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吓得丢了魂,两手发颤,拼命用雪搓着,喊来当时还是保安的华叔帮忙。
那晚老宅上下乱成一团,俩小孩儿闹得满身狼藉,虽然最后人没事儿,可宋岑如头发全被剃光,就剩一颗圆嘟嘟的青皮脑袋。
他那时哭了好久,疼了好久,记忆里,那应该是唯一一次跟他哥哥吵架。
父母说,你哥也不是故意的,为了扑火也把手烧红了呀,他心里难受得很,你就原谅他吧。
宋岑如当时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砸下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心里就不难受么,他的脑袋就不疼么?他总不能连生气的权利也没有吧?
宋岑如顶着青皮脑袋在家养头发,起先他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戴了顶帽子,一戴就是大半年。
兄弟两个好像从此冷战似的,他也就大半年没跟宋溟如说话。
头上的伤好了,心里还苦着呢。
直到第二年的暑假,他哥实在忍不住,带着一堆礼物回家,就为了求他一张笑脸。
“好弟弟,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宋溟如绞尽脑汁,专挑新鲜玩意儿哄他,“今天爸妈不在家,我带你去江边捞鱼怎么样?说是这两日到了丰收季,好多人都在那儿捞到大鱼,还有螃蟹,我同学前些日子才去过呢!”
是了,就是在这天。
和哥哥闹脾气,成了宋岑如这辈子最后悔,也是唯一后悔的一件事。
江水汹涌地涨上来,顷刻吞没掉堤坝下的层层叠叠的身影。
宋岑如迟几秒扑下去,心魂俱碎。他被污浊的江浪冲晕脑袋,哭破喉咙,再也不恨宋溟如烧了他的头发,只恨自己太过记仇、不够力气,恨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危险,没能抓住哥哥的衣角。
阿浪,阿浪。
他在心底喊了千万遍。
你为何叫作阿浪?
明明被父母寄予乘风破浪的期待,却湮灭在污浊的浪潮里。
咚!咚!咚——!
宋岑如湿淋淋的躺在担架上,分不清是周围匆乱的脚步声还是自己的心跳,这声音敲打在他脑海里,敲碎他的骨头。
迷蒙中,宋岑如看见哥哥被推进隔壁病房,玻璃窗外人影交织,浓烈的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腔,竟然成了最后吊着他神经的东西。
他感觉到心脏在疯狂抽搐、痉挛,应该是极为害怕的。
我会就这样死掉吗?
宋岑如不知道。
比起死亡,他好像更害怕失去哥哥。
眼前有数道光彩闪过,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玻璃,贯穿了他的耳朵。他们掠过他的房间,脚步不停地向前狂奔,“咚”声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彻底昏死过去。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走廊有护士在喊,“怎么没人来啊!来人啊——!”
......
有些事该如何说呢?
命运像个猜不透的谜团,从来不许让人窥探。
宋溟如坚持了一夜,断气的时候,宋岑如还在昏迷,而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哥已经成了一抔灰烬。
这大概是比死亡更加令他痛苦的事。
宋岑如在病床上待了好几天,父母没有责骂,也没说过一句他的不是。但从那天起,他们看他的眼神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八月烈阳下,路面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呲啦呲啦”的融掉沥青,灼出拳头大的疤来。
可宋岑如只觉得冷,凄白的绸子铺满长廊,是他那时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他哥的丧事办得浩浩荡荡,许多人来了又走,除了亲戚,还有很多父母生意场上的伙伴。宾客散后,爷爷在葬礼上发了跟大一通脾气,怎就这样由着孩子胡闹?以后公司怎么办?生意怎么办?
有人便劝:唉,好歹阿竹还在!
是啊,阿竹还在......那样汹涌的江浪,撑下来的居然是病秧子阿竹?
有人存在的地方,从来不缺是非,那段时间,各式各样的猜测和流言就没停过。
宋岑如在这个家终于变得难以忘却,变得无比重要。
他惊惶不堪,拉上窗帘,捂住耳朵,它们依旧能隔着玻璃,隔着高墙,隔着虚情假意的问候,织成细密的网把他罩起来。
宋溟如头七那晚,廊间引魂灯长明。
医生下了禁令不许他出门的,可宋岑如还是摘掉氧气罩,跳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哥哥送的小飞侠徽章。
他想拿去给父母,放到准备给对方供奉祈福的包袱里。
夜很深了,灯影绰绰洒下来,经风一吹,烛火摇摇晃晃的,将宋岑如的影子分裂成两块。
恍然陷入梦魇似的,他加快脚步,向前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前面那个。影子不断重合,分裂,再重合......他已经再哭不出来,只剩一双黑沉无波的眼盯着墙面,盯着这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否沾染了骨肉罪孽的身躯。
“如果不是阿竹!他怎么会死!”
倏地,母亲凄厉的质问从窗隙飞出来,砸停他的脚步。
她颤抖着,嘶吼着,仿佛要吐出胸中淤血似的,尖嚎道:“如果不是他,阿浪又怎么会偷跑去江边?!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的溟如!我早说当时不该生的......可我也打不掉,我真的打不掉了......”
门内的痛哭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父亲似是安慰着她,低沉说着什么。母亲的哭诉变为啜泣,渐渐沉寂下去,又荡进宋岑如心底。
随后“啪”地一下,屋内亮起濛黄的灯来,光亮刺得他头晕目眩。
宋岑如站在廊下,挪不动步,喘不上气。他瞥见自己满身皆是百叶窗影,被抽了魂,被定了罪,被彻彻底底地,锁进由自己亲手促成的樊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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