去:
“你们看看这两个孽子,”他指着胤褆、胤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龙死后才有的事。现在朕还健在,只不过废了个太子,就都杀红了眼!就连这个胤祉,平常装得两耳不闻窗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原来书都读进狗卵子里去了。竟然派门人出京,四处联络外官。那个胤褆更是无耻之徒,居然扇惑朕杀他的亲弟弟,不顾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你还有点人性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儿子,你禽兽不如!你滚!滚……”
所有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皇子更是惊棘得大气也不敢出,兀自听康熙咆哮下去:
“朕自登基以来,历尽腥风血雨,那都是奸臣叛逆,现在倒好,发难的都是朕的儿子!你们想过没有,祖龙是那么好屠的吗?朕为什么要调武丹来身边?为什么要胤祯监护胤礽?你胤褆自承德领侍卫内值,就有了非份之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一身贱骨头,妄图杀弟篡位,你能当得了皇上吗?朕会把江山交给这样的孽畜吗?”一顿发泄,足足骂了半顿饭工夫。最后康熙声嘶力竭,颓然坐下,捶着椅手,喟叹道:“罢了罢了!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无药救;儿孙作孽……完了,完了,你们都滚吧!”
四兄弟对视一眼,想“滚”又都不敢。胤褆早像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瘫软在地上。胤禟、胤禵无端跟着受了一顿臭骂,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惟有胤祉还要来洗涮几句,他磕了个响头,满腹委屈地道:
“儿臣素来闭门读书不问外事,都是下人贪图小利去巴结外官,给儿臣招祸,父皇生儿子的气是应当的。”他给自己扇了一个嘴巴,哭丧着脸,转移目标道,“儿臣自幼知书识礼,决不是大哥那种狠毒之人。他图谋东宫,早已有此心,并非承德领了侍卫才有。他曾多次去我那里查阅《***》、《烧饼歌》这些星命书,还跟着张半仙学魔魅之术——原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后来听人说他查了胤礽的玉牒,请道士画了一张什么图藏在毓庆宫……”
胤褆脸色徒地变得苍白,形同鬼魅附身地喊:
“你血口喷人!”
康熙突然像中了魔法,仰天哈哈哈一阵狞笑:“……好,妙……魔法……父子……兄弟……不共戴天……”他撇下跪在地上的皇子,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李德全、邢年、杨大壮等人追了上来,但谁也不敢拦阻他,也不敢问他要到哪去。只好远远地跟着。已到掌灯时分,康熙像梦游神一般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康熙最后来到乾清门上书房,那里张廷玉刚把马齐从刑部大牢接了出来,佟国维正在安抚马齐。恰好武丹进来递送直隶军需清单,坐在一边跟张廷玉说些闲话,审阅着加盖关防。见康熙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杨大壮和太监,臣工们一齐上前扶着康熙坐下。佟国维不悦地冲杨大壮说道:
“杨大壮,啊,还有李公公、邢公公,怎么都这么粗心,皇上穿得这么单薄——有事该叫奴才们过去呀!”
大约经冷风一吹,康熙清醒了许多,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一只手握拳捶着椅背,严厉地宣旨道:
“有旨!”
众大臣——包括武丹,立即跪伏于地,聆听旨意:
“一,”康熙道,“朕明晨移驾,在畅春园过冬,武丹立即调三营绿营兵防护,原驻羽林军移喜风口驻扎。”
“扎!”
“二,”康熙嘴唇哆嗦,“即刻削去大阿哥胤褆直郡王爵位,囚禁宗人府。令善扑营抄捡胤褆府第——不必惊动家眷,凡抄捡有违物品,一律进呈御览。”
“扎!”
“三,”康熙的“三”字出口,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两条胳膊往上一扬,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胳膊把桌上的茶具绊翻,滚落在地,砰一声摔个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辛者库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没注意正在七手八脚搀扶起来的皇上,却哭丧着脸说道:
“李公公、邢公公,辛者库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了一个女鬼!”
康熙已被扶着在软榻上重新坐下,李德全回过头问小太监:
“呔!宫柳上哪有什么女鬼?”
“是,是具女尸!”
康熙苏醒过来,随便问了一句:
“什么女尸?”
“是,是――”小太监见皇上问话,吓得颤颤禁禁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是,是柳贵人……柳贵人的……舌子拖出好长,好长……”
“邢年,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康熙说完,邢年“扎”一声走了,他望着邢年的背景狞笑一声,“这都是报应,宫柳也知杀人……报应啊!”
他又一头栽倒在软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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