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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走远路要弯腰(2 / 2)

冷不防后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呐喊:“独立大队的杂种们听着,老子是猫托生的,有九条命,你们杀不了老子,谁敢动老子下在线线肚子里的种,老子就用蜡烛油揭他的皮!”

从麦香怀里惊醒过来的傅朗西,吓出了一身冷汗。

弄清了马鹞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气势汹汹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将杭九枫拉到河滩上枪毙了。杭天甲带着杭九枫,走走停停,一里路走出十里长。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义一阵风地跑来。董重里已经说服了傅朗西,让杭天甲刀下留人。

独立大队又要往天堂撤之前,董重里站在大门口与段三国说着闲话。

董重里这次回天门口,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里就只没见着雪柠。段三国告诉他,没有了亲人的雪柠,在半年时间里长大了不少,再过两年,就可以结婚生孩子了。想见她很容易,早晚云多的时候,雪柠都会到无遮无掩的河堤上去看云。段三国问董重里,是不是他没有和杨桃说上话,才用雪柠做幌子。这句画蛇添足的话惹得董重里勃然大怒,他厉声斥责段三国,凡事不要自作聪明。段三国竟然不怕,理直气壮地说,董重里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唤不出来,只有杨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证明,他老成了那种样子,还能被杨桃撩起心中**,何况年轻的董重里。董重里的语气突然变软了,说出的话甚至带着几分佩服:按段三国的情形,前面也是一死,后面也是一死,可两边的人都没杀段三国,还都请段三国喝喜酒,这样的事恐怕在天门口难有第二件。段三国连忙卑微地贬低自己:明明是一个打更的命,让他当镇长是将母猪当马骑。

三九

梅外婆要来天门口的消息是冯旅长亲口对雪柠说的。

鄂东保安团扩编为保安旅,冯团长也水涨船高地当上了旅长。听说儿子当了旅长,处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冯旅长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带着随行卫队清一色地骑着白马、背着蓝盈盈的德国造***赶着要回六安家中。离天门口还有五里路,冯旅长就下令冲锋。那些马和人比夏天滚过山腰的白云跑得还快。

如果不是捎信给雪柠,冯旅长完全可顺着宽敞的河滩,绕过天门口直奔六安而去。冯旅长在黄州城外九十里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气质高贵的梅外婆在武汉三镇都能处处显得与众不同,更莫说在白沙似雪、绿草如茵的乡间河畔。冯旅长从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来,与梅外婆寒暄了一阵。梅外婆拒绝了冯旅长的护送,宁可继续坐着那吱吱呀呀的小轿,一步步地来见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冯旅长说,梅外婆高贵得就像最蓝的天空上惟一的白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自己亲口向雪柠转告。

不管有没有***,在近乎乌合之众的独立大队面前绕着走,不但对自己说不过去,只怕临死还想看看儿子如何出息的父亲晓得了,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冯旅长下达命令时很轻蔑,他将马鞭一指:“撵鸭子去!”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西河边如冰雹降临般猛然踏响。

纵贯天门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声嘹亮。被撵急了的野猪,猛地掉头回击,所用办法总是格外简单。偷袭得手的独立大队,不再花费额外的力气,组织数千人来开公审大会,他们草草做了几十顶纸帽子,往那些曾经对穷邻居们大开杀戒的富人头上一戴,就将他们送到人一生当中能够走得到的最远的地方去了。因为缴了自卫队的不少武器,独立大队杀人时不再用刀。反水回来并且向穷人下过杀手的富人,只要被抓住,没有一个幸免。一排排枪声响过,枪口下的头颅全都炸开了花。行刑之后的激动迅速转换成阿彩的歌声,在天门口所有的角落里飘扬。身着军装头戴军帽的阿彩因为藏了拙而显得格外好看,她在小教堂门口打着拍子,不厌其烦地教人唱歌。不时有唱得不好的人被阿彩叫着名字柔柔地责骂。在好听的责骂里,歌声一阵比一阵嘹亮。歌声越多,因亲人之死而产生的压抑或张扬的哭声也越多。有一个女人哭得特别有理,她一声声地要富人们赔她的父母,哭诉着说,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个,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父母死了那可是生不出找不回的呀!

冯旅长指挥卫队发起冲锋时,独立大队派往下游方向的侦察员一口气点燃了三堆白烟。如果只点一堆白烟,所警告的是自卫队来了。两堆白烟则是代表来的是桂系的**军。侦察员本想提醒镇内的人,正在袭来的是特别精锐、特别会打仗、特别熟悉大别山的保安旅。可傅朗西理解错了,大家一齐跟着他错,都以为来的又是自卫队加**军。在枪林弹雨中泡大的杭天甲,仗着刚从自卫队手里缴获的机枪,还有由坚硬的青砖垒起来的狭窄街道,再辅以铁砂炮,他保守地预计,独立大队至少能抵抗一天。两边的武器一接上火,杭天甲才明白,一支***就够厉害了,三十几支***一齐扫射起来,想说厉害也不知从何说起。面对空前强大的火力,独立大队连抬头放冷枪的机会都没得到,仓促之中不得不扔下笨重的铁砂炮,追着那乘抬着傅朗西的黑布抬椅,像失去耳朵的马鹞子那样苦苦地撤向后山。

依旧是雪大爹在世时的做派,冯旅长给了一个小时,让雪柠为他们准备吃的和喝的。

吃了喝了,冯旅长跳到马背上,召来许许多多的男女,冲着被遗弃的铁砂炮屙屎屙尿。雷来电去的冯旅长只用一个排的兵力,就将号称两百多人的独立大队撵得鸡飞狗跳。冯旅长的话足以为那些大伤元气的富人们撑腰:三天后,他的队伍还要经过天门口,傅朗西如果有种,就不要跑得连人影都没有,双方在此比个高下。

那些被枪毙的人的灵堂还没设置好,黑布抬椅又回来了。跟在傅朗西身后的常守义一点也不狼狈,见人就说,他已经接了冯旅长的战书,要在天门口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拼个鱼死网破。常守义警告说,这一次虽然不分田不分地也不分财产,征粮征款的事,一点也不能少。没有征到粮款,独立大队就不会离开天门口。杭天甲没有跟着大家热闹,他和杭九枫抬起铁砂炮,放进街边的小溪,泡了一整夜。天亮之后,依然不让别人插手,父子俩一个拿着顶端缠着布条的竹竿从炮膛里往外掏秽物,一个用抹布反复擦拭炮身上的屎尿臊臭。

雪柠站在家门口,不时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遍地飞扬的风,走街串巷,倚窗傍门,百般无聊地从贮放在阁楼上的麦草里吹起一节麦芒,钻进她的眼睛里,拍不能拍,揉不能揉。雪柠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谁,她请他帮忙把麦芒从眼睛里吹出来。来人嘬起双唇,脸贴脸地在雪柠眼睛上轻轻吹了几下。麦芒重入风中,雪柠才发现眼前站着常守义和杭九枫。她以为是杭九枫替自己吹掉麦芒,朝着他说了一声谢谢。

常守义是上门来征粮征款的。他抢着说,雪柠谢错了人,是自己帮她吹掉麦芒的,又问雪柠找到雪狐皮大衣没有:“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枫那样擅长保养皮货才行,这种天气要多拿出来晒,不然会遭虫蛀。”

一种嘲笑的表情浮现在杭九枫的脸上:“你只是看桥的出身,莫说外行话。自从大白狗被波斯猫咬死后,剥下来的皮我何时晒过?”

雪柠望着杭九枫:“我也像阿彩,宁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里。”

杭九枫也望着雪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喜欢狗皮,我不喜欢什么狐狸皮。我拿它做什么?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笼络你?那是做梦,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欢阿彩,还有丝丝。她们才是我的女人。”

雪柠不说这些了,她将话题转向常守义:“冯旅长对我说,常娘娘领着梅外婆快到天门口了。”

常守义并不高兴:“住在武汉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常守义要雪柠传话给常娘娘,让她回来后继续在雪家做事,这是惟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办法。常守义从雪柠家里征得二百块银元,加上从别处征来的三百块银元,全部交给雪柠,要她想办法换成法币。一旦离开天门口,四处游击时,银元不好用不说,还容易暴露行踪,一般人过日子哪会动不动就用银元买东西哩!雪柠让伙计办了这件事后,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说,希望他们还天门口以安宁,不要再来打扰。

杭九枫拎着满满一袋法币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就不怕再有麦芒掉进眼睛,没人给你帮忙吗?当然,我帮的是小忙,九枫帮的是大忙,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你雪柠了。”这番充满暗示的话,由常守义说来,尽是暧昧之意。

血缘清白的雪柠,就这样面对着混沌不清的天门口。

铁砂炮洗净了,晒干了。杭天甲和杭九枫将它架在小教堂外面的空场上,上足十二分炮药,冲着从东向西款款而行的白云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会赶的小孩到处乱叫,要放炮了!要放炮了!铁砂炮平白无故地发出炸响时,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全都吓得不轻。独立大队没有等冯旅长回来,第三天凌晨,人们还在熟睡,傅朗西就坐着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员,带着新征的粮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冯旅长率领横挎***的骑兵如期而至。

只剩一口气的父亲,见到儿子后,猛然抖擞精神,吃下两大碗鸡汤挂面。冯旅长的父亲不肯死了,他要等着看儿子当师长、军长和总司令。冯旅长对雪柠说起父亲的意愿时,懒洋洋地提起闻风而逃的独立大队:这种乌合之众,就是被他剿灭十次,也难得到国民**的器重。冯旅长一心想带着保安旅与在鄂豫皖三省之间的大别山区活动的工农红军主力决一死战,只有与比独立大队强大得多的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作战,他的军事指挥才华才能受到最高指挥官的注意。“别人以为我张狂,放着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处处是陷阱的山路上闯,其实那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抱负!”冯旅长一得意,就将快要长成大姑娘的雪柠当成红颜知己。通过自己的研究,冯旅长发现,工农红军主力每次向某个目标运动,总是选择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途径,从天门口到六安,正好符合这些要素。冯旅长带人亲自跑几遍,正是为了日后有机会在这一带与工农红军主力打一场大仗。冯旅长总在天门口歇脚,是因为他已认定,天门口是这样一场战斗的最佳战场。

从下马到上马,冯旅长停留的时间,依旧是一个小时。

天堂和天堂不一样。天堂的白云和天堂的白云也不一样。因为梅外婆就要到了,越来越爱看云的雪柠,时常会被这种只能产生在天门口的念头逗得轻轻地笑。左岸的河堤上,当年的青草已经没有办法不让最早出土的叶片枯萎。因为屡屡成为刑场的缘故,左岸河堤的这一段特别肥沃。本来长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长到齐腰深。那种颜色或金黄或淡紫,常常被孩子们掐下来,拿在手里钩来扯去比输赢的打架花,也灿烂得能够与太阳花媲美。低飞的燕子翅膀上挂着一缕缕炊烟,一圈圈地撒在无声的田畈上。

提着铜锣的段三国在绸布店里打赌,独立大队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里,用不着屙九泡尿的工夫,就会回来,否则他就将三女儿输给别人。独立大队一直不见踪影。狡猾的段三国要绸布店的伙计先替自己找个小老婆,没有小老婆,三女儿就没法生下来。

独立大队不来,自卫队自然要来。

还是因为到处招惹鲜花嫩柳的风,这一次它吹入雪柠眼睛里的是蜘蛛吐在空中的半根飞丝。这时候就得有人将她的脖子温柔地托住,用毛笔蘸上一点墨汁滴在眼球上,使飞丝显出真形,再用手指轻轻粘起来。活着的男人里,雪柠最愿意由柳子墨来做这样的事。如果常天亮能看清飞丝,让他来做,雪柠也觉得很好。飞丝粘得眼球最难受时,雪柠还想到常守义,曾经帮自己吹掉眼睛里的麦芒的常守义没有理由不伸出援手。男人每帮一次女人,身上的杀气就会减少一分。雪柠双手捂着眼睛,想揉又不敢揉,大声喊着在水线边挖贝壳的杨桃。杨桃远远地答应着,不等她跑近,风风火火的马鹞子已经伸手将雪柠揽在怀里。少了一只耳朵的马鹞子,从天门口难得一见的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黑杆钢笔,拧开笔帽,对着雪柠的眼球轻轻捏了捏笔胆。纯蓝色的水滴砰然掉进雪柠的心里。因为纯蓝墨水的缘故,从雪柠眼睛里掐出来的飞丝,变成了一根绣花丝线。

雪柠用自己的食指贴着马鹞子的食指接过半根飞丝,她说马鹞子的手粗中有细,不拿刀枪还有很多事可以做。马鹞子跟着感慨起来:老天爷让人下凡,将什么都想好了,有男人,就有女人,一个人行善,另一个人报恩,有谁欠了血债,就会由他的对手来报仇。并不是自己不能干别的,但是已经生就了一副舞刀弄枪的命,再想其他的出路,等于是有脚不走路,非要倒立过来,用手在地上爬。

“老子一进县城,就有人送钱来,让我拦住冯旅长,硬是从他那里买来一支宝贝似的***。”马鹞子夸耀的***,果然同大家刚刚从冯旅长的骑兵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蓝盈盈的钢铁上刻着许多外国字。马鹞子亲自背着它,实在觉得不方便或者累了时,才让时时不离左右的勤务兵替自己背一下。凡是女人,不管老少,莫说伸手摸摸,就是有人朝***多看几眼,马鹞子也会不高兴。德国***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厉害武器。马鹞子在冯旅长面前扬言:“你若是不肯卖***给我,我只好自己动手,将剩下的这只耳朵先割了,免得再让独立大队的人来割,丢国民**的脸。”此话一出,冯旅长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看到马鹞子在自己面前割下那只仅有的耳朵。马鹞子向雪柠介绍***时,心有不甘地说,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书呆子,他们想不出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毒招。对付这样的书呆子,用不着好枪好炮,如果没有杭九枫、杭天甲和常守义等人在鞍前马后出力,几支**就能打得他们满脸开花。说到这里,马鹞子表示出自己的疑惑:常守义是什么人,杭九枫和杭天甲又是什么人,傅朗西和董重里怎么说也是有身份的,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住山沟、睡树林,刀不离柄、柄不离刀,一同出生入死?马鹞子看得很准,只要将杭九枫和杭天甲他们消灭了,傅朗西和董重里就成了没有毛的野鸡。

马鹞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间,蓝盈盈的***格外灿烂。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恨他们?”

“谁说我不恨?”

“大家都看见了,你还让常守义当街捧着脸,吹眼睛里的麦芒。”

“你不是也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杭家泡酒吗?”

“我没笑,可你笑了。”

“不会笑的女人,没人喜欢!”

“这样说也对。你笑的时候确实与众不同。”

马鹞子将***挪到怀里,毫不含糊地说,**的几百块银元,县城的富户们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该由天门口人出。雪柠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万万种,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强行夺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枪,只要不杀人,就是一文不值钱的废铁。一切为了杀人的手段,哪怕只要她拿出一根丝线,她也不会答应。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对仇恨的最大报复。马鹞子怔了半天,一个屁股没长圆,**没长满,说话还是奶里奶气的女子,竟敢将自己内心的拒绝说一不二地表达出来。马鹞子将***掇起来,在一种极为恐怖的哗啦声中拉上枪栓。雪柠一点不怕,弯弯的眉梢轻轻扬了扬,将一丝微笑映射在崭新的枪蓝中。马鹞子弯腰掐了一把打架花,双手拿着,一支接一支地钩钩拉拉。马鹞子有意让瘦弱的和瘦弱的打,粗壮的同粗壮的打。到最后,瘦弱的和粗壮的都只剩下一只,马鹞子让雪柠选一只与他打,谁赢就听谁的。雪柠没有答应。马鹞子自己做主替雪柠选了一只瘦弱的。钩在一起的打架花使劲一扯,两朵花儿竟然同时从花柄上脱落下来。雪柠用舌头微微顶开自己的嘴唇,隐隐露出发白的牙齿,花苞般的嘴角轻轻一翘,随着目光漫出来的羞甜聚在眼角上,眼睛弯一弯,满脸的笑意像初秋的雾一样。惊讶不已的马鹞子不得不说,在如此美妙的笑容面前,如果还不肯答应一个女人的请求,他就不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三个妻子,为什么她们从不会笑得这样动人?”马鹞子不解其中缘故。雪柠伸手指了指天上。马鹞子什么也没看见。雪柠让他往远处看。缓缓行走的白云,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雪柠告诉马鹞子,她一直不清楚天上的白云到底有哪二十四种,刚才说话时,她突然想出来,其中一种应该是,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马鹞子突然大笑起来,这种事情还需要如此劳神费力去想?白云就是白云,说它是狗,它就像狗,说它是羊,它就像羊,硬要说它是女孩子,它也得像女孩子。许许多多的笑,从马鹞子脸上的坑坑洼洼里漫出来,哪怕少了一只耳朵,也比威风八面时好看。

四〇

秋天来了,种在天门口的水稻获得了少有的丰收。

夜里临睡前,雪柠像雪大爹和雪大奶那样,正一间间屋子、一扇扇门窗地查看,段三国敲门进来替麦香说话,他希望雪柠能够出面帮她收割田里的水稻。被杨桃抢白一通后,段三国辩解说,有没有脚踏两边船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给那些倒霉鬼留条活路。在天门口,能够帮助麦香家收割水稻而不受惩罚的人还有不少,可是愿意往这一点上想的人只有他,愿意动手帮忙的也只有雪柠。雪柠拦住不想承诺的杨桃,她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割割水稻,反正麦香家的田不多,累不伤人。

早晨的露水还在半青半黄的水稻叶上挂着。雪柠破天荒地拿起镰刀,站在齐胸高的水稻面前。

麦香家里无人,水稻的米粒灌浆后,没有将田里的水及时放掉。与段三国家相比,麦香家的水稻吸水太多,使叶片和稻秆长得格外肥厚,影响了稻穗的成熟。段家的田里,硕实饱满的稻穗蓬在一起,仿佛是为了唱武戏而搭建的戏台。麦香家的水稻长得不太好,连唱文戏的戏台都比不了。雪柠带着家里的丫鬟和伙计,踩着麦香上半年插秧时留在田里的脚印,一把把地割着那些谷粒熟透了、叶片和稻秆还泛着青绿的水稻。段三国家的水稻早三天就被割倒,这时候已经收到一起捆成了谷把子,均匀地摆放在齐崭崭的水稻蔸子中间。夜里,段三国宁肯让丝丝和线线结伴在小街上来回打更,也不让自卫队的人帮忙。田里的事都由他和妻子亲手来做。当了镇长的段三国与打更的段三国没有两样。那些谷把子都是段三国亲手捆的。段三国捆谷把子的手艺非常好,有稻穗的那一端高高翘着,像是公鸡尾巴。因为雪柠也下了田,段三国三番五次地说他捆的谷把子像女人弯腰使镰刀时,翘得比头顶还高的屁股。捆完自己家的水稻,段三国还抽空到麦香家里的田里,给雪柠他们帮忙。段三国的双手舞得像戏子飘荡的水袖,麦香家的水稻显而易见地好看起来。做这些事时,段三国是将水稻当成女人,别人一铺铺地收拢割倒的水稻,抱过来,顺着他的双脚堆到齐腰处,他才抬起右膝盖用力往下压。此时此刻,段三国习惯于往女人身上联想。男人只要会用力,就是全身扁成了门板模样的女人,也会翘起屁股,让人见了就想伸手去摸。将水稻当成女人,这样捆出来的谷把子就有百看不厌的味道。一脸疲惫的段三国,很高兴有在雪柠面前谈论女人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提起雪大奶。正是雪大奶当年对阿彩的夸奖,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不会看女人的男人只看脸和胸脯,会看女人的男人才会专门看腰和屁股。隔着一道田埂,段三国家的女人听着这些话,毫不在意。雪柠红了几次脸,还没有撵段三国走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杨桃附在雪柠耳边小声说,女孩子快要长大时,正好是她今日的样子,对男人的话想听又不想听,对男人的眼神想躲又不想躲。

雪柠想将有关福音的一些道理告诉杨桃,又没有说出来。

水稻割倒后挑回家,并不是收获的结束,还要在木凳上一把把地打出谷来,再等着带着差夫和账本的段三国上门算清各种各样的课税,剩下来的谷子,才是家家户户真正的收成。雪柠万万没有想到,段三国会将麦香的谷子一粒不剩地挑走,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些谷子买下来,等到有机会时付钱给麦香就行。像麦香这样被一卷而空的有二三十家。段三国带人在前面收谷子,马鹞子背着***在后面叫喊:只要有人跟着独立大队跑了,他家的任何收成都得充公。今年只是开头,以后年年都是如此,看谁还敢与**作对。马鹞子不让段三国敲锣,碰到有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他就用***往人家的门框上扫。一梭子弹没打完,门框就断了半边。收完田里的水稻,还要收地里的红苕和花生。马鹞子果然一点人情也不讲,硬是将富人们痛恨的人家,弄得连煮碗米汤的粮食都没有。他们哭得越凶,马鹞子越是挖苦地问:独立大队答应给你们的好日子哪里去了?每天早上,雪柠都会被饥饿的哭声惊醒,躺在床上想着段三国对她说的话。暴动之前,也有人过苦日子,可从来没有人刚收完粮食,家里就揭不开锅的。没有独立大队时,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除了脸上的麻子不好看,做起事来,还挺客气。段三国一会儿认为这样的结局全怪独立大队,一会儿又认为,一只巴掌拍不响,杀人的人要有对手,才会越杀越有劲。

傍晚时分,雪柠又在西河边看云。那些既没杀尽,也没走光,还有人口留下来的人家,仍在收获后的田畈上,心存侥幸地寻找遗漏的谷穗与谷粒。年年收获之后,穷人家的孩子总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专门做这件事。今年的情形与往年不同,除了孩子,大人们也从早到晚地在田畈上寻找。遗漏在田畈上的粮食本来就不多,眼看着没有希望了,有女孩子的人家赶紧将女孩子插上草标,跪在紧靠西河的大路旁,让那些肯出价的过路人随心所欲地领走。卖了十几个女孩子,饥饿的哭泣声一点也不见少。绸布店的伙计听到风声说,有人又在打雪家钱财的主意。段三国也悄悄地来紫阳阁,劝雪柠不要在乎那点粮食。雪柠就让王娘娘每天煮上一大锅粥,摆在门口放赈。西边的霞光很少,阴阴的天就像马鹞子的脸。心情郁闷的雪柠在河堤上走了不长的一段,就被那些吃过赈粥的人团团围住。像是约好了,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被饿死的希望寄托在雪柠身上,希望雪柠买下他们的田地,他们好得几个钱度命。

雪柠看着那些曾经在杀死雪大爹的大会上激动地将手举着高高的人,心里冒出许多庆幸。她做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劝他们,不必急着卖田卖地,免得哪天独立大队打回来,又会后悔。听了这话,他们的哀求更强烈了。雪柠生气地大声质问那些急着卖田卖地的人,雪家男人都死光了,就算有钱买下许多田产,谁来张罗,谁来耕种!几句话一出口,雪柠心里又软下来,她告诉大家,这一年西河上下老在打仗,绸布店的生意很清淡,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置入近百亩田产。

雪柠的解释,杨桃听了都不满意。她要雪柠说话时口气凶一些,不买就不买,犯不着同这些人说软话。杨桃还替雪柠担心,这些急着卖田卖地的穷人,说不定还打着鬼主意,想等独立大队打回来后,再通过分富人家的财产,将这些田地原封不动地收回去。王娘娘等人毫无保留地赞同这样的判断。

来来去去的白云总在天上奔波。梅外婆终于露面时,离冯旅长带口信来已有两个月了。为骑兵们宰杀的公鸡,只剩下几片羽毛,轻风一吹便从竹筐里飘起来,在天空中向着白云盘旋。一起出现在左岸上的还有常娘娘。

那些要卖田地的人高兴地丢开雪柠,围住梅外婆,要她替雪柠拿主意。雪柠将可以买下这些田地的理由说了一遍,正要再说不能买这田地的理由,梅外婆已经说话了。梅外婆的理由十分简单,自古以来,人都是到了万不得已时,才会卖房产和地产。

“买!这种事你早就该拿定主意,用不着去问别人。”

“你刚来,有些事还不了解。”久未见到梅外婆,雪柠的口气变大了。

梅外婆要雪柠猜猜,自己进天门口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什么。在反复屠杀中日渐萧条的天门口,还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多看几眼?雪柠以为梅外婆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座卓尔不凡的小教堂。在离天门口还有几里远的山嘴上,梅外婆就看见小教堂了。梅外婆在小教堂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正好是惊奇的另一面。梅外婆一扫旅途的疲惫,异常安宁地笑了笑。她要雪柠猜的是那让她看得眼睛出血的东西。梅外婆刚进天门口,就见到几个孩子趴在富人家的猪槽上,同几头长嘴巴的猪抢食吃。梅外婆用水汪汪的眼睛问雪柠见过没有。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雪柠哪会看不见。梅外婆生气地责怪雪柠没有用心去看,如果她像看白云那样用心去看,早就懂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梅外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银票:“够了吗?”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探头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打仗,地价贱,这么多钱,可以买下整个天门口!”

同上半年太多的死亡相比,这一年里下半年的变化也许更大。分不清麦子和韭菜的梅外婆,连天门口的水是何种滋味都没尝试,便买下了几十户人家没有收成的田地,让小小年纪的雪柠成了西河上游最大的地主。

梅外婆和雪柠都不会当地主。常娘娘比她们懂些,回天门口后又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管理这些田地的事交给常娘娘。

“我只会做下人,管不好这么大的家业。”常娘娘吓坏了,不敢接手。

梅外婆口气坚决:“你我她三人,种田的事你懂得最多,你不管谁管?”

常娘娘只得接手,气也没喘就拿出几个主意:“天门口田地较多的富人,一般都是将田地租给穷人,不论天干地湿,定好了租子,到时候去收就是。也有人不租田地,而请长工在家,忙的时候再请些短工。”

“你喜欢哪样,就照哪样去做。”

“我喜欢请长工。”

“那就请长工。”

“等等!”雪柠拦住她们,“别人可是一律只租田。”

“都是种田,租田和请长工难道不同?”梅外婆很奇怪。

“按规矩,请长工种田,课税都得自己承担。租田就不一样,课税的大部分由租田的人出。天门口一向就是这种规矩,吃亏的总是种田人。”

听常娘娘说过后,梅外婆叹着气重复先前的话:“请长工吧!谁卖的田地,还让谁来种!”

雪柠一点心思也没费,轻轻松松就将地主当定了。有大半年的经历,天门口的事雪柠都已有了粗浅的了解。田地不会理睬谁是主人,只和耕种收获者亲密。雪柠当然看得出常娘娘心里倾向穷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说,雪柠要这样想她也没办法,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变得再多,也还是与穷人的心贴得近一些。她更进一步地说,梅外婆让她管理这份田产,正是看中她与天门口穷人的这种肚兜贴着肚脐眼的亲密关系。常娘娘越说越像自言自语。在她看来,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当不了地主,就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管家和伙计。因为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才有强盗土匪的凶狠,因为衙役比衙门还阴森才有县官的威风,因为书里写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事,谁也没见过,才有读书人的聪明。至于地主,因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长工多,最要紧是得有个好管家。

到这时雪柠才有空说些横亘在别离与重逢之间的事情:“我晓得,你是故意不来天门口看我。”

这话让梅外婆听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来了,雪柠肯定会以为她是来接自己的。天门口发生的事,几天以后就会在武汉的报纸上登出来。从爱栀他们遇难开始,梅外婆就在心里踏上了来天门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见到只会哭哭啼啼的雪柠,也不想见到一心一意想逃离罪孽之所的雪柠,更不想见一个浑身上下除了对晚辈的怜爱,再没有其他东西的自己。

“若论心情,半年前我就想来。正因为太想来了,我才不能来。那样来了,会让你更加受伤害。你在天门口,听到和见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汉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两湖两广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游去的四川云南,往下游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远的东北数省,哪一方有坏事发生,武汉三镇都有反应。这一年死于非命的人,早就将去天堂的路挤得水泄不通,骑着纸马的人,还不如安步当车的人走得快。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想不清该不该将你接回武汉。”

“我托人给你带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写得好,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最担心的是,你也学会仇恨别人了。沾上这种恶魔,人活在世上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来这儿,是要帮你,让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比杀梅外公的那些家伙还凶恶。我没有力气杀他们,借老天之手,让他们一个个地慢慢饿死不行吗?”

梅外婆并不着急,她将雪柠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武汉的梅外婆终于拿定主意向东挪动时,离得最近的黄陂、新洲等处,长得好和长得不好的水稻都还没有灌满浆。在团风与上巴河之间,一个叫郑家仓的小垸里,梅外婆停下来了三天。再起程时,遇上了冯旅长。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盘桓三五日。等到进入白莲河一带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梅外婆的平安到达让雪柠高兴不已。还像梅外公死时那样,凡是伤心的事,梅外婆都不问,她问的都是好事。雪柠想不起失去亲人的这段日子还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柠继续想,一个人活着,哪能一年到头都不开心。雪柠终于想起常守义曾替自己吹过眼睛里的麦芒,她那时好惊讶:杀气腾腾的常守义还有温情脉脉的时候。马鹞子给自己挑眼睛里的飞丝是与上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后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闭着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说马鹞子不是好男人就是违心。梅外婆很激动,她对雪柠说了好久没听到的两个字:“福音啦,这就是福音啦!”

然后梅外婆独自呢喃,那些话显然只是说给自己听:“雪柠她梅外公,你的话到今日还这么有道理,一个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祸飞来陈尸街头。你看看小小的雪柠,家里的人都死于非命,反而让她变成了别人的福音。如果家里还有别人,杭九枫和马鹞子哪能得到接触她的机会。这下子好了,雪柠将一颗好女人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三五十年,是种子总要发芽开花的。”

当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让常天亮顶起董重里的缺。杨桃听不惯常天亮的说书声。好几次,她对雪柠说,常天亮的说书太难听了,没办法与董重里相比。雪柠却说:“也许你就是董重里的福音。”杨桃将雪柠的话认作是对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时间脸皮都快红破了。梅外婆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里的洪水再大,也不会越过堤岸泛滥成灾。”晚上,常娘娘将常天亮叫到紫阳阁里,好好说了一场书。自始至终杨桃都在替梅外婆捶着奔波了近两个月的身子。趁着说书前的安静,杨桃问梅外婆,可不可以给她咬咬脚。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没有听全。王娘娘连忙站起来帮着说话,形容杨桃咬脚的功夫,可以让梅外婆这样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间刚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时候。在往日,杨桃只给雪大奶咬脚,偶尔生病了,没力气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觉。梅外婆笑着问王娘娘,杨桃又没有给她咬过脚,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时天天夜里发出的快活声,是她最爱听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哼叽,每一次都让王娘娘耳热腮烧。梅外婆只当是听了常天亮的说书,笑一笑,并不当真。临睡前,杨桃端着盛满热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过,却还站在屋子中间不肯走。她觉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什么也没提起,杨桃的脸色就莫名其妙地涨红了。问起来,杨桃什么也不对梅外婆说。第二天夜里,依然是这样。梅外婆问不出原因,便将雪柠叫来,正在商量如何帮杨桃,杨桃小声叫起来:“我这样子能给别人当福音吗?”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几滴水,往桌面上写了一个董字。杨桃摇着头,说自己不认识这个字。雪柠急了,说帮麦香家割水稻的头一天,自己还教过杨桃,这个董字就是董重里的姓。当时杨桃还不相信:董重里那样聪明,他姓的董字不该这样笨拙。杨桃又一口气写了几十遍,歇笔时还说,董字要多写,写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觉得它诚实、学问多。梅外婆并不深究,一声轻叹,对杨桃说:董重里是天门口最有风头的几个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过去的难关。

“董先生不是见花谢!那是烂舌头的人在瞎说!”杨桃理直气壮地告诉梅外婆。

梅外婆马上夸奖杨桃:“你敢这样替董先生着想,就已经是他的福音了。不过,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男人像石头雕的、木头刻的,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心肠软,脾气好。”

“换了别人,那样说董先生,我非要用开水给他泡脚!”杨桃几乎哭出声来,“大大的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许董先生是在等着一段好姻缘。”

四一

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一个挑着劈柴的男人出现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总是最先出现在人迹稀疏的早晨,因为檀木扁担和独木桥的双重跳跃,寂静的沙滩上充满连接梦与醒的吱呀声。在桥头上站了半夜的两个哨兵只顾埋头抽烟丝,一种酽香能够随风飘出很远,内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样的烟丝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带。一个哨兵握着烟杆,另一个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长鼻子,不停地用力吸着,没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从身前走过。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着这个男人的脚看了好久。从天堂挑劈柴到天门口卖的人都是这样,天气稍一暖和就开始打赤脚,天冷之后也只是往赤脚上系双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样子引起雪柠的注意,细看之后她也发现了破绽:挑柴人的双脚不会这样白嫩,就是剥去一层皮,里面的肉也会黑得发亮。挑劈柴的男人将担子从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柠和梅外婆同时认出来,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董重里。董重里抢先开口,问雪柠和梅外婆买不买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边山坡上的松树劈成的,油多,烧起来一担能顶两担。瞅着还在抽烟丝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买下董重里挑着的劈柴。

自卫队的人正在出操,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声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里不慌不忙地将劈柴挑到雪家厨房里,坐下来石破天惊地说:“我开小差了!独立大队的日子不是我这种人过的!”

梅外婆沉稳地问:“你不怕两边的人都来追究你!”

“独立大队顾不上我了,自卫队这边,请你多多通融。”

依着董重里的话,梅外婆让人找来马鹞子和段三国。

四人八面,相对而坐,董重里将自己脱离独立大队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几天前,国民**在武汉召开会议,确定了对被反国民**的工农红军主力长期占据的黄安、麻城等地区进行围剿的方案。由武汉行营负责集结的八个师三个旅共十万兵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出发位置,随时随地就能发起攻击。董重里的话飘到哪个耳朵里,哪个耳朵都相信。这种在天门口轻易听不到的消息,让马鹞子的眼睛亮了许多。董重里说,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十万**军,逼得工农红军的指挥员不得不将各地的游击队往一起调,准备决一死战,如果打赢了,就乘势进攻武汉。话说到此,董重里情不自禁地提起冯旅长。冯旅长只带一个排的骑兵,就将近二百人的独立大队打得落花流水。十万**军一齐开枪开炮,岂不是排山倒海天翻地覆。在是否将董重里当成真正的投诚者这一点上,段三国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上,一切主张都是马鹞子做的。董重里自己也走了一步很关键的棋,他将独立大队不方便带走,藏在山洞里的铁砂炮交给了马鹞子。同铁砂炮一起运回天门口的还有两千斤准备过冬的粮食。在铁沙炮面前,任何怀疑都消失了。马鹞子也学冯旅长,将铁砂炮架在小教堂门口,自卫队的人每天上早操时,都要对着炮口解开裤带,将铁砂炮当尿缸用。

马鹞子让董重里当了自卫队的文化教官。说是教官,其实就是天天晚上架起鼓,打着板,高一声、低一句地说那人人爱听的说书。

董重里一回来,夜晚的天门口就变得格外快乐。小教堂被自卫队的人占了,雪柠和梅外婆就将狗头出钱修建、后来被当做阿彩嫁妆的白雀园作为书场。梅外婆并不特别喜爱董重里的说书,每场说书只到一半,就会离开,回到自己的睡房里,一个人对着灯盏呢喃地说着一天不说都不行的话语。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那个夜晚,梅外婆回屋后,一番呢喃将歇未歇之际,杨桃咬着嘴唇跟进来。未曾开口,两行眼泪便顺着红一阵白一阵的面颊往下淌。

“我要做董先生的福音!”

“你已经是董先生的福音了。”

“我还不是!我没有为他做我想做的事!”

“若是能做,那就去做,我这里你先不要管。”

随着董重里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听说书的人一哄而散。杨桃提上一桶热水进了董重里睡觉的屋子。没有了说书声,四周特别安静。

梅外婆打开自己的房门,一缕灯光将秋雨打湿的院子照得晶亮。雪柠正在回廊上大声追问,是谁送的洗脚水,这么烫。梅外婆示意雪柠不要再叫了,杨桃夜里有点私事,提前将热水送到各人屋里了,她以为放一放就会凉,特意少掺一些冷水。洗完脚的水太多,倒不动就不倒,放在房间里,天亮后再倒也不迟。雪柠将衣服上的扣子和带子一道道地解开,半遮半掩地将身子从上到下擦洗一遍。梅外婆在一旁盯着,直到雪柠擦洗完毕,开始系上带子、扣上扣子,才开口说话:“从今日起,你不能将胸脯勒得太紧。”梅外婆动手将缠在雪柠胸脯上的那根六寸宽的布带一点点地松开,“杨桃只比你稍大一点,一看那胸脯,就晓得她能生孩子了。女人身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给别人看是不行的。”梅外婆将雪柠的两只**往中间挤了挤,“等它们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你就该出嫁了。”梅外婆没有回自己的睡房,她在雪柠的床上躺下,絮絮叨叨地对睡在脚边的雪柠说了许多与做女人有关的话。

因为落雨,段三国打更的锣声变轻了,偶尔从窗外经过,那种有水波一起荡漾的黄铜声响也不再让人受惊。夜色很深时,从董重里的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细长的惊叫声。雪柠推了一下梅外婆。没等梅外婆反应,她又推了一下。梅外婆从被窝里坐起来,拉着雪柠的手听了好一阵。那女声像一根丝线上穿着许多珍珠,悠悠晃晃地,隔一阵就要放出一番异彩。雪柠终于听出是谁在叫了。她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杨桃,会在心里藏着比董重里的说书还好听的叫声。梅外婆证实了雪柠的判断,这会儿杨桃的确是在董重里屋里。

“她说过要做董先生的福音!她真的做成了!”梅外婆由衷地赞叹起来,“这两个人,第一次到一起就这样快乐,这也是他们的命!哪一天你能如愿和柳先生在一起,一定会更快乐。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雪柠不再说话。

这样的雨夜说长就长,说短也短。半夜里,自卫队的哨兵在盘查谁的口令很响。已经睡着了的雪柠惊醒过来。听听董重里那边,分明没有动静,正要再睡时,杨桃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样的反复一直闹到天亮。每一次,杨桃因为快活而不得不发出来的声音都有所不同。雪柠听着这些声音醒来,又听着这些声音睡去。

雪柠真正醒来,已是上午十点。梅外婆坐在窗前,没有感觉到雪柠睁开眼皮时的动静。

杨桃眼圈有些发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憔悴,半羞半喜地正说着夜里的事。“董先生刚洗完脸,就不让我在屋里呆。说了半天我才明白,董重里洗脚之前还要用热水抹抹下身。要不是我大着胆笑话他,从来不招惹女人,却像女人一样天天要抹下身,董重里还不一定。”梅外婆轻轻一笑。在她看来,这也是董重里这么多年不肯和女人打交道的一个原因。“董先生后来对我说,男人抹自己的下身,是为了让女人更干净。董重里抹下身时,我一直在门外站着。他也晓得我没走,故意在屋里嘟哝。门开后,他慢慢地就同我说起丝丝和杭九枫,他们两个到一起,仗着年轻力壮,一口气躺了三天三夜,真正睡觉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一个晚上。到现在我才明白,董先生不是不喜欢女人。那年他在武汉碰到一个正在大街上演讲的漂亮女人,被人开黑枪当场打死,从那以后只要一看到女人,便觉得自己有罪,什么也不敢做。董先生亲口说,这些时他惟独对我有些想法。自从将自己的共产党身份暴露后,董先生总在天门口宣传要解放女人,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像往日雪大奶天天夜里要我给她咬脚都是罪恶。他越是不让我伺候我越是感动,全身上下像是有火在烧,一阵比一阵猛烈。后来他问我,会不会接受他的任何要求。”杨桃的话将梅外婆逗笑了。“我刚一点头,他往起一站,抱着我就往床上去。”杨桃脸色绯红地继续往下说,“董先生很体贴人,让我觉得整个人就像在云里飘来飘去。雪大奶在世时,曾对我说过,在女人心里,好男人再多也嫌少,真正过起日子,一生中能碰上一个就够了。遇到董先生我才觉得雪大奶说得太好了。”

杨桃刚说完,额头上就被梅外婆拍了一巴掌。

梅外婆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寻了一只阿司匹林药片塞进杨桃嘴里,“光着身子闹了一整夜,得防着点,小心生病。男女到一起的头三天,女人很容易发热发烧。今日夜里,你和董重里在一起时,一定要留点精力做做梦。如果落下一个病根,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杨桃含着阿司匹林药片去厨房里找水喝时,一只脚抬得不够高,差点让门槛绊了一个跟头。

梅外婆走到床前,伸手去揭雪柠的被子,却被雪柠从里面死死揪住。隔着被子,梅外婆在她身上抚摸一阵。

“我晓得你早醒了。你坐起来,听我说一件要紧的事。”见雪柠没有动静,梅外婆又说,“你不想听柳子墨的消息吗?我曾碰见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柳子文说,柳子墨将建在龟山上的测候所彻底放弃了,新选的地方正是天门口。”

雪柠终于探出头来:“这不可能!”

梅外婆很平静:“为这事我专门找过柳先生,柳子文的话没错。柳先生对我说,天门口一带气象很特别,可能是中原地区的暴雨中心。他还记得你已经在天门口了,只是不晓得这一年里你长大了没有。”

因为激动,雪柠反而将被子缠得更紧。她要梅外婆离开一会儿,梅外婆反而在床边坐下来:“要不是家里的这番变化,你也不会长大得这么快。我什么都明白,你起来吧,听我对你说些做女人总要过关的事。”

僵持一阵后,雪柠将被子松开了,一股湿润的女人体香弥漫开来。

“我是过来人,难道还不清楚杨桃说的那些事!我是想让你听听。你的睡裤也湿了吧,一会儿将它换了。我都闻到气味了,男人更能闻出来。杨桃说的这些并不是丑事,你要记着,等到柳先生爱你时,它就是你们的福音。”

秋雨还在下个不停。

杨桃将雪柠的床单洗净了晾在天井边。一起晾着的还有董重里的方格手绢,无法洗尽的嫩红仍隐约可见。常娘娘和王娘娘站在天井边,故意大声问董重里,昨日夜里为什么流鼻血了。董重里不停地作揖,接连说了两个说书帽,笑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这才堵住大家的嘴。

一连三天,每到熄灯时分,杨桃便自然地进了董重里的屋子。被烈日烤了一个夏天的旧瓦,经不住冷雨的长时间浸泡,多数房间正在漏雨。漏雨的道理对人也是适用的,刚嫁的女人就是经过夏天,再到秋天的瓦。新婚的男人则是居高临下,一开始放水就不肯往回收的雨。梅外婆的这个比方董重里也听过,夜里仍然没有歇一歇的意思。每天上午,家里的长工都要双手抱着长竿,瞄准那些有滴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上下两方的瓦顶起来一点,再往一起挪一挪。有时候,这样做了,屋顶上反而漏得更厉害,那样就得继续用竹竿调整瓦的距离,直到不漏为止。说是不漏也是当时,隔了一夜,别的地方又会漏雨。第四天上午,屋顶上的滴漏还在。梅外婆在那里看长工干活时,禁不住问,天门口这地方的房子,是不是有些习惯欺负陌生人。陪着梅外婆的杨桃说,房子哪会欺负人,主要是梅外婆对这些东西不熟。往日,一到秋天,雪大爹和雪大奶就会趁着天晴,请几个砌匠,将屋顶上可能漏雨的地方,整个翻修一遍。梅外婆正要说杨桃为何不早点提醒她,眼前的杨桃忽然转了半圈,不等梅外婆伸手去拉,人已翻身倒地。

杨桃挣扎着爬起来,粘在巴掌上的泥土还没揩干净,人就发起烧来。

始皇太子坐朝堂,吕不韦来掌朝纲,私通皇后不可讲,内外专权**常。文武百官奏一本,要迁不韦到四川省。不韦年老无计生,只有服毒命归阴。始皇巡游回咸阳,忽得一梦好惊人,刚见青衣小后生,上前抱住太阳神,又有红衣小童子,高叫红日是我的!二人厮打力相争,青衣童子命归阴。从此始皇不欢乐,要求不老长生药。又怕胡人来造反,边疆高高筑长城,烧毁孔圣书万卷,坑陷儒生留罪名。阳寿刚刚五十春,三十七年皇帝份。

杨桃一病,董重里的说书就少了许多韵味。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董重里跟着独立大队闹了一年的暴力革命,将说书艺术荒废了。吃过梅外婆给的阿司匹林药片,杨桃身上的烧退了一些。

久雨见晴的那天,杨桃还在发烧。一早起来,董重里就有点心神不定,不断地问梅外婆,还有没有盘尼西林,要不要也像往日对傅朗西那样,给杨桃打几支盘尼西林。雪柠觉得董重里太奇怪了,莫说天门口,县城里也难见到盘尼西林。黄州城里当然有这东西卖,因为是管制物资,平常人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董重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吃中午饭时,杨桃的额头终于不再发烫了。梅外婆认为,只要傍晚时不再烧起来,这病就算好了。董重里笑了笑,样子不大自然。

这时候,一个六安口音的男人骑着马站在门口高声问:“这是雪家吗?我是冯旅长六安家里的人!”

从六安来的男人说,冯旅长的父亲又病了,郎中也看过,医生也看过,都说这一次难逃大劫。老人家心切切地要见冯旅长,就派他骑马前往黄州送信,经过中界岭,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活生生地断了一条腿。冯旅长前两次回家,就曾提起天门口雪家,虽然冒昧,他也只好上门求助。梅外婆从雪柠那里听过冯旅长的故事,她答应找乘轿子送六安男人去黄州。六安来的男人大叫起来,说梅外婆看似通情达理,实际上是在装腔作势,自己的腿断成这个样子了,莫说坐在轿子里东跑西赶,就是让女人搂着睡在床上,也会难受得要死。“你们派个人,骑上我的马,去见冯旅长吧!”

六安男人的话,首先让董重里动了心。董重里想去黄州,顺便还可以试着弄点盘尼西林回来。但听说必须骑马,不会骑术的董重里,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在有几个自卫队士兵曾经练过骑马。马鹞子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应允之际,还要六安男人方便时同冯旅长说,将***子弹再卖一点给自己。

被马鹞子挑出来的骑术最好的士兵,顺着西河绝尘而去。六安男人不肯留在雪家休养,有个与他相好的女人就住在中界岭上。听说那个女人很会心疼男人,段三国心里泛起一阵醋意,不由自主地猜测,与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也许就是与自己相好的那个女人。段三国不想让六安男人去中界岭。在他即将对马鹞子说出自己的意见的那一刻,六安男人与董重里的目光飞快地碰撞了一下。

段三国心里一惊。

这一惊非同小可。趁着额头上汗水还没有渗出来,段三国赶紧走开,将突如其来的满头大汗擦干了,心情也平静了,这才回去继续同那些人交谈。

再开口时,段三国也帮着六安男人说话。正是段三国的话让马鹞子同意了六安男人的要求。

杨桃的烧最终还是没退。让梅外婆惊讶的是,她已经提醒过杨桃,不要因一时之贪而毁掉一生的快乐。然而,董重里的说书散场后,他们还是睡在一起。梅外婆许多遍地埋怨董重里,他这样做是不是不想娶杨桃,不想同杨桃过一辈子。说了还不行,鸡叫之后,杨桃突然在董重里屋里快活地叫起来。梅外婆一声不吭地将屋里的煤油灯扔进天井里,一股熊熊的火苗冲天而起。她大声叫着,让屋里的人都起来灭火。梅外婆成功地将杨桃从董重里屋里引出来,毫不客气地责备董重里只顾自己的贪欲,不是一个好男人。董重里显然是受了委屈,天亮后,趁着早上的清爽与悠闲,董重里一吐为快地说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这里面装的东西太多,只有杨桃能让我轻松一点。”董重里指着心窝,想让梅外婆明白。梅外婆却懒得同情:“你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会将自己累死。”

寥寥数语作用很大,董重里连续两夜拒绝了杨桃。第三天,也就是杨桃退烧的那一天。临吃早饭了,董重里还没起床,杨桃过去喊人,没听到她敲门便返回来说,董重里想睡个懒觉,早饭不吃了。梅外婆不放心地让雪柠再去看,那门上果然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正是杨桃所说的话。

太阳爬上头顶不久,从西河下游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声。

雪柠与梅外婆肩并肩站在紫阳阁前,看着马鹞子集合好队伍,登上左岸上的大路,一蹿一蹿地跑得比狗还快。自卫队的大队人马在视野里消失了一阵,再出现时,队伍里多了两个骑马的人。雪柠很快就认出骑马的人一个是冯旅长,另一个正是给冯旅长送信的自卫队士兵。

全身傲气的冯旅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败仗。击败冯旅长的不是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迄今为止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还没到过天门口一带。让冯旅长丢盔卸甲的正是他所蔑视的独立大队。所幸独立大队没有了铁砂炮,否则冯旅长能不能活着逃出来,就难说了。

孝心感天的冯旅长归家心切,一路上都没派尖兵,与二十几个卫兵一起,过了饼子铺,再到汤铺,在离天门口不到十里的一片杂树林里,中了杭九枫和杭天甲亲手设下的埋伏。路两旁长了几十年的杉树和刺槐树,事先被独立大队的人锯得只剩一块皮和树蔸相连。送信的自卫队士兵走在最前面,他闻到杂树林里有过于浓郁的新鲜锯木屑气味,就提醒冯旅长,将手下的人分成两拨,彼此掩护着前进。冯旅长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一匹马一杆枪就能将独立大队撵得屁滚尿流。冯旅长领着部下潇洒地穿越树林时,蓄谋已久的杭九枫和杭天甲,指挥着早就埋伏好的独立大队,一齐扔**,将几十棵大树震得像天塌一样倒下来。马鹞子领着自卫队主力只晚到半个小时,独立大队的人就撤得踪影全无。一马当先的冯旅长跟着送信的自卫队士兵逃了出来,其余士兵全部留在原地。二十几个男人不是惨死就是重伤,所有武器,从***到手枪,从子弹到手**,全部被缴走了。

树林里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打埋伏就是这样,有屎有尿都得憋在肚子里,等到仗打完了,再一齐放出来。

追悔莫及的冯旅长这才相信,独立大队一直埋伏在这里。狼狈不堪的冯旅长没有立即来抓董重里,他在小教堂里洗净自己脸上的硝烟,将逃命过程中弄乱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整理好,恢复先前的威严后,才站到紫阳阁的院子里,看着马鹞子带人砸开董重里的门闯进去,又一脸失望地退出来。不知何时,董重里毫无动静地溜走了,被子里鼓鼓囊囊地塞着的不是书籍就是枕头。

梅外婆懂了冯旅长暂且没说出来的话。

“这事怪不了杨桃,当丫鬟的总是看主人的眼色做事,若是你们认为她有罪过,那也是受我的指派。”

“你自己已经是罪大恶极,还想充好汉替人家顶罪!”马鹞子说完话,又迅速地回到冯旅长身后。

“是不是嫌我一个人不够?这就不好办了,除了我,这屋里就只剩下雪柠。她可是没开花的朵儿。这样好了,将我分两次杀,第一次杀个半死,第二次再杀个全死!”

“这办法真是太妙了!”

“除了杀人,这年头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梅外婆正话反说,再次将马鹞子顶回到冯旅长身后。

因为梅外婆的话,屋里生出一股森严之气。冯旅长闷了半天才发话:“这事谁也不用怪了。”

杨桃在小教堂里关了一个晚上就被放出来,对她来说惟一的损失是身子被许多自卫队士兵摸过,首当其冲的是**。这些猫偷食般的抚摸一旦太过分时,杨桃就会质问对方,是不是从今往后不想听董重里的说书了。为救杨桃出来,梅外婆先给段三国一百块银元。杨桃被放出来后,段三国让她又加了二十块。一百二十块银元换回杨桃,梅外婆心里又多了一层为别人的痛惜:太容易获得的钱财,到头来免不了会酿成天灾人祸。

遭到迎头一棒的冯旅长反而更傲慢,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回六安验证了父亲的平安无事,他再来天门口时,那个送假信的六安男人已经被马鹞子从崇山峻岭中搜出来。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木匠。六安男人的断腿并不假,为了将戏演得天衣无缝,他的腿是故意从几丈高的树上跳下来摔断的。六安男人死的时候非常无畏,不仅唱着阿彩在天门口反复教人唱的歌曲,还喊了革命万岁的口号。两个木匠只会喊冤枉,没手没脚的锯子斧头是谁偷走的,时至今日他们也不明白。黑毛猪家家有,做木匠的都靠锯子斧头干活,那些害了冯旅长二十几个手下的大树,为什么一定就是用他们所丢的工具锯倒和砍倒的哩?按照冯旅长的意思,六安男人能算半个军人。杀他时,冯旅长亲自指挥自卫队的士兵如何放排子枪,断气后也没再对那尸体为难。两个木匠如何处理,冯旅长没有说话。在线线没有生出儿子之前,马鹞子仍旧不想杀人。他劝木匠们早点给自己想个出路,免得拖到后来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捱了一天一夜,眼见着难逃一死,木匠们只好解下自己的裤带,相互勒在对方脖子上。

受到牵连的还有那个与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女人被押到天门口后,冯旅长连看一眼都不肯。冯旅长不屑于惩罚这类手无寸铁的女人,马鹞子仿效冯旅长,他也不愿处理这个女人,想将她交给段三国,左找右找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段三国哪里也没去,就在女儿的睡房里躲着。丝丝认识那个女人,她从段三国手里接过两块银元,然后要马鹞子将这个女人卖给她。身价只有两块银元的女人就此被送到西河,上了余鬼鱼的簰。丝丝塞了一块银元在那女人手里,随便她往天涯海角走,只要莫再沾天门口的边就行。

回黄州那天,冯旅长已经打马出天门口两里远了,忽然一勒缰绳转回来,说了一句专门留给梅外婆的话:“董重里一直住在你家,我不信你没看出其中凶吉!”

“告诉你吧,我还真的看出一些苗头,董重里这人天生就不是闹革命的材料,迟早要离开独立大队。”

“此话当真?”

“三年五年之内,你可以再来问我。”

冯旅长是上午离开天门口的。傍晚的炊烟还没完全飘上山腰,一群自卫队士兵突然闯进紫阳阁,虽然没有用绳子捆人,言语里一点也不客气。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梅外婆关在小教堂里,在雪柠面前,段三国明话暗说,暗话明说,反复提醒,这时候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雪柠守着梅外婆对她说的话,一文钱也不乱给。常娘娘沉不住气,背着雪柠拿了一个两块银元的封包给段三国。雪柠听说后,颇严厉地警告她,不是雪家的事她不能做主,这样花钱买通关节的事,会毁掉一个家族的气节。梅外婆没有做错任何事,冯旅长和马鹞子毫无如此对待她的道理。

四二

天黑后,梅外婆明知自卫队士兵会在门外偷窥,仍然在牢房里用清水擦洗了全身。梅外婆对自身的体香十分看重,容不得有异味发生。梅外婆刚洗完身子,牢门就被打开。一个士兵闯进来,殷勤地端起那盆洗澡水,说是替她倒进门外的小溪里。梅外婆听见的水与水撞击的哗啦声,却是因为一群男人往洗澡水里撒尿。又有一个士兵闯进来,将一碗拌了麻油的米胡乱撒在地上,临走时不怀好意地望着梅外婆笑了两下。一盏梓油灯在高高的墙洞里幽幽闪亮,久久不能入梦的梅外婆刚刚闭上眼睛,就看见数不清有多少肥硕的老鼠,围着自己乱窜不止。梅外婆以为是梦,强行让自己醒过来,才明白并非是梦:几十只活生生的老鼠,吱吱呀呀地爬满地面,有的老鼠正往梅外婆身上爬。梅外婆将挂在嘴边的救命声咽回肚子里,换了一句话说出来。梅外婆将老鼠们叫做小东西,她说只有人才爱将一切东西分成大小,都是生命,都只能活一世,再也没有重生,相同的珍贵,哪有谁大谁小之分!梅外婆将自己的睡姿调整成坐相。老鼠们乱成一团,有两只甚至顺着肩膀蹿上她的头顶。梅外婆猛一甩头,将老鼠们摔到墙角里,生气地说,人的头是不能随便碰的,那是九鼎至尊,是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女人也是如此,莫想着女人只会护着自己的下身,那样的想法是男人们强加的,女人只要嫁给男人,想护也护不住。头却不一样,那是谁也强加不了的。梅外婆声音时大时小地说着,外面的哨兵换了一次岗,又换了一次岗。窗口现出晨曦时,有人打开墙根供猫狗进出的洞口,熟门熟路的老鼠转眼间就消失得精光。

白天,梅外婆好好睡了一觉。秋分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梅外婆一个喷嚏打醒自己,又一个夜晚已经垂在眼帘上。梅外婆没有想到,这个季节还会有蛇。长长短短胖胖瘦瘦花花绿绿的蛇全装在一只布袋里。当着梅外婆的面,士兵们站在门槛外面拎着袋角一扯,满是土腥味的一堆蛇便进了牢房。士兵们在原有的一盏梓油灯之外另加了一盏煤油灯,即使不想看,每条蛇的样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梅外婆尽力让紧绷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慢慢地看着每条蛇的样子。夜里气温更低,已经在为冬眠做准备的蛇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在屋子里弯弯扭扭地乱爬一通,一条接一条地盘成大小不一的饼子,摊在地上。蛇虽然多,种类却少。最大的是乌梢蛇,盘得最圆的是银环蛇,老爱将红通通的信子往外吐的是蝮蛇。蝮蛇最多,若是躲在椅子的阴影下看不清的那两条也是蝮蛇,它就要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蝮蛇里又数那种金黄色肚皮的居多。来天门口的路上,梅外婆就碰见过几次蝮蛇。常娘娘说,不管是红肚皮的蝮蛇还是黄肚皮的蝮蛇,一生当中总要见到上千条,否则这个人就会短寿。又因为金黄色肚皮的蝮蛇长得太像杉树根了,天门口人干脆就叫它“杉树根”。若是听到有人说打死了一条“杉树根”,或者说是某某人被“杉树根”咬了,一定就是这种毒蛇。不时有细长的竹棍从牢门门缝里伸进来,或是将盘着的蛇弄散,或是轻轻击打昂得高高的蛇头。乌梢蛇最敏感,稍一弄它就要乱窜好一阵,急了的时候甚至还显出想跳起来的样子。蝮蛇也会将中间一段身子拱起来,缓慢地发泄着不满。所有的银环蛇全盘在远离门口的地方,最长的竹棍也够不着它们。门外的人小声议论,难怪要将银环蛇叫做家蛇和手巾蛇,长年累月和人住在一起,都能猜出人的心思。有一阵,门外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最不安分的蛇信子也安静下来,只有梅外婆的心在跳动。一会儿,首先是银环蛇将头抬起来,紧接着乌梢蛇和蝮蛇一齐警觉地将蛇信子吐得长长的。小街上传来一阵骚动,有闪闪的红光从高高的窗口映进来。牢门被打开了。有人将一只烧得通红的打铁用的铁砧扔了进来。烧透的铁砧一会儿就将屋子烤热了。大大小小的蛇从半冬眠状态中醒来,绕着牢房纷纷乱窜。坐在地铺上的梅外婆尽情地盯着雕塑在墙壁上的那尊怀抱着婴儿的美丽女人,除了感觉身上在出汗,她不知到底有多少蛇在往自己身上爬。铁砧由炽白慢慢地变成暗红,最终彻底回归冰凉黑色,所有的蛇重又收回蛇信子盘成或大或小的圆饼。

太阳出来后,段三国当着雪柠的面劝马鹞子,梅外婆肯定没有与董重里勾结,不然早就心虚招认了。马鹞子不甘心,他不信这个邪,一个从城里来的老女人,不怕活的,也不怕不死不活的,那一定会怕死的。段三国还要说话,马鹞子烦他又要提线线怀孕的事。老鼠也好,蛇也好,都是常见常怕的东西,与缺德不缺德沾不上边。

天上又在落雨。闲下来的天门口,打个瞌睡就将一天的日子过完了。

临近半夜,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鸣电闪在窗外闹腾起来。牢门一响,自卫队士兵用椅子抬着一个白花花的人进来。椅子没放稳,人也歪得不成样子,士兵们却不管,扔在那里转身就走。半睡半醒的梅外婆大声感谢,这种天气,若是没个伴在身边,雷打电劈,就是庙里的菩萨也会心神不宁。话没说完,梅外婆就闻到一股恶臭。梅外婆问,这人怎么啦,是不是十年没有洗过一回澡?一道电光闪过: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人,那是前几天被勒死的木匠的尸体。木匠的尸体在野外放了几天,又在土里埋了几天,再挖起来,那种烂了一半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梅外婆在惊吓之中叫出来的声音,吵醒了半条街。梅外婆只叫了这一声。以为计谋得逞的马鹞子闻讯赶过来,梅外婆已经镇静下来,抑扬顿挫地说:“新来的这位先生,太斯文,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害羞,见到老太婆都不敢抬头。”木匠的尸体在牢房里放了半夜,天快亮时才被士兵们抬走。梅外婆心平气和地对那些士兵说:“这么远的客人,应该留人家吃了早饭再上路。”弥漫在牢房里的尸臭勉强坚持到中午。吃午饭时,外面突然起了多年不见的大风,扬起西河里的沙粒,仿佛专门冲着一向结实轻易不会透风的小教堂而来。青砖大瓦盖的小教堂,到处都在劈里啪啦乱响。等到风声响声一齐停歇下来,牢房里不仅没有尸臭,就连久不清洁,平地生出来的霉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大风平息的第二天,柳子墨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

雪柠正在往小教堂里走。下过雨刮过风的天空很纯粹,很多很多的云彩,热闹得像武汉三镇每隔一阵就出现的欢迎某个大人物连带某股新势力进驻的场面。梅外婆被关押的时间够长了,雪柠天天往小教堂里送吃的和喝的。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一有兴趣,就会故意想出事来刁难雪柠,当然也有逗逗漂亮女子的意思。这一天的天空全是云彩,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不停地向上抬眼皮,乞求的样子也有,无奈的心情也有。雪柠都要走进屋里了,士兵还在那里担心,害怕从哪朵云彩里再次倾倒出哗哗的雨水,把他家尚未完全晒干的棉花沤了。新棉花变成旧棉花,无论做棉衣还是做棉被,都不暖和。士兵的唠叨飘进梅外婆耳朵里。梅外婆情不自禁地联想,果真天上的云彩像新弹的棉絮那样松软地挡着所有视线的去路,一定是柳子墨观察气象的好时机。雪柠揭开沙罐的盖子,现出半罐飘着麻油芳香的细鱼儿熬的青菜豆腐汤。

梅外婆再次重申,柳子墨该来了。柳子墨来天门口,应该选择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二十四种白云,都有它显山露水的机会。

总让雪柠惴惴不安的柳子墨,这时候全然没有作用。她只想着梅外婆,开口便问梅外婆,昨日夜里自卫队的人又用了哪些折腾人的办法。

“想折腾别人的人,其实是在折磨自己。”梅外婆安然取笑的话在雪柠听来早已耳熟能详。

关押梅外婆的屋子是傅朗西他们成立苏维埃时,将祈祷大厅用青砖隔成一间间才有的。它位于进小教堂大门靠右边,是过去就有的一处没有门的偏厅。苏维埃成立时,作为牢房,这间屋子里首先关押的是雪大爹他们。梅外婆进牢房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凡是在这间屋子里关过的人,不管是闹苏维埃的,还是恨苏维埃的,都失去了再在这个世上端着饭碗吃饭的资格。第二天,段三国悄悄地传信给雪柠,抓梅外婆是冯旅长的意思,但是冯旅长并不想对梅外婆下毒手。董重里在雪家住了如此长的时间,冯旅长没法不怀疑,新来乍到的梅外婆会不会又是一个傅朗西,也是那种专从大地方跑进山旮旯煽风点火的革命者?所以,冯旅长离开之前特别留下一句话,既要梅外婆开口说出真情,又不要伤了这个难得一见的高贵女人的皮肉。马鹞子以自己对武汉女人的了解,武断地认定,梅外婆一个晚上不开口,两个晚上就会开口,最多熬不过第三夜。梅外婆在土牢里安然度过三个夜晚后,马鹞子不想再为她多费力气了。不过最终恢复梅外婆在这个世上端碗吃饭的资格,还需要冯旅长点头。

梅外婆能够提前出牢房,是得益于柳子墨的一番话。

风尘仆仆的柳子墨在凉亭里碰上用耳朵看世事的常天亮。常天亮摸了摸柳子墨的手,将一句话分成两部分说出来。他先说:“我晓得你是谁!”柳子墨没有对他的话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常天亮在前,柳子墨在后,中间还夹着一男一女,一行人走进下街口。常天亮有意说,与新丝想绸布店对门的那户富人家姓雪。柳子墨的无动于衷让常天亮生气了,他又大声地说:“你不就是那个认定白云有二十四种样子的柳子墨吗?你若是将雪柠忘记了,你就没有什么了不起!梅外婆被人关进牢里了,你不将她救出来,你就会连我都不如!”

常天亮说了很多,就是不说雪柠对柳子墨的日夜相思。

柳子墨来到段家,拿出湖北省国民**的公文。马鹞子不理不睬,只顾死死盯着丝丝的肚子。丝丝鼓鼓囊囊的肚子就像傍晚时分吃饱草归来的小牛,比线线的样子更臃肿。哪怕是自己的姐姐,线线也不喜欢马鹞子看多了。

线线拍着自己的肚皮:“你的种在我这里哩!”

马鹞子回了一下头:“我又没瞎,看得见。”

线线又说:“可你的眼睛看错了地方!”

丝丝心里明白:“妹夫是想看杭家血脉吧!”

线线收起浑身的娇媚:“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有人对我姐不客气,我就将你的马鹞子种夹在裆里不屙出来。”

马鹞子一怔:“算你狠!你也会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说着话,马鹞子头也不回,劈手夺过省国民**的公文。柳子墨迅速夺了回来:“**公文要先给镇长过目。”

丢了面子的马鹞子顿时抖起狠来:“段三国算个卵子!”

段三国接过省国民**公文,看也没看转手递给马鹞子。马鹞子故意看了好久:“这公文是假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姓,也没有这样起名字的!小岛和子、小岛北——你将百家姓背给我听听,看里面有没有姓小的?莫看你们一个个都戴着金丝眼镜,真要骗人还得拜个好师傅。告诉你们,这世上确实有姓小的,所有给人当小老婆的女人都姓小。还有姓大的,那就是你们——大胆贼匪!前几天,你们骗了冯旅长,还想来骗老子!”他拔出枪来,冲天开了一枪。

士兵们闻声赶来,这边已经没事了。马鹞子只想抖抖威风,并不是真的怀疑他们。

与柳子墨一起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日本人。马鹞子没有料到,日本人不仅与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与土生土长的天门口人相比也看不出哪儿有区别,那个叫小岛和子的女人,更是与跟着独立大队跑了的阿彩难分彼此。马鹞子不再想如何灭柳子墨的气焰,盯着小岛和子与小岛北认真地问:“听说你们日本人想侵占我们的东北三省?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杀人,特别是仇人。说起来惭愧,在这一行里,我还不是最好的。不说别处,就说天门口,还有一个比我略胜一筹的杭九枫。真想占我们的东北三省,你们可得小心点。”

“这两位是我的同学,只研究气象,与战争阴谋无关。”柳子墨岔开让日本人尴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提起梅外婆。

马鹞子很高兴柳子墨介入这些事,他让梅外婆和柳子墨在牢房里见了面,两个人的熟识更让马鹞子高兴。马鹞子要柳子墨出面将梅外婆保出去,这样就用不着派人去黄州请冯旅长发话了。柳子墨站在小教堂中间,瞅着四周的壁画和雕像,脸上出现一种与他那年轻模样不相称的安详。柳子墨不说自己愿意保,也不说自己不愿意保,他说也许现在的问题是梅外婆愿意不愿意离开这间牢房。马鹞子不相信柳子墨的话,进去一问,梅外婆果然不愿意离开。

“自从小教堂被自卫队占了,一般的人轻易进不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进来,我想多呆一阵。”

马鹞子疑惑起来,以为梅外婆和柳子墨串通了,在与自己玩激将法。

柳子墨感叹,小教堂建了这么多年,天门口还有那么多人不知道,那个抱在女人怀里的婴儿和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的故事。柳子墨自责地自语,人的天性本是一样的,为什么最终要分手走向善恶两极,有些人,就算让他在这屋里自省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想明白,那个一身洋装的母亲为何被叫做圣母,那个被圣母永远哺养着的孩子,为何被叫做圣婴。

说到底,马鹞子还是聪明人,他不再多想乱想,一声令下,几个士兵闯进牢房,不由分说地架起梅外婆,一路小跑地把她送到雪柠身边。

雪柠就是在这时见到柳子墨的。她怔怔地,只会红脸,再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子墨说:“你长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多看了!”

雪柠说:“早就听说你要来,为什么拖得这样久?”

柳子墨的脸色也变深了:“掌权的**官员们太昏庸,他们说落雨就打伞,出太阳就戴帽子,不愿意花钱研究气象!”

柳子墨来天门口只是考察,如果省国民**最终批准他在天门口建测候所,下次再来就要在这里长住了。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叫小岛和子的日本女人一直在深情地望着他。那个叫小岛北的日本男人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深情地望着小岛和子。小岛和子将柳子墨望够了,这才回头和雪柠说话。这个身材小巧,仿佛没有男人的身子做依靠就无法自立的日本女人,还记得那次在柳家门外替雪柠解围的情形。她用日本女人天生的像是没有皮只有肉的柔软喉咙同雪柠说着话。小岛和子说的都是与天气有关的话:去年冬天这儿落了几场雪,是雪花落得多,还是雪子落得多?春季到来后,倒春寒来过几次?夏天落雨前后雷声大不大,是脆响还是闷响?雪柠说的话小岛和子都记了下来。雪柠所说的去年冬天落雪的情况,经过小岛和子整理后,竟然总共下雪近四尺厚。小岛和子还顺便问了雪柠对别处天气的记忆,在她的笔下,天门口的雷声和风力明显比武汉三镇响亮并且有力。雪柠惟一不肯回答的有关云的情况。小岛和子问到第三遍时,正在附近说话的梅外婆微笑地阻止了她。雪柠记得近一年的时间里,每一天云彩的变化。真要一一说来,恐怕小岛和子得记上十天十夜。梅外婆在那边低声同柳子墨说了一阵,柳子墨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雪柠明白梅外婆所说的是什么,心里羞极了。有所察觉的小岛和子正要凑过去,雪柠连忙说:“我还有要紧的话,你没记上。你不要老缠着柳子墨!他不会为你产生爱情!你如此辛苦,只会让你日后加倍痛苦!”雪柠一字一顿地说着,小岛和子很认真地记录着。临到搁笔时,雪柠才发现,小岛和子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泪水打湿整个脸颊。

柳子墨来去如云。

四三

柳子墨他们离开天门口不久,来往于湖北、安徽两地的行人忽然少起来。冯旅长及其友邻部队进退有据地向北部山区发起了前所未有的攻势。隔一两天,段三国就会敲着锣沿街叫喊。**军收复黄安和麻城的消息,让上街的富人们欣喜若狂,天气还不太冷,那些人早早穿上棉衣、围着围巾,故意在下街走来走去。段三国也适时地穿上了棉衣。有人说,他这是想学死去的富人雪大爹。段三国悄悄地解释,因为惦记着大女婿杭九枫,心里老哆嗦才提早穿棉衣。段三国还说,应该早点落雪,雪一落下来,娇生惯养的**军就没有心思打仗了。见过冯旅长的穷人相信这话,冯旅长身上披的是呢子大衣,上身穿的衣服是呢子做的,下身穿的裤子还是呢子做的,如此金贵的样子,哪会舍得趴在正化雪的地上打枪放炮哩!

和去年一样,落雪的日子真的来得很早。雪花一飘,段三国就在紫阳阁外面嚷嚷,常天亮像个苕,叫都叫不应,雪花飘了大半天,还在下街口站着。常娘娘跑去叫了几次都没用,只好求雪柠。自从见过柳子墨,常天亮就变得不爱理睬人。从天堂下来的风,还像以往那样吹着。常天亮蹲在地上,所有随风而来的雪花都绕着他盘旋。雪柠故意重重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比女人走路声响大许多的动静。待走近了,雪柠一声不吭地扯开常天亮笼在袖子里的两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常天亮还是不做声。雪柠生气地将常天亮的手背拍出一声脆响。

“别人都说,瞎子抓着人就不肯放手,我让你抓,你怎么不抓呀!你不要装神弄鬼,装着不认识我!你不是说过,我的手长得不一般,莫说用手摸,就是用脚摸,也能从上千人中认出我来。我不说你了,就当是落雪,天气冷,你四肢冻僵了,冻木了,什么滋味都试不出来。”

常天亮的脸色一点也没变。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阵。雪柠忍不住问:“你在看雪吗?”

常天亮低声嘟哝:“雪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雪。”

“那你为什么要坐在雪的面前?”

“这不怪我,雪还没落时我就是这样坐着。”

“你从来没见过雪吗?”

“女人不懂事才爱看雪,雪是天搽的香粉。男人才不看雪,男人只看雪的里面。”

“看了这么半天,你说说都看见雪里面有些什么?”

“我看见你是田里的蚂蟥!你将我喝的奶水抢去了,我才长得这么瘦。你不要再叽叽喳喳,我没有力气同你说话。”

雪柠捏了两只雪球,头一只塞在常天亮的脖子里。常天亮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时,雪柠又将第二只雪球塞进因为脖子后仰而洞门大开的领口。常天亮也会玩雪球,并且双手飞快,转眼之间,已有连绵不断的二十多只雪球砸向雪柠。退到十几步以外的雪柠没空捏雪球了,有机会便弯腰抓一把地上的雪,匆匆扔出去。只要抓着雪,她就一定能扔到常天亮的身上。常天亮手上的雪球,看上去扔得很准,最终都是擦身而过。慢慢地,雪柠发现常天亮扔出来的雪球也都带着心事。她直起腰来,一步步地走近常天亮,眼看着两个人就要面对面了,常天亮手上的雪球仍旧像长了眼睛一样,决不往雪柠身上飞。

“我就在你的面前,你砸呀,用不着故意让我!”雪柠的话让常天亮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雪柠捏了一只雪球,放在地上来回滚动着,直到它变得比磨盘还大,这才抱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你说说,为什么舍不得砸我?你若是不说,我就自己砸自己一下!”

常天亮差点就哭了:“我晓得,你在想嫁人的事了!”

“哪个烂嘴的这样说?”雪柠心虚地硬撑着。

“你就是想嫁人!你想嫁给那个也爱看白云的男人!”

雪柠手臂一软,大大的雪球还是砸在自己的头上。

常天亮站起来:“我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砸自己?”

“雪球不硬,伤不了人!”雪柠安慰说,“谢谢你心疼我!”

“我也晓得,大家都在心疼你,所以你才不在乎我!”

“你让我听见福音了,我哪敢不在乎!”

雪柠将手伸过去,最前面的指尖还没碰着常天亮,常天亮已经惊讶地扭过头,回望着小街深处。

有风的小街上,雪花飘得非常快。眼看着就要与地面上安安稳稳的雪落到一起了,忽然间又拔地而起,快速越过白茫茫的瓦脊,去了无边无际的田畈。

“老天爷,睁开眼睛救救我女儿吧!”一个女人凄凉而尖锐地叫起来。常天亮想也没想就听出来,是段三国的妻子在叫。

雪柠牵着常天亮的手往回走,下街两边的住户全都敞着门,不分男女老少,全挤在门口看稀奇。马鹞子的勤务兵已在街上跑了两个来回。头一次是去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敬香,第二次是去附近垸里寻找白鸡白狗白猫,用它们的血镇邪。勤务兵在前面跑,后面总跟着几个自卫队士兵。

“马队长的儿子难得生出来,你们就开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也莫高兴得太早,难产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女人!真要死人,丝丝说不定会走在前头。”

勤务兵看着那些落雪天仍穿着单衣的人不顺眼,信口吼了几句。说到难产,常天亮的脸就变成一张白纸。“胎儿是脚朝下吗?还是身子放了横?”常天亮问话时,身上在不停地颤抖。带着善意询问,招来的却是责骂。等勤务兵走远了,常天亮才又说:“我是瞎子,可我看得见天门口所有的事!”常天亮出生时,先伸出来的就是一只脚。为此常娘娘几乎弄丢了自己性命。那时,接生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常守义抱起常娘娘竖着往下抖几下,自己再揪住常天亮早早伸出来的脚,顺势扯一扯,本来想能救两个当中的一个就不错了,没想到常娘娘和常天亮都活了下来。常天亮坚持认为,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被弄瞎的,早知道出来后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呆在常娘娘的肚子里不出来。

中午时分,雪稍停了一阵,紧接着下得更大了。天门口人因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在挂念着丝丝和线线。马鹞子的手下更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刻也没闲着,像雪人一样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接生婆。附近一带能接生的人陆续赶来了。来了就莫想走,拿枪的自卫队士兵将她们困在一间屋子里,表面上客客气气,红糖水,鸡蛋挂面,黑瓜子,白瓜子,甜瓜子,咸瓜子,样样齐全,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杀气。也没见谁使出特别的招数,这个用巴掌上下左右摸摸胎位,那个用手转着圈顺顺胎气,虽然没有人说什么,那样子分明是在表示,她们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命悬一线,这根线要是断了,杀了她们也不济事。

段家女人的嚎叫,在雪空里一声声地震荡。常天亮三番五次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起坐在厨房里的常娘娘以为他有别的想法,便又讲起得意忘形的道理。无论是在武汉三镇,还是回到天门口,常娘娘从来不会同主人一张桌子吃饭。做下人的心气再高也不能与主人攀比。雪家人怎样对待常天亮,那是雪家的事,常天亮该如何做是常天亮自己的事。常娘娘说了一大通,却被常天亮一句话顶了回去:“这么多年你都没养我,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想法。我没想吃的喝的,我在想接生婆太没用了,我的眼睛一定是被她们弄瞎的。”“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这样无缘无故地出口伤人。若是没人为你接生,哪有我们母子俩,你不用说这些气话,我也用不着听这些气话。”常娘娘将自己生常天亮时的艰难又说了一遍。常天亮不说这些了,却又不相信,哪有一家两个女人同时生不出孩子的事。常娘娘又急了:“这话只能说在厨房里当柴烧,出了这门,哪怕街上没人,也乱说不得。换了平时接生婆,接不了生,接死也没什么,无非是赏钱拿多拿少,不会有多余的害怕。眼下的情况大不相同啊!”

常娘娘说得不错,莫看杭九枫不能露面,却有人替他暗暗传话,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如果线线母子平安无事,哪怕丝丝母子有一个不完全,他都不会善罢甘休。马鹞子没有说如此的硬话,那些四处奔波的士兵见到接生婆时,二话不说先将包有银元的封包奉上。马鹞子越是这样,接生婆们越是害怕。

这时,杨桃进来传梅外婆的话。梅外婆要一套绣花用的针线剪刀。常娘娘刚将东西备好,梅外婆亲自来厨房,让王娘娘将所有针线剪刀用开水狠狠地煮了一遍。

“都怪我,若是前些时主动问问她们的情况,早点动手帮一帮,丝丝和线线就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能再拖了,再拖四条人命就没了。”

听说梅外婆要去段家接生,常娘娘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拎着自己的脖子往刀山上跳吗?”

梅外婆执意要去,她还带上常天亮,让他给自己当助手。见没办法阻止了,常娘娘索性抢先一步跑到街上,要自卫队士兵转告马鹞子,梅外婆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干了多年,美丽动人的雪柠就是她自己动手接生的。

梅外婆刚出大门,得到消息等在门外的马鹞子便单膝下跪,行了一个大礼,并说等儿子生下地了,还要将梅外婆的懿德,记在他家祠堂的侧墙上。马鹞子亲自抬着轿子的前杠,一路小跑将梅外婆送到段家。

梅外婆正要进到产妇屋里,段三国上前来说,丝丝和线线都是自己的女儿,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自己外孙,女婿们各为其主已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防止更进一步的意外,他得让两个女儿在一间屋子里生孩子。梅外婆对此没有异议。眼见丝丝和线线躺到一间屋里了,段三国又说,虽然丝丝和线线是双胞胎姐妹,长相还是不一样,所以用花头巾包住两个产妇的脸,让梅外婆认不出谁是谁。这样,先替谁接生,接生时的手轻手重,都由梅外婆按情形决定,可以省去人心里那些愤愤不平的东西。梅外婆难得地轻松一笑,自己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护士,接生接多了,认得最准的是产妇生出孩子来的那扇命门,产妇的脸反而认不准。梅外婆只提了一个要求,接生的事没做完,除了什么也看不见的常天亮,任何人都不能进屋去。

马鹞子不明白梅外婆为何放着十几个接生婆不用,非要带上常天亮。梅外婆解释说,生孩子是要用很多力气的,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丝丝和线线已经精疲力竭了。让女人帮忙,用巧力时没问题,用强力时会不够。换上男人,强力有余巧力又会不足。只有常天亮这种既文弱又没成人的少年最合适。况且,由于先天缺陷,就算常天亮是男人,马鹞子也应该十分放心,用不着嫉恨他会看到妻子身上的隐秘。

实际上,天门口新生的两个男人是常天亮用手从产道里抠出来的。梅外婆看中常天亮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双手比自己的手还小、还柔软。

力气比女人大,比男人小的常天亮恰到好处地帮助了梅外婆。梅外婆让常天亮将细嫩的左手伸进女人的温软的产道里,处在昏迷状态下的丝丝和线线仿佛感觉到有男人的肉体进入到自己的体内,懒洋洋的产道又开始阵阵收缩起来。梅外婆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她们高高隆起的腹部,引导着常天亮的小手,一个在内部用力,一个在外面使劲,旋转翻覆,推揉搓擀,样样手法都在丝丝和线线肚皮上展开。两个人半死不活地横躺在一张床上,任由梅外婆和常天亮摆布。没过多久,一个全身通红的小人儿蜷着身子从产道里钻出来。又过了一阵,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常天亮每抠出一个孩子,就将他交给梅外婆。第一个孩子开口哭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儿子。第二个孩子又哭起来,听说还是儿子,大家笑开了花。

两个女人命门上的伤口刚刚缝完,马鹞子再也憋不住了,闯进屋里,瞅着两只襁褓,急切地问哪一个是他的儿子。梅外婆被这话问苕了,只顾着忙碌,她已记不清哪个孩子是丝丝生的,哪个孩子是线线生的。没有人问常天亮。常天亮怔在那里,那样子一如不久前的丝丝和线线,似睡非睡,像昏迷又不像昏迷。梅外婆没有告诉别人,常天亮的左手曾经在女人产道里进出多次。梅外婆用巴掌轻轻拍拍他的额头,小声叫他醒一醒,并说女人的奥秘这么早就让他明白了,将来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一定会有享不尽的快乐。清醒过来的常天亮说,他心里烂成了一缸酱,让一个童子男来给生孩子的女人帮忙,烂在他心里的既不是蚕豆酱,也不是黄豆酱,而是最稀最烂的芝麻酱。

马鹞子瞅着两只襁褓,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过一会儿又再抱抱这个,再过一会儿又再抱抱那个。来贺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了。马鹞子不得不放下心事,先到外面去应酬。丝丝和线线也醒过来了。姐妹俩先是流眼泪,等到想通了又都笑起。

“命都险成这样,儿子就算是白捡的了。”

姐妹俩在床上比画一番石头剪刀布,分出先后了。

线线先说:“我要左边的孩子。”

丝丝后说:“我只好要右边的孩子。”

梅外婆只喝了段家的一杯茶,酬金一文也没要。

“我想再去被你们当做牢房的那间屋子里坐一坐。”

梅外婆将马鹞子答应自己在小教堂里不受打扰地坐一坐,视为来天门口后最为高兴的一件事情。从段三国家走出来时,积雪将梅外婆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一向机灵的常天亮像是没听见,站在门口的段三国叫了两遍,他才转身帮忙扶起梅外婆。梅外婆在自己先前呆过的牢房里独自坐了好久,安详得就像雕在墙上的那个被柳子墨称为圣母马利亚的女人。

马鹞子一高兴,就要常天亮说书。

项羽举鼎手段强,八千子弟兵拥霸王,灭嬴秦,烧阿房,鸿门宴上放刘邦,气死军师老范增,从来英雄命不长。刘邦出世不为正,哪比汤武和尧舜!昔日也是酒色官,该他命里有江山。逼死霸王乌江岸,未央宫中斩韩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断!只有吕后多**,听说彭越人好看,求淫未遂砍稀烂。英布报仇少计算,死于非命令人叹,张良吓得糠糠颤,弃官隐居白云庵。这些人物兴西汉,子孙共计十二代,二百又零九年半,平帝却被王莽篡。天生刘秀走南阳,更比刘邦百倍强。姚期马武双保驾,咒水成冰是王霸,马援又会使飞爪,诛王朗,平河北,报仇又把王莽灭,光武中兴了不得。

夜里,弥漫在段三国家的欢喜突然塌掉一半。守着夜没睡的段三国的妻子,发现一只襁褓越来越冷。打开一看,里面的孩子已经没气了。

天还没亮,夜里的喜酒还在脸上泡着,马鹞子就来到紫阳阁。他逼着梅外婆回想,活下来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丝丝生的,还是线线生的。梅外婆不说自己的确想不起来,反而要马鹞子想一想,如果连他都不清楚谁是自己的孩子,要别人告诉他,这样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有何要紧!梅外婆进一步告诉马鹞子:“只有一个人明白真相。我也一直想见那个人,总盼着哪一天拐过眼前的墙角,迎面就碰上他。在武汉时是这样,在天门口,仍然是这样。”

马鹞子憋着一肚子火,却发不出来:“天下的墙角那么多,这样说话分明是想诳人。”

闻讯赶来的段三国,好不容易将马鹞子劝走。临出门时,忽然扭头小声告诉梅外婆,假如不是怕天人震怒,落雪天打雷,他真想说,这样最好。

三朝洗完,又是满月。段家姐妹抱着已被段三国取名为一镇的孩子来谢梅外婆。

梅外婆领着她们越过所有哨兵走进小教堂。对着墙上的雕像,梅外婆的话大家没有全听清。事情过后,段三国找到常天亮,要借他那比狗耳朵还灵的耳朵用一用。常天亮听见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话,梅外婆将声音压到平常人听不见的地步,只是为了对一个名叫马利亚的女人再三表示感谢。叫一镇的男孩不停地啼哭着,丝丝和线线不好意思地责备细小的婴儿,不该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梅外婆笑着说,其实,混沌初开之际,人是没有哭笑之分的,慢慢地长大了,欲念多了,这才变成笑与哭。

段三国不解从常天亮嘴里听到的梅外婆的话:“马利亚是谁哩,为什么要谢她?”他冷不防地大声问了一句。

梅外婆安详地望着一镇,说了一句让人听苕了的话。

等到这一场雪快要化尽时,大家才弄清楚,常天亮没有完全说对。梅外婆早先说的话意思是,她只好感谢自己想感谢的那个人。梅外婆的话引起大家的疑惑。如果这话放在庙里说,一百个菩萨起码要得罪九十九个半。要感谢就感谢,不想感谢就不感谢,说什么我只好感谢你!

“圣母马利亚,我只好感谢你!”联系起来想,这才是梅外婆早先所说的原话。

梅外婆后来所说让大家听苕了的话是:她最心痛的是,有那么多人一见到庙就五体投地,为什么就不能平等地对待一切哩?任何人只要明白自己是在作孽,他的内心反而会高贵起来,而不应该如此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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